五十二、永不言败

　　残阳在远山的怀抱中黯淡下来，和战阵中飞溅的热血化成了同样的猩红。一缕血色的霞光从林间透射下来，温暖地披在王泰沾满血迹的铠甲上，将他刚毅的下颌映得分外明晰。
　　他毫不犹豫地抬起手中的长剑，以绝佳的角度迎上了钢枪一闪而没的寒芒。这是双方硬碰硬的较量，毫无可以躲避周旋的余地。兵器密合的那一刹，金芒骤现，双方胸口同时都是一阵巨震，仿佛五脏六腑都跟着翻腾起来。王泰座下的战马双膝一软，几乎跪下。而对面那人的情况也好不了哪里去，他的战马也是一声悲嘶，踉跄着向后退出数步。
　　王泰这才有余裕看向他的这个对手。他身材高大，披着一身厚重的玄色甲胄，遮挡住了漫天飞舞的晚霞。本来玄铠就要比明光铠沉重，而他的玄铠是经过特殊处理的，比普通玄铠还要厚上数分，但这并没有让他显得笨拙臃肿，倒恰到好处地映出他的武勇来。他的眼中泛着血红的光芒，光芒中涌动着嗜血的渴望。他深刻粗重的法令纹下，是一张棱角分明的厚唇，此时他的嘴角微微上扬，似乎是在冷笑。他的长枪光寒数丈，杀气凛然，将他和这周围的所有人都区别开来。王泰知道，这一定是石回风，因为龙韬军中只有他才有如此狂傲的表情，也只有他才有如此沉重如铁的杀气。他还知道面前的这人是金紫家族中的上九勋，功勋已极，只是运气不好，一直未能升任大将。他既然选择在此时杀出，想要证明他过人的实力，那唯一的可能是他王泰的首级。想到这里，王泰也禁不住咧了一下嘴，反嘲似地笑了一下。
　　石回风震怒了。在赵国之中，还没有人用如此轻蔑的表情看过他，包括天王石允诚。他一抖长枪，凭空划出一道光幕，向着王泰压下。王泰施展天符剑法，剑尖上如挽白驹过隙般匆匆而过的流年，指东打西，以奇击正，神鬼莫测，着力抢攻。现在局势对己方不利，拖得时间越久越是如此，所以他想尽快摆脱石回风。然而石回风岂是庸手，他长枪上似乎携着千斤巨石，翻翻滚滚如同蛟龙出海，每一击都有雷霆奋进之威，死死缠住王泰不容他缓手援救左右的霁阳堡战士。刚才这个人嘲笑过他，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死在自己手中。王泰在他如同狂风般的攻击之下，渐渐出手有些迂缓，似乎已力不从心。蓦地石回风惊喜地发现敌人肩上出现了巨大破绽，他狂吼一声，声浪叠叠盖过了战场上惨烈至极的厮杀，长枪化身为一闪而没的电光，倏然没入王泰肩头。然而王泰浑如不觉般，长枪入体，他肩上加力，反向长枪撞来。石回风心头一惊，霍地发现长枪已被王泰肩头肌肉死死锁住，再难撼动分毫。原来王泰故意露出这个破绽，就是要引他上钩，以便尽快终结两人的决战。说时迟那时快，两马相交，两人几乎贴身而过，王泰忍着深刻及骨的剧痛，倒转天符剑，用剑柄重重地击在石回风的后背上。石回风后背立刻恐怖地凹下去了一大块，口中鲜血狂喷。王泰趁机将长枪从他手中夺出，霍然手上一软，眼前直冒金星，在马上也禁不住打了一个趔趄。
　　“统领！”霁阳堡众军见王泰受伤，有数骑从战阵中疾驰而出，扶住了摇摇欲坠的王泰。王泰仰起头，睥睨的眼神让那些想要冲上来捡便宜的龙韬军全都不寒而栗，他大吼道：“不要管我，第二队和第三队交替掩护，撤！”
　　在刚才的战斗中，第二队和第三队随王泰冲进阵中救人，大家抱着必死之心，以寡凌众，虽然也打得英勇无比，但毕竟赵军势大，霁阳堡士兵还是越战越少，此时跟在王泰身边的几十人就是第二队和第三队的全部了。石回风伤势远比王泰要重，他在马上颤颤地伸了一下手，却说不出话来。幸亏他身边的旗兵熟知他的性情，当即代他大吼道：“主帅有令，一个敌人也不能放走！”
　　王泰策马长驱，向着第一队和第四队集结的地方奔去，那里有一面醒目的汉旗，他的士兵们就在那里守护着最后的通道。龙韬军分成数路，像狼群一样锲而不舍地追了上来，看样子今天他们是非要把王泰留在这里才肯罢休。王泰坚持退在众军之后，因为他要对他的每一个士兵负责。然而就当他们撕开重重阻碍，冲到离大旗不远的地方，那杆旗帜却在熹微的暮光中晃了几晃，轰然一下倒塌了下来，跌落在了赵军的滚滚洪流中。王泰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在外留守的第一队和第四队肯定是全军覆没了，否则即使他们战至最后一人也绝不会让旗帜倒下。
　　“投降吧！”赵军中有人向王泰喊道：“我主宽诚待人，来了之后少不了你的富贵，你没看到韩彧都当了大官吗？”声音远远近近地飘到王泰耳中，让他骤然从痛苦中回过神来。他瞠目视去，见带头喊这话的人似曾相识。哦，想起来了，这人原是折冲军的一名伍长，与娄金狗韩彧走得很近，韩彧叛逃后他因惧祸，也偷偷地溜走了，不想居然在这里出现。他不答话，单手从背上取下长弓，又取出一支羽箭叼在口中，单手开弦对准那人射了出去。他是霁阳堡中的神箭手，此时虽是单臂开弓，准头仍然无差，羽箭夺地一声钉入那人额头，将他从马上射落下来。那人在烟尘中挣扎了一下，很快便被鱼贯而前的赵军踩成肉泥。王泰咬紧牙关，一连又发出数箭，箭箭不空，转眼又射杀了数名敌军军官。他早已抛开了生死，此时但求拼一个是一个，因此箭箭都像是无声的誓言，重复着心中那永恒不变的信念。他用嘴引弦发箭，口中被弓弦拉出数道伤口，血流顺着他嘴角淌了下来，他却感觉不到。
　　这时一名有着刀疤脸的敌军副将突上前来，王泰伸手向箭壶中摸去，满拟将他射毙，然而却捞了个空——满满一壶箭已经在刚才的战斗中全射尽了。那副将对他神出鬼没的箭法也有几分忌惮，此时见他久久没有开弓，也料想他手中无箭，狞笑着冲上前来。
　　霁阳堡众人此时已陷入了重重包围之中，王泰望向己方幸存的队伍，每个人身上都满是大大小小的伤口，这是他们浴血杀敌的明证。他们大概也和自己一样，仅凭余勇来支撑身体了。太阳已彻底地消失在了天际，只剩几缕渐渐变暗的晚霞散落成绮，这预示着又一个黑夜即将到来。王泰面对此情此景出奇地平静，既然命运如此安排，他也没必要怨天尤人。在这生死关头他没有像以往那样去鼓励他的士兵，他此生所做的一切但求无愧于心，他做到了，相信他的士兵也会理解。
　　那名刀疤脸副将甩开大刀，策马奔了过来。王泰轻蔑地笑了笑，没有动。副将凶狠地瞪圆了眼睛，抡圆了胳膊一刀狠命挥下。王泰左脚略略踢了一下马肚子，以便能让两马在适当的时候能错开一点距离，然而那名副将并未觉察。眼看大刀已然扬起，他手中没了箭的弓却忽然套上了那副将的脖子，这是天符剑法的一招，名字叫做“超脱苦海”，既然如此，他便有名义送敌人一程，让他先从苦海中挣脱。
　　大刀飞速向他脖颈滑下，他却没有动作，只是将弓弦无声地拉紧。那刀疤脸口中发出嘶嘶的吐气声，眼珠向外努出，刀势却依然没有停。王泰单手加力，那副将哼了一声，颈骨被齐齐拉断，刀锋从王泰的脖子上无声地脱落下来。
　　“谁敢上来决一死战？”王泰剑锋前指，厉声向敌阵喝道。他全身上下都被鲜血染得猩红，一双眼睛瞪得老大，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宛如一尊转世的杀神。龙韬军诸人不虞他久战之后仍有如此神勇，不由相顾骇然气为之夺。
　　他们不知道的是，王泰其实已是强弩之末，他刚才剧斗石回风时已然受伤，其后又连续发箭射杀敌人，尤其是最后用弓弦勒毙刀疤脸，虽然看似简易其实却已用尽了他全部的力量。现在只要随便一个人上来，就能将他生擒。
　　王泰哈哈笑了出来：“原来龙韬军都是一些鼠辈！谁敢上前！”他笑着笑着，声音却一下子嘶哑了，原来他真元消耗过巨，中气已然不继。龙韬军众人终于看出了他的虚弱，有几人试探性地冲上前来。
　　一支长矛向王泰心口扎来，王泰侧身闪避，探手去抓矛杆。若在平时他根本不会将这样的敌人放在眼中，可惜现在他心有余而力不足，闪躲慢了半拍，矛尖入体，旋转着向内扎去。王泰眼冒金星，却还是奋力地扯住矛杆，两人争夺间敌人的那匹战马人立而起，王泰抓住机会一掌向他天灵盖拍下，将那人连盔甲带同脑袋拍成了一个血葫芦！
　　王泰虽然杀了这名敌人，但只感到眼前发黑，口中干渴欲裂，似乎全身的力气都从这伤口中流走了。更多的长矛向他刺来，他此时已无力闪躲，闭目但求一死，心中反而有种解脱的畅快。
　　“鼠辈敢尔！”王泰耳边忽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吼声，这吼声恍如从云端飘来，震得场中每一个人都心旌神摇。王泰想都不想便是脱口而出：“主公！”眼泪却不受控制地簌簌而下。
　　司远瞻像大鹤一般飞进战阵，虎尾矛纵横飞舞，将一干敌人如同秋风扫落叶一般远远地扫了出去。敌人呐一声喊，两队长矛一齐向他扎来，他舌绽春雷似地吼了一声：“滚！”一阵猛虎啸声响彻天宇，周围数十丈内的敌军连人带马都被巨大的气浪掼了出去，那密密匝匝的长矛瞬时全部化成齑粉，劈里啪啦地落了一地！
　　司远瞻扶起了摇摇欲坠的王泰：“王泰，坚持住！”王泰虚弱地睁开眼睛，努力地笑了一下：“主公，本队已圆满地完成任务，不知县民情况如何？”司远瞻垂泪道：“他们很好，已经走到五十里开外了！”王泰点点头，喘息着道：“只可惜我的士兵没有等到主公到来。”司远瞻举起袖子替他擦去脸上的血污：“王泰，死者已矣，苟使卿在，何患无人？”王泰点点头，终于舒心地闭上了眼睛。司远瞻急忙将真元输入他的体内，又封住了他数路奇穴，暂时维持他的心脉不坠，并叫人赶紧护送他回霁阳堡让医神诊治，自己则带领生力军与龙韬军决战。
　　墨黑的天幕下，旌旗飘扬烟尘连云，双方的骑阵腾起阵阵呼啸，很快以高速撞在了一起。他们一支是冀州铁骑，善于突袭冲锋，便似出了鞘的利剑；一支是霁阳堡精锐，沉稳岿然如山，便似厚重的盾牌牢不可破。两强相当，唯有勇者胜出！司远瞻催开旋光狮子，一骑绝尘，当先在龙韬军阵中撕裂出一个缺口，向着中军突进，再突进！颜冠子紧随其后，也指挥诸军随即杀入，充分扩大战果。龙韬军久战之后，渐渐抵敌不住，司远瞻望见帅字旗下有两人护着一个玄甲大将仓皇而走，料定他便是石回风，厉啸一声，虎尾矛化成一道雷殛脱手飞出，摧枯拉朽般地连续贯穿三人，将他们牢牢地钉在地上！
　　龙韬军主帅一死，抵抗立时瓦解。司远瞻纵兵大杀，终于大获全胜。趁着赵军其它追兵还没有上来，他带领众人连夜南撤，从后面赶上了黄简率领的县民。他们此时有任袭护卫，倒是没有什么大碍。此时萧倚弦和郝文忠也分头击退了左右两翼的赵军，圆满地完成了预定目标，前来与大队人马会合。当黄简听说王泰所部只剩下数人生还时，不由激动地对司远瞻道：“王将军活命之恩，我等没齿难忘！”司远瞻也不由为之动容：“是啊，没想到赵军行动如此之快，导致我军计略不周，你和百姓们也都受苦了！”黄简点点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当初晨的第一缕曙光升起的时候，司远瞻他们已平安地来到了黄土冈，远远望去，可以看到霁阳堡的大旗正在曦晖中飘扬。司远瞻手指正南对黄简身后的百姓道：“看到了吗，那就是咱们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