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螳臂当车

　　一行人在客栈中结算清银钱，便直奔码头而来。到码头是一条有些僻静的乡下小路，两边都是农户种的禾苗，此刻看来绿意盎然，颇为赏心悦目。但步六孤承庆却没这个心思观赏，他只想尽快把兕尊鼎送回邺都交差。然而怕什么就来什么，众人走不一会儿，忽见一辆牛车横亘在小路中间堵住去路。步六孤承庆遥遥喊道：“喂，车里有人吗？麻烦让开些，咱们要过去。”他一边说一边向前走去，却没听见车中传来任何回答。然而他却在一瞬间感受到了无形的杀气正慢慢靠拢。这四周有人！他外表装作若无其事，心中已是暗做提防。走到牛车前两丈远近他还像模像样地吆喝了一声：“车里有人没有？”
　　“刷”地一声轻响，一条长鞭毒蛇吐信一般从车中弹射出来，径直缠向步六孤承庆的脖项。步六孤承庆两指一夹，一团蓝青色的天火于指间幽幽绽放，顷刻之间将长鞭烧断。步六孤承庆更不迟疑，抬掌向那牛车击去。但听“轰”地一声巨响，牛车在地上翻了几个个儿，车身被炸得粉碎，连前头拉车的老牛也被击倒在地，一条后腿被倒下来的车辕压折，躺在地上“哞哞”直叫。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瞬，使长鞭的那人已如一只大鹤般从车中掠出，断了半截的长鞭一抖一卷，如星汉西流夜之未央，正是幻花宫嫡传的“未央歌”鞭法。使鞭的这个人，就是幻花宫金紫阶大弟子凝华。
　　步六孤承庆心头一凛，暗想一个弱女子竟也有如此手段，看来幻花宫果真实力强大。他双掌挥舞，如禀泰山北海，万千天火于凝华身周倏然炸开，将她的六识全部封堵在一个狭小的空间内。凝华万料不到他竟然反击如此之快，登时陷入困境。
　　“放开她！”步六孤承庆的身后，蓦然传来一声轻斥。早有拜火教弟子上前拼命阻拦，却听乒乒乓乓一阵乱响，几个弟子的兵器均被敌手探囊取物一般地夹手夺去，掷在地上。步六孤承庆头也不回，手指向后一点，一团天火向那人飞去。然而天火一去便不闻声息，这刚烈无比的天火竟然被她化去。步六孤承庆顾不上取凝华的性命，猛地回转身，大袖一卷又是两团天火飞出。
　　步六孤承庆看那人时，只见她眉如淡月，目似朗星，发不梳而自秀，唇不染而自朱，虽是略微上了点儿年纪，但仍显得风韵犹存。她头上戴一顶九转瑶华冠，身着素色荷叶滚边鲛绡衫，腰间系着一条翠纱笼着的灵凰七香束带，坐下骑得则是一只不知名的怪兽。此兽形似猫而略大，生有一双碧绿如玉的眼珠，头顶前肩的毛发皆是如雪般的白色，但左腿的毛发却是赤红如燃，右半侧身子却有一大块类似淤青的瘢痕。它背部和尾巴则是黄紫黑三色夹杂，难辨彼此。它看着步六孤承庆的时候，瞳仁一转似乎漫不经心地匆匆一瞥，可步六孤承庆心里却没来由地打了个突，一丛寒气从背上冒起，他暗想这畜生不知是何来历，竟也有如此神通。
　　那人长袖一卷，一支朱色长笛凌空而出，发出凄啸怪音，似有神明般操纵着天火盘旋疾舞，转瞬之间天火失了生气越变越小，终于消弭于无形。步六孤承庆见此手段心中已猜出个八九分：“你可是幻花宫宫主凝幽？”凝幽答道：“不错！兕尊鼎是在你身上吧？快把它交出来！”步六孤承庆可比姚仲华老练得太多，他说道：“贵我两派同在大赵境内，虽然过去没什么来往但也一向井水不犯河水。老夫对幻花宫的诸位祖师极为仰慕，早就向着去拜祭一下，以了却平生夙愿，不想在此遇上了幻花宫的宫主，实是三生幸事。”凝幽答道：“你少啰嗦，兕尊鼎就在你身上，快拿出来！”步六孤承庆既不承认也不反驳：“老夫忝任拜火教长老，自当为拜火教尽一份力。回邺都后老夫定当禀告教主，与贵派互约盟好，联手共进，锄强扶弱，保境安民！”凝幽见他不理自己的话茬，心中微微有些泄气：“保境安民什么的我没有兴趣，我感兴趣的只是兕尊鼎！”步六孤承庆道：“宫主这是开得哪门子玩笑，老夫自去凉州办事，走到此地怎么和兕尊鼎扯上了联系，真是奇哉怪也。”凝幽冷笑道：“到现在你还不肯承认。也罢，我就全告诉你吧。我在前面的伍子庙中截住了你的手下拓跋余，那兕尊鼎没在他身上，所以肯定就在你身上！”步六孤承庆道：“宫主，你也是有见识的人，怎么没听说过，这兕尊鼎是天下神物，被赑屃驮出洛水时足有一个桌面那么大，你看我们几人，随身携带的不过是些轻便包裹，又没有什么沉重行囊，怎么可能会带兕尊鼎？”凝幽道：“你说什么也没用，我今天非得搜上一搜不可。”步六孤承庆道：“宫主真要打，那老夫只得拿出这几根老骨头奉陪了！”凝幽冷笑一声，皓腕一转朱笛横出，奏出一曲《宛玉调》来。
　　原来凝幽所用的长笛名为“绛尘”，乃是幻花宫第二代宫主筱夏所用之物，自她以后便在历代宫主手中相传。一般而言各代宫主均至天人合一的境地，不论什么器物到她们手中都能发挥出绝大威力，因此她们多半根据自己的喜好铸造合手的兵器，都将此物珍而重之地收藏而并非做打斗之用。唯有凝幽与筱夏性子相合，武功也近于温婉柔畅一路，因此便用此宝御敌。“绛尘”可为五音之调，能突破神藏界限克制对手的十二经脉，循环往复，妙理难言，对战之时既可攻敌所必救，又能扰乱敌人心智，还有避邪护主之用，如此功用也是人间罕有。此时这首《宛玉调》纯取商音，高亢清越，商音属金，正克厥阴风木一脉。
　　步六孤承庆从未与她交过手，当下不敢造次，真元牢牢护定厥阴心包一脉，两掌挥出击向凝幽。却不料凝幽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刹那间却已转攻他的手少阳三焦一脉。原来她的坐骑名为雪烟兽，因头白如雪，行走绝尘如烟而名。它周身毛色暗合洛书九宫之妙，天生资质敏捷，善于攀援蹦跳，若论长途奔走虽不及青眼麒麟或旋光狮子，但腾挪辗转实有过之。凝幽仗着雪烟兽，不仅躲开了步六孤承庆的攻击，反而立时转入反攻。步六孤承庆手下的拜火弟子人数不多，而幻花宫却是几近倾巢而出，双方这一动上手，不过片时几名拜火教弟子就尸横就地，只剩下步六孤承庆一人。
　　凝华见宫主堪堪与步六孤承庆打成平手，不愿再拖下去，便对众弟子下令道：“咱们今天是为了兕尊鼎而来，不是寻常的江湖比武，大伙儿一起上，先杀了这老儿再说！”众幻花宫弟子一齐答应，年纪轻功力低的就在外围掠阵，凝华等几个大弟子则杀入阵中，帮助凝幽对抗步六孤承庆。
　　这几人一加入战团，步六孤承庆登时感觉身上压力陡增。凝幽武功殊非泛泛，绛尘笛音律谐和，随天而化，纵使攻击方面未见其长但防御却是无懈可击，可以说是天下少数几种毫无破绽的武功之一。而凝华等几位金紫阶大弟子也都有各自的看家本领，虽然远远比不上步六孤承庆的“通变六识”，但也能扰他心智，令他不能专心对敌。
　　幻花宫众人以众凌寡，渐渐占得上风。步六孤承庆越打越是心焦，每次想要脱出战团却总被绛尘笛拦住去路。那雪烟兽眼光锐利，总能抢在步六孤承庆之前看穿他的奔逃方向，提前纵身过去，堵住他的去路。步六孤承庆脑中急转，苦思对策。蓦地凝华一鞭击来，夭矫如蛇，步六孤承庆以意御神，抵住了她的进攻。他默运真元，一团天火自掌中飞出，“咔嗒”一声又将长鞭绞去一截。但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己方的防守却出现了少许纰漏。凝幽眼光何等锐利，立时娇叱一声，绛尘笛徵调当头，声威大震，在猝不及防间已击伤步六孤承庆的阳明经脉！
　　“大长老，你没问题吗？我来助你了！”远处忽然有人问道。此人骑着青眼麒麟，带着几个护卫，来势极快，转眼已从天际现身移动到了近前。两名幻花宫赤焰阶弟子前去阻拦，他手中拂尘左挥右舞，散开的尘麈根根直立有如针尖，两名弟子只觉呼吸不畅，闷哼一声已被他点倒在地。利鹿侯从幻花宫众弟子密不透风的攻势中杀出一条血路，青眼麒麟兴奋地叫了一声，几步蹿到步六孤承庆身边。步六孤承庆看到是利鹿侯不由喜出望外：“利鹿侯，快帮我解决这几个人！”
　　凝幽不欲多生枝节，斥道：“什么人？再不退下可就别怪我无情了！”利鹿侯道：“我是赵国的利鹿侯，今日看这里人挺多，我也来凑个热闹。”凝幽怒道：“原来你们是一伙的，弟子们，与我擒下了！”众弟子齐声答应，便有数人上来擒拿利鹿侯。然而利鹿侯有青眼麒麟，奔跑起来疾逾飞马，幻花宫几名低阶弟子根本连他的边都摸不着。反倒是利鹿侯在人群中如鱼得水，东钻一下，西蹿一下，视众人如同无物。一名幻花宫冰月阶弟子举刀向他砍来，他却拂尘一挥，缠住那名弟子使刀的手腕。那弟子功力远不如他，用力抽身却如蚍蜉撼树，根本动弹不得。利鹿侯顺势伸手捏了她的粉脸一把，凑到手上嗅了嗅，呵呵笑道：“小妹妹不知用的是哪里的脂粉，好香，好香！”等到其他弟子过来援救，他才松开拂尘，一转眼又乘着青眼麒麟跑远了。这些污声秽语不住传入凝幽耳中来，若是在平时以她的高傲性子，早就大发雷霆出手教训了，但今天她为了拿兕尊鼎，当下充耳不闻，不理利鹿侯只顾与步六孤承庆交手。步六孤承庆有伤在身，左支右绌，眼见不敌。他本来盼着利鹿侯的到来能改变战局，可利鹿侯却只顾扮鬼脸调笑戏耍幻花宫弟子，根本没有施加援手的意思。他不由怒道：“利鹿侯，你还在那儿磨蹭什么？”利鹿侯一边躲开一记流星锤的闪击一边道：“大长老，不是我不帮忙，只是这群人着实有些棘手。这样吧，你携带着兕尊鼎施法恐怕有些不方便，不如交给我来保管吧！”步六孤承庆一听，心中顿时凉了半截，骂道：“利鹿侯，你这个不长进的东西，居然乘人之危落井下石！”
　　“大长老，我看你还是别逞强了，把兕尊鼎交出来吧！”场中不知何时又多了两人。这两人袍袖上都有七只云脊鹤，一人衣绯一人衣紫，显然都是七阴寺有数的高手。他们站在路边指指点点，对步六孤承庆的死活全不在意。步六孤承庆更生气：“明悟明德，老夫平日里敬重你们是当世有数的高手，对你们尊崇有加，可你们居然袖手旁观！”明德道：“大长老，你这话就冤枉我们了。连你堂堂的拜火教大长老都不是幻花宫的对手，我们师兄弟这点微末技艺又怎能拿出来献丑，你说是不是？”步六孤承庆不愿再听他们的风凉话，咬牙再拼数招，凝幽绛尘笛寻隙蹈暇，忽而又发怪招，再次击伤步六孤承庆的少阳三焦经脉。这一下好不沉重，步六孤承庆全身一震，身不由己地打了半个盘旋，“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来。他吐血后脑中反而清醒了不少，暗想如果老夫今日死在此地，那最后得到便宜的还是七阴寺这群人，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这笔帐留着日后再慢慢算。想到此他高叫道：“掌寺，接鼎！”说着从怀中取出兕尊鼎，忽地一下从众人头顶掷出。雪烟兽举步奔出，凝幽绛尘笛百折千回，欲将兕尊鼎劫夺在手。不料这时一条淡如紫烟的人影一晃而过，抢在凝幽之前将兕尊鼎取去，却是刚才一直呆立不动的明德突然发难。凝幽的主要目标是兕尊鼎，当下她撇开步六孤承庆，绛尘笛变宫调为羽调，声音短促激烈，如珠落玉盘，银瓶乍裂，直取明德少阴经脉。但她这一招却没能伤到明德，因为七阴寺掌寺明悟斜刺里杀出，一双肉掌变化万千，暗合七阴寺终极武学要旨，替明德挡下了这一招。明德揣好兕尊鼎，也冲上来助战。凝华等其他弟子被利鹿侯和他的随从们缠住，无法脱身。凝幽以一对二，登时落了下风。明德意在神先，默念玄咒，蓦地地下钻出两根长满长刺的藤条，径直缠向雪烟兽的四蹄。雪烟兽从上面一跃而过，却不料藤条柔韧如蛇，刹那间暴长数尺，鬼神莫测地从后面圈转回来，袭击凝幽的后脑。凝幽绛尘笛转羽为角，声调如长枪大戟，森然耸立，遇强则强，刚猛无方。明德的藤条遇之即燃，顷刻间化为灰烬。明德原也没打算能伤到凝幽，他只不过借机查看凝幽武功路数罢了。绛尘笛变化虽有三千，但根基心法仍然不脱紫白诀的路子，只有十八大式。明德聪颖过人，不过片时已暗将招式记在心中。斗到深处他与明悟对望一眼，两人心意相通，同时暴起发难。
　　明悟全身真气充盈，在金乌照耀之下光芒凛然有如天人。蓦地他啪啪两掌拍出，出手决绝心无半分羁绊。他的招式毫无变化，似乎于尘世奔波得太久已经倦了。但这种倦怠背后，却是证得真如的洒脱与无碍。明德却是纵身跃起，在空中急速盘旋了数十圈子，如大鹰一般凌空下击。他的面色平和如真，这是一种尘归尘土归土的镇定自如。他的存在，仿佛自盘古开天辟地之时就已开始。而他参透玄机的脚步徘徊在时空之中，惊醒了这一路的浮尘。凝幽闷哼一声，同时受了两人的招式。雪烟兽驮着受了伤的她向前飞驰，仰起头时她的脸色变得煞白，珠贝似的皓齿紧紧咬住下唇，忽而娇啼一声，喷出一口血来。她恨恨地道：“咱们这个梁子是结定了，我幻花宫与你们没完！”其余幻花宫弟子也边战边撤，在她的接应之下全都退走了。有七阴寺弟子要去追赶，利鹿侯忙止住他们：“穷寇莫追！由着她们去吧！”他转过头扶起瘫在地上的步六孤承庆：“大长老，咱们回去吧！”步六孤承庆心中恨极，当着明悟的面却无法发作，毕竟七阴寺今天救了自己，便说道：“你们先走吧，老夫还有些事没办，不能奉陪了。”说着伸手从路边的树上折下一根枝条，拗去首尾做成拐杖，拄在手中一边咳嗽一边走了。
　　“那人只怕已脱身了。”明悟盯着步六孤承庆远去的背影，忽而心中一动，自言自语地说道。明德打个哈哈：“怎么，师兄，你还想去将他们全部剪除？”明悟道：“是啊，眼下他们功力衰竭，正是将他们一举清除的最好机会！”明德笑笑道：“师兄，我们此行的任务已经完成，就不要再横生枝节了。再说，养虎虽然遗患，但也未必是坏事啊。”明悟武功虽然比明德略高半筹，但论决断远不如这个师弟。当下他长叹一口气：“也罢，就听你的，今日就饶他们这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