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田横五百士

　　亥正三刻，许处俊悄悄地从破庙中爬起身来，率领手下弟兄向门楼进发。今夜月黑风高，正是一个纵风点火的好天气。他们一路蹿高伏低，有意避开巡城兵士的视线。好在巡城的士兵数目不多，不可能面面俱到地巡查每一条小巷。许处俊摸到门楼附近，离约定时间还有半刻钟上下，这时原先分散的其他弟兄也纷纷赶到。许处俊小声问道：“东西都准备好了吗？”他说的东西，指的是放火用的硝石和硫磺，众人均点头表示器物齐全。许处俊一挥手，率先带人向谷仓冲去。
　　谷仓大门紧锁，四周静悄悄的，连白天守把的那十几个人也不知去向。许处俊心中大喜，暗想这真是天助我也。他从身旁的士兵手中接过一把短刀，潜运功力，一下将从内插好的门栓削断。众人一拥而进，分头寻找粮囤点火。许处俊晃亮火折子，就向粮囤上抛去。然而就在火光燃起的一刹，四周忽然喊杀之声大起，无数火把次第亮了起来，在暗夜之中蜿蜒成了一道巨龙。火把下面，是一眼看不到尽头的赵军士兵，看他们手持枪矛的样子显然早有准备。
　　“糟糕，中埋伏了！”许处俊额头的汗珠一下子就冒出来了。他怎么也想不通，策划得这么周密的事情竟然会出现破绽。因为这次是突袭，他惯常使用的三尖两刃刀并没有带来，他从怀里摸出一把短匕，冲震远军众人吼道：“今日有敌无我，有我无敌，大家随我杀出去！”
　　“谁也走不了！”赵军之中传来一声大喝，声音震得所有人耳中发麻。许处俊抬眼望去，见此人獐头鼠目，五绺长髯，披一件绣满火焰纹章的大红锦衣，周身真气盈缩吞吐，不问可知是拜火教中的高手。许处俊明知此人不好对付，但眼下打倒他冲出去是唯一的办法。他大吼一声，身如飞燕腾空而起，短匕化作一道劲芒直插那人胸口。那人冷哼一声，伸指轻轻一弹，一道火光电飞而出，恰恰击在许处俊的虎口上。许处俊只觉虎口处疼痛难抑，如遭炮烙，那匕首也拿捏不住，“当啷”一声落在地上。那人冷笑道：“想在我段独寇面前卖弄，你还得再练三十年！”许处俊吃了一惊，方知此人就是拜火教四大长老之末的段独寇。世人皆知段独寇是段部鲜卑出身，在北方大名鼎鼎，法术精深几无敌手，乃是一个极难缠的人物。当此之时他已无暇多做考虑，奋起真力，挥拳向段独寇打来。这一拳大开大阖，势若惊雷，乃是许处俊的搏命招式。段独寇好整以暇，侧身闪过许处俊迅疾攻来的一拳，腾空一脚变幻无方，将许处俊直直地踹了出去。也不知他用的什么异术，许处俊只觉全身如遭火刑，刺辣辣的极不舒服。他勉强从地上支起身，还没来得及做拼死一击，一只大脚已经踏在了他的背上，几乎将他五脏六腑踏裂。不必说，这人正是段独寇。许处俊恨恨地瞪着段独寇，破口大骂不绝。段独寇理也不理，扭头对手下士兵道：“与我绑了！”
　　许处俊很快便被五花大绑，缚在了粮仓门前的拴马桩上。他看到自己的手下一个个鲜血满身，也被赵军押了出来。除了少数人战死之外，大部分人都是在以寡敌众的情况下被优势赵军生擒，没有一个人逃出生天。许处俊望着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心中又是悲愤又是难过。
　　段独寇仰天大笑道：“区区百余人就想焚毁棘城粮仓，你们这群汉狗还真是异想天开！”许处俊瞠目骂道：“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你们羯人作恶多端，杀我骨肉，侵我田地，早晚有一天我要把你们从中原赶出去！”段独寇不住冷笑：“真有意思，你命都保不住了还说什么把我赶出去？今天我活烹了你，然后再抓住那个什么司远瞻，把他砍首示众，传示九边，我看以后还有哪个不要命的敢来造反？”许处俊怒道：“我们堡主天姿神武，规略筹详，灭赵只在顷刻，岂容你们日后猖獗？”段独寇被抢白的无话可说，跳脚大骂道：“放肆！我今天就叫你见识一下我的厉害！”许处俊斜眼瞅着他：“有什么本事你尽都使出来！”
　　段独寇从旁边士兵手中拿过一把长刀，看着许处俊道：“你想要死，我偏偏不让你死，我要你看着你的手下一个个被杀！”许处俊道：“我今天到这里就没想着活着回去，我的手下也是一样！”震远军众人齐声高呼：“慷慨赴死，舍生取义！”段独寇道：“愚蠢，真是愚蠢。为了造反连性命都不要了，你们还有父母妻儿，活着多好啊，”说到这里他有意提高了声音：“你们都听着，我段独寇说话算话，你们当中不管是谁，只要说一句投降，我今天就饶他一命。仔细想一想，想清楚了，性命可是只有一条啊！”
　　段独寇等了半晌，震远军中无人出声说降，他一个一个地望过去，见人人面色凛然不惧，不由微感气恼。他提着刀走到一名中年士兵面前：“你不降？”那士兵道：“要杀便杀，多说何益？”段独寇重重哼了一声，众人眼中只见刀光霍地一闪，那士兵人头已然落地。段独寇提着血淋淋的长刀走到另外一名士兵面前，这个士兵只有十七八岁上下，还是一张未脱稚气的面孔，段独寇将刀刃对准他的脖子，刀尖上的鲜血一滴滴滚落下来，就落在他前胸的衣襟上。段独寇压低声音，几乎是在恫吓那士兵：“你也不降？”士兵骄傲地抬起头：“不降！”段独寇手起刀落，又是一颗人头落地。他血红着眼睛走向第三名士兵，鼻子几乎顶到对方的下巴：“说，降不降？”那士兵一口唾沫吐在他的脸上：“叫爷爷投降，做你的清秋大梦去吧！”段独寇一刀将他砍死，又走向下一名士兵。
　　他问一个杀一个，每次得到的回答都是一样，从开始杀到最后，没有一个人出声求饶。他讨了个老大没趣，走到许处俊面前嘲讽似地道：“看不出来，你打仗不行还挺会带兵。”许处俊道：“你也看到了，我们霁阳堡人人抵抗到底，绝无变节投降者！”段独寇嘿嘿笑道：“那倒未必。看在你的这些手下为你尽忠的份上，我可以多让你活一会儿。”他说着提起长刀，炫耀似地舞了两个刀花，忽然向前一探，许处俊只觉耳边一凉，却是一只耳朵被他割了下来。段独寇将那片耳朵捏在手里，手心蓦地燃起了一团火苗。火苗舔舐着那只耳朵，升起腾腾热气，不断发出“吱吱”的声响。段独寇灵活地转动手腕，操纵火苗左右旋转。片刻之后肉香四溢，段独寇一抖手指，熄灭了火苗，得意洋洋地道：“你尝尝这块肉好不好吃？”说着将肉放到许处俊嘴边。许处俊血流满面，嚼也不嚼就直接咽了下去：“忠臣孝子的肉，当然好吃得很！”段独寇恶狠狠地盯着他，许处俊面无惧色地与他对视。良久，段独寇终于失去了耐心：“好，既然你想死，我就成全你！”他长声呼喝，口中吟诵着拜火教的秘咒，一团一团青蓝色的天火自空而降，落在了许处俊的身上。与普通的火焰不同，这些火苗落到人身上便经久不熄，仿佛具有魔力般不断向内腐蚀。许处俊除了头部之外，全身都浸在这样的天火之中，火焰灼穿了他的皮肤，很快便又烧着了他的肌肉和骨骼。许处俊瞠目而视，一双眼睛瞪得斗大，眼角到最后都被挣裂，紫红色的血水从七窍汩汩流出，将他因为痛疼而扭曲的面孔变得更加狰狞。然而自段独寇施刑开始，他始终骂声不绝，没有发出一声疼痛的叫喊。
　　后来火焰灼透了他的喉骨，他终于发不出声了，然而他嘴角上下开合，情绪激烈，仍是一副宁死不屈的神情。赵军士兵中有人不忍再看，不知不觉间低下头去。段独寇却仍是疯了一样地召唤着天火：“叫你不投降，我烧死你！”
　　“四长老，他已经死了，咱们还得割头回去请功呢。”赵军中的监军司马出声提醒。段独寇的天火万一焚毁了许处俊的面孔，那这个头就不值钱了，监军司马深谙朝中行情，不愿到手的功劳就这么飞了。段独寇这才悻悻地住了手：“好，就听你的吧！”
　　几日后的朝会上，左光禄大夫程光出示了监军司马转交的一个漆木匣子。他先躬身向石允诚行礼，然后才转身面对一众朝臣：“陛下洪福齐天，应天景命，犯上作乱潜入棘城的贼首许处俊已被我军诛杀，这个匣子中装着的就是贼人首级，请陛下与诸位大人过目。”他说着缓缓掀开漆木匣子，匣中许处俊面目狰狞，血污满脸，众多文臣不由惊叹不绝。石允诚道：“这贼人罪大恶极，虽百死而有余辜。传朕的口谕，将贼人首级传示九边，威慑宵小！如有贼人再潜入州县，各地行营司马可自行处置，宁可多杀，不能漏放！”众人齐齐领命。石允诚又道：“这次四长老出战贼人有功，赏金钺一具，曲盖一张，前后羽葆鼓吹各一部，虎贲之士六十人！”段独寇面上喜不自胜：“谢陛下赏赐！臣受天恩多年，无以为报。陛下但有所需，臣愿效命犬马，以尘雾之微补益山海，荧烛末光增辉日月！”石允诚哈哈大笑，抚着一部长须道：“四长老，你越来越会说话了！只要为国杀敌立功，何愁富贵不至，诸君一并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