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第一杀手

　　“大长老，听说您在作战时受了伤，晚辈忧心如焚，感同身受，特地寻来了终南山中生长的千年何首乌，此物是疗伤圣药，据说服了它，不仅可以化解伤势，更可以强身健体，延年益寿。”邺都凌云坊步六孤承庆的宅邸中，利鹿侯毕恭毕敬地站在胡床前，殷勤问候着步六孤承庆的伤势。
　　步六孤承庆一抬手，两名侍婢将他从胡床上搀了起来。他喘息着道：“罢了。也难得你有这片心，知道过来看看老夫。”利鹿侯身体前倾，讨好地道：“那是自然。晚辈到什么时候都不会忘记大长老的提点与栽培。听御医说，您的伤势虽然很重，但也还能调治，只要静养半年，功力就能全部恢复。”步六孤承庆冷哼一声：“我伤势重？嘿嘿，那个司远瞻虽然赢了老夫，可他的伤势更重！老夫的祝融附体岂是那么容易就化解的？”
　　利鹿侯听到这话后眼前一亮：“大长老，您是说那个司远瞻受了伤？”步六孤承庆冷笑道：“不仅受伤，而且是受了重伤。本来以司远瞻的法术造诣，活过百岁当不是什么难事，但现在他若是不能善养，在人间的阳寿不会超过二十年。”利鹿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但他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纠缠下去，而是顺从步六孤承庆的喜好奉承了他几句，便告辞离开了。
　　他回到了自己在景明坊的住宅。这是一间前后三进的宅院，占地约有十数亩，无论是豪奢程度还是占地面积都远远比不上他在清河郡的住宅。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办法，邺都是帝京，达官贵人世家大户比比皆是，只有像步六孤承庆这种亲勋显贵才能得到御赐凌云坊的住宅，以他一个小小的裨将军自然住不到内城附近的宅第去。
　　利鹿侯一直走到了最内的一间屋子中。这间屋子陈设简陋，青石铺就的地面上摆放着一个香案，案上摆有数般鲜果和一个猪头，对面挂着一幅赵公明元帅像，看样子像是家中祭祀之处。利鹿侯回手掩上了门，侧耳听听内外并无什么异常声音，这才将香案移到一旁，掀开赵公明像，像背后的墙上现出一个铜环来。利鹿侯右手抓住铜环，向右转动机关。只见原先摆放香案的位置青石板缓缓塌了下去，地面上出现了一个深黝黝的地道。利鹿侯伸手晃亮火折子，向地道深处走去。
　　地道倾斜向下，走不多远便有一道上了锁的大铁门。铁门上光华隐现，显然上面也有七阴寺高手布设的魂印。利鹿侯开了锁，双目紧闭，喃喃诵了几句谁也听不清的咒语，便无声无息地从魂印之中穿了过去。
　　铁门背后是一间小小的屋子。屋子虽然深处地下，倒还整洁干净。屋子正中的石桌上摆着一壶酒四碟小菜。一个身材瘦高长发披肩的老者背对门负手站立，利鹿侯进来时他觉察到了气流的变化，猛地回过头来，眸子中爆发出针尖般闪亮的光芒。见到利鹿侯，他的第一句话便是“外面有什么动静没有”，利鹿侯摇摇头。“自我受伤以来，你冒着绝大危险将我藏在这里，每日三餐供奉未尝稍殆，也算是尽心竭力了。我现在伤势已经痊愈，不日即将重出江湖。我鬼羽从来不欠别人人情，说吧，你要我做什么？”利鹿侯诡秘一笑，在地上盘腿坐了下来：“我这次不是求你做事，而是送一桩大富贵给你。”鬼羽不屑地笑笑：“你少来这一套，左右也不过是要我去杀人，别说得那么冠冕堂皇。”利鹿侯尴尬地笑笑：“是，是。不过你杀完这个人后，我可以给你金十斤，蜀锦百匹。这个价格还公道吧？”鬼羽眯缝着眼睛，顺手拈了一块羊肉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道：“那也要分是什么人。上次受你的委托去杀诃罗叶，他家中蓄养了十几个魔魇级的息魂守，杀他们着实费了我一番功夫，差一点就回不来了。而你到最后才仅仅给了我五百锭银子，这价格未免与我的实力相差太多了吧？”
　　利鹿侯道：“我不是以为他仅仅是个丞相府东曹椽吗，哪里想到他会豢养那么多实力高强的息魂守？”鬼羽轻蔑地一笑：“你和我做的买卖，哪次是你吃亏了？说吧，这次要我去杀谁？是不是又是朝中哪个政要？”
　　利鹿侯叹口气：“看来你真是把我看扁了。难道我就只会杀自己的同族解气？告诉你，这次我要你杀的是一个汉人，一个已经重伤的汉人。”
　　“不会是司远瞻吧？”鬼羽伸出三个手指头，毫不费力地将吃空了的碟子捏成齑粉：“若是他就算了，我肯定不会去干的。”
　　利鹿侯并没有放弃：“没想到你这个传闻中的当世第一杀手，竟也有怕的人。”鬼羽冷笑一声：“我在江湖上纵横多年，怕过谁来？就是那个什么号称铜墙铁壁的幻花宫，我不是照样来无影去无踪，不仅偷喝了她们宫主凝幽酿制的百花仙草露，还杀了宫中十几个银青阶大弟子，气得凝幽那个娘们咬牙切齿地说就是踏遍天涯海角也要杀了我，结果怎么样？我现在照旧活得好好的，一根汗毛都没少。”利鹿侯有意出言相激：“既然你不怕他，为何你不去将他杀掉呢？要知道，他最近和步六孤承庆比武受了重伤，十成功力剩不到三成，以你‘一击必杀，不出二式’的绝妙功夫，肯定马到成功。”
　　鬼羽叹息一声：“司远瞻是何等人物，手下众将也个个皆非庸手，别说杀人，就是潜入霁阳堡也非易事。”利鹿侯笑道：“原来是因为这个。这你不用担心，你到了霁阳堡之后就去找一个人，他会想办法帮你的。”鬼羽问道：“我以何物为证？”利鹿侯从手指上褪下一个白玉指环：“这枚指环出自西域康居国，天下没有第二枚，你戴上这枚指环，那人就知道了。”鬼羽接过指环，却不急着戴上：“那你的赏金也应该提一提，干掉这么重要的人物，十斤黄金肯定不够。”利鹿侯道：“那就二十斤黄金，蜀锦也不会少了你的，你总该满意了吧？”鬼羽一仰头，喝空了酒壶中最后几滴酒，两眼中放出饿狼一样的幽光：“这还差不多。行了，我饭也吃饱了，酒也喝足了，你把魂印解开吧。”利鹿侯这魂印是请师父明德偷偷布下的，原以为鬼羽不知，不料早已被他看穿。此时见他拆穿自己的把戏，不由讪笑道：“那是那是。”说着默默祝魇，向遥在数里之外的明德求援。明德还在打坐练功，忽而心神一动，已知利鹿侯之意。他抬手一指，铁门上的魂印自然而然地脱离下来，回归他真身去了。利鹿侯伸手为鬼羽打开门，躬身道：“请。”鬼羽点点头，也不见他有何动作，身体已瞬间平移到门外。利鹿侯赞道：“你的御风绝影术越来越是精进了。”鬼羽淡淡道：“雕虫小技而已，何足挂齿！”
　　两人走出密道，鬼羽对着利鹿侯一躬身，人已消失不见。利鹿侯轻吁了一口气，复将机关推回原位。他在想若是司远瞻受刺而死，自己究竟能从中获得多少收益，是否能更进一步做个杂号将军，甚至名正言顺地去个富裕郡县当个太守。想到开心处，他禁不住呵呵笑出声来。
　　几乎与此同时，鬼羽独自一人行走在邺都中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上。朱雀大街贯通南北，北端接着皇宫内城，南面连接着翊天门，大街两侧店铺林立，鳞次栉比，西域的和田美玉，辽东的珍稀兽皮，南蛮的象牙犀角，扬州的绢绣，蜀地的织锦，均在此买卖易市。虽不及江南的建康繁华，也是天下一等一的热闹之处。鬼羽低着头，慢吞吞地走进一家估衣铺中，要了一件最便宜的破袄。那破袄脏兮兮的，散发着一股难闻的味道，还有数只虱子在上面蹦来跳去，让人一见生厌，也不知是什么人送过来的。店家见鬼羽衣饰寒索，便也不怎么热心，将破袄扔给他就不管了。鬼羽毫不在意，将破袄披在身上，又扯下一块破布条缠住头发，徐徐地踱了出去。这么一来，外人再难看出他是一个杀人无数的刺客，只会以为是一个乡下贫苦老人。
　　鬼羽就穿着这身衣服上了路。他这么多年来收人钱财，与人消灾，在江湖上仇家极多。因此他尽量避开人迹众多的官道，专拣偏僻的小路行走。他虽然轻功独步天下，脚程疾逾奔马，可这时走得并不快，远远望去甚至还有一些蹒跚。几天后，他已越过滏阳河，穿过古松涧，计算日程，大约还有一两天便能到达濮阳，再过六七天就能到达霁阳堡。
　　这天他正在山阳郡与濮阳郡交界的回龙岭小路上踽踽独行，远远望见岭下一群白衣女子正有说有笑地向山上爬来。这群人全身皆素，只在腰间系有一条装饰华美的腰带。她们宽袍大袖，风吹之下衣袂飘举宛如仙子。“幻花宫！”鬼羽心头一紧，暗想该躲得还是没躲过。回龙岭只有一条小路，鬼羽若是扭身朝来路走必定会引起怀疑，他只有硬着头皮走向前去。
　　随着双方的走近鬼羽渐渐看清了她们的相貌。为首之人年约四十上下，生得眉眼清秀，一蓬青丝用金钗斜斜挽住，颇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意味。她束着的腰带上镶金嵌玉，华贵非凡，然而被正中嵌着的那块殷红如血的宝石一比，那些金玉顿时都失了光彩。鬼羽知道幻花宫是以腰带上的花纹论定品级的，最高的是金紫阶，以下依次是银青阶、赤焰阶、冰月阶、墨云阶。而面前这人的腰带形制已超过了金紫阶的级别，她又不是宫主凝幽，那必然就是副宫主凝冰。鬼羽留心察看，见凝冰身后的众弟子中，有两位金紫阶大弟子，五六位银青阶弟子，剩下的则全都是赤焰阶，冰月阶以下一人也无。鬼羽知道幻花宫派出如此阵容，必定是为前日之事追杀自己，此次相见必不会善罢甘休，当下他面无表情若无其事地向凝冰走去。
　　凝冰并没有刻意去注意这样一个衣着寒酸的老者。当今天下纷乱，到处都是背井离乡逃生的穷人，像这样一个老者随处都是，她虽然并不常出门走动，但也见得惯了。然而就在两人擦肩而过的一瞬，她猛然觉得不安，回想起这个老者不同寻常的晶亮双眸，她急急地回转身，扭头向后望去——
　　鬼羽就在这时出手了！他手里多了一把透薄如纸的长刀，刀上的寒芒凛冽如霜，却没有人看到他是从哪里拔出这把刀的。他的身形，在瞬间化成了无数淡淡的光影，仿佛他的存在仅仅是一个传说。然而幻花宫的每个弟子都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他那柄长刀上传来的杀气，而到这个时候，所有人甚至连眨眼的机会都没有！
　　“砰”“砰”两声，两个赤焰阶弟子仰面向天倒下了，她们的脖颈都被划出一道淡淡的伤痕。伤痕不大，但却是极其精确的致命伤。她们死得太迅速了，连临终前的惨叫也没能发出。显然鬼羽在出手前，已经十分精准地计算出了所有人的位置、可能到来的阻碍和他应该出刀的角度。仅就这一手而论，鬼羽的“凌影判官”称号就绝不枉然。
　　凝冰瞳孔骤然缩紧，她猝逢大变却并不惊慌，一声轻斥人已如大鸟一般飞起，手中多了一柄折扇。她的这柄折扇名叫昭阳扇，乃是以七分精铁混合三分青铜所制。扇长一尺八寸，边缘锋利如刀，可砍可斫。幻花宫本重身法，凝冰身为副宫主，身法自然不慢。只听金铁交战之声不绝于耳，凝冰在一刹那间已向鬼羽攻出了六七式。
　　她快，鬼羽更快。无论她出何招数，鬼羽总能在恰当的时机出现在他应该出现的位置，长刀在内元鼓动下发出嗡嗡鸣音，闪烁的刀光晃得人眼前发花，几招下来便已将凝冰的去路全部封堵。若不是幻花宫招数别具一格，进退之间灵动诡变，鬼羽只怕已痛下杀手了。饶是如此，凝冰的劣势也很明显，她屡次设法也于事无补。
　　一名金紫阶大弟子打声呼哨，众弟子齐齐舞起兵刃，将鬼羽和凝冰都围在当中。赤焰阶弟子辈分最低，散在外围，银青阶弟子则环伺场中，那两个金紫阶大弟子手持兵刃，冲进战团与凝冰夹攻鬼羽。凝冰得到她们二人相助，身上压力陡然一轻。她抖擞精神，将全部看家本领都使了出来。这一下轮到鬼羽吃不消了。原来若论真实本领，凝冰并不在鬼羽之下，她的一套昭阳扇法已臻化境，尤以师门嫡传的七十三路紫白诀最为厉害，但和鬼羽争斗她苦于身法不及，而又不能以慢制快，因此便大落下风。而这两个金紫阶大弟子也殊非庸手，一人善用长鞭，一套“未央歌”鞭法牵魂萦梦，扰人心智，另一人则善使魁星大斧，舞动之时山崩海啸，声势骇人。三人将鬼羽困在当中，走马灯似地与他交手。鬼羽暗暗叫苦，将长刀舞得泼风也似。正没奈何处，忽见使大斧的弟子接招之时身形慢了半拍，鬼羽大喜过望，趁此机会一刀斫下，那弟子虽得凝冰相救，右肩上却还是添了一道伤痕。就这么缓得一缓，鬼羽已从包围圈中杀出，片刻之间外围弟子惨叫连连，却是他又杀了两名幻花宫弟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凝冰气得脸色铁青，若是没有遇到鬼羽那也罢了，如今她带同众多弟子不但让鬼羽逃了，还损折了四名弟子，回去之后如何向宫主交待？她叫了一声：“追！”就紧跟着鬼羽追下山去。但鬼羽身形翩翩，快如闪电，以她的身法哪里能够追赶得上？初时她尚能看见一个豆大的黑点，转眼便只剩了一丝模糊的灰影，随即鬼羽便消失在她的视野中。此时只见风啸九重，松涛阵阵，哪里还能寻觅得见鬼羽一丝一毫的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