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红叶缘

　　
　　内室被一扇云母屏风隔成两半，萧倚弦无法看到屏风背后的情况。他扭转头，见明性正笑眯眯地捏着鸣鹤爵站在自己身后，他比划着手势，暗示自己不要轻举妄动。但萧倚弦岂是低项服输之人，他开口便骂明性，顺带连七阴寺的诸位祖师也捎带上了。明性虽然头脑简单，却不是甘心受辱之人。他抓耳挠腮，收集词句据理反驳。然而萧倚弦识见广博，仅从这一点上明性输了不止一筹，因此不几个回合明性就理屈词穷哑口无言了。
　　明性忽然道：“你小娃娃挺会说的嘛，我看你还不如随了利鹿侯，我让他保举你做个官儿，大小也混个出身。”
　　萧倚弦不假思索：“我堂堂大汉男儿，岂能降于尔等夷虏！”
　　“有骨气，真有骨气，”伴随着这声语音低沉的嘲讽，屏风后缓缓踱出一个人来。萧倚弦定睛望去，见此人头戴蝉翼进贤冠，手摇一柄拂尘，一身素色长衫，十足文士打扮，举止间却又难掩眉宇间的桀骜，正是赵国翊麾校尉，他的大仇人利鹿侯。利鹿侯笑笑道：“人生何处不相逢，萧堡主，我们又见面了。”萧倚弦圆睁双目，破口大骂。利鹿侯却意态悠闲，轻轻摇着拂尘，似对此全不放在心上。
　　待萧倚弦骂声稍歇，利鹿侯才说道：“萧堡主，知道我为什么不反驳你吗？因为我平生最敬重的便是你这样的英雄豪杰，你要骂便骂，这点气度我还是有的。只要你答允我一个条件，我立刻便放你走，并且从此以后再也不来为难你。”
　　萧倚弦恨恨道：“夷狄贱种，谁来听你的鬼话！”
　　利鹿侯道：“萧堡主，我现在要杀你，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我骗你有什么好处？没有，绝对没有。而且我提的这个条件对你来说并不为难，只要你说出中州坞堡之间的联络暗语，你随时可以恢复自由。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萧倚弦沉默不语。嘉南堡虽然加入了中州坞堡的大联盟，并奉霁阳堡堡主司远瞻为盟主，可与其他坞堡之间的联系并不密切，那些约定的暗语自然一次也没使用过。萧倚弦虽不知利鹿侯要这些暗语做什么，但料想绝无好事，因此他沉吟良久，方才斩钉截铁地吐出几个字：“要我说，除非我死！”
　　利鹿侯摇摇头，叹息道：“萧堡主，你可真是一个不知好歹的人。这最后一个机会你也浪费掉了，那就休怪我手下无情了！”说着向侧后一伸手：“拿来！”
　　侍从递给明性一个黑黝黝的匣子，明性又转手递给了利鹿侯。利鹿侯瞧也不瞧，倒转拂尘柄在匣子四角轻叩数下，随即右手中指在匣子中央随意一弹，只听“铮”的一声大响，随着机括的札札转动，匣子打了开来。利鹿侯两指一拈，提出一个团形头罩来。利鹿侯缓缓道：“此物名为子午定魂罩，乃是邺都中的高手匠人耗尽数年之力铸就，我又命人于每年春分交节之时，宰杀七名奴隶祭祀东方木神勾芒，因此罩上附有木神勾芒的神力。凡人身上，头为百骸之首，诸阳之会。每逢子午二时阴阳交接，囟门之外必会出现裂缝。只要将这个头罩罩在人身上，子午二时罩上的银针便会刺入裂缝，可人又一时不得便死，直至受尽诸般苦楚，历尽七七四十九日之后方死。我自得此罩以来，一共也只用过三次。一次是用在丁零部的大酋长翟涯身上，结果他只挨了两天便咬舌自尽了；一次是用在了奎星车老四身上，他之前有个什么‘金刚不灭’的绰号，不过金刚也有尿裤子的时候，在子午定魂罩强悍的攻击面前，他也只不过撑了七天便告饶投降；还有一次用在了中州大名鼎鼎的龙还珠身上，这个人你肯定熟悉，他号称身负龙象绝力，不过最后也落得个惨死的下场。萧堡主，你很幸运，排在了第四位。”
　　萧倚弦冷哼一声，并不答话。明性笑道：“小娃娃，这次有你好看的了。”他接过子午定魂罩，单掌一按，迫得萧倚弦头向下低了数寸，接着手如游蛇，将罩扣在萧倚弦头上。萧倚弦巅顶如遭蛇蚁啃噬，痛苦难当。但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明性运指如飞，宛如梳理丝竹，霎时便点了萧倚弦周身的数处大穴。利鹿侯淡淡道：“我七阴寺的武学别具一格，如今你也甭想打那自尽的主意。我在漳河水底修了一座水牢，你便去那里反省反省吧。不过你记住，你的性命只有四十九天了。”
　　四名侍从走上前来，将一块粗布蒙在他脸上。萧倚弦只觉脚上一轻，知道自己被人抬起，正稳稳地向前走去。萧倚弦听这四人脚步迅捷，但气息并未匀净，知道这四人修习内功虽已有相当火候，但周天卯酉尚未完全打通，更遑论发放外气伤人了。因此这几人不应当是七阴寺的低辈弟子，而应是将军府护卫中的佼佼者。
　　四人只顾埋头赶路，绝口不做交谈。即使偶尔需要，他们也只是用手势比划。萧倚弦又急又恨，连续数次运起神通冲击子午定魂罩。那个非金非铁的罩子还不怎么样，只是附在其上的勾芒神力着实厉害。萧倚弦的孤月神功一运到印堂附近，便被毫不留情的反击回来，且反噬之力更过从前。萧倚弦几次设法，均对此无计可施。
　　大约走了半个时辰，萧倚弦感觉自己头高脚低，且潮湿的气味不断传来，察觉几个侍从正带着自己向下前进，料想水牢就在附近。正默算着四人所行进的距离，忽然自己脸上的粗布被一把扯了下来，接着被人重重撞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向前冲出数步。随之而来的一声“咔哒”，却是背后的铁门被人锁上了。一个侍从瓮声瓮气地说道：“这下这家伙可不用再折腾了，我们也可以向将军交差了。”另外一人接道：“我瞧这人神采奕奕，倒像是有点本事的。”先前的侍从道：“嘿嘿，来这里的哪个是没有本事的？不过这水牢深处漳河水底，又有明性大法师亲设的魂印，就算他有天大的本事，料想也难从这坚牢逃出去。”另有人谄媚道：“那是那是，明性大法师是七阴寺明悟大法师的师弟，功力通神，有他老人家在，谁也别想从这里逃走。”声音随脚步渐渐淡去，显然几人正离开水牢。
　　萧倚弦运起孤月神功睁开双眼，忍着巅顶的剧痛，慢慢熟悉了这里非同寻常的黑暗。水牢只有三丈见方，地面铺着一层稻草，又湿又潮且泛出一股难闻的气味，想来已很久没人住过了。抬眼看水牢的四壁，发现均已大块青石堆砌，缝隙间则用石灰米浆勾实，看样子不是一般的结实。墙壁上光晕流转，萧倚弦一伸出手去便会被无情地迫击回来。他情知那侍从所言非虚，明性果真在水牢上布置了魂印。萧倚弦倚着墙壁慢慢坐了下来，暗自思量对策。自与无赫对敌而心智通明，他的法力与明性相较也只在伯仲之间，但此魂印乃是七阴寺秘术，他若想用常法破之则是万万不能，更何况头上罩了个罩子，法力已不足平日的三成。正寻思间，头顶的石壁上裂开一个小孔，缝隙中扔下一张饼来。萧倚弦伸手接住，正欲借机将周遭看个清楚，小孔又砰地一声合上了。萧倚弦无计可施，看手中的那张饼时，只是一张粗麦打制的薄饼，分量只有六七铢，这种饼在冀州寻常的很，百姓称之为“寒具”，以其轻便耐饥故常用作便餐。萧倚弦闻得饼中并无异味，料想利鹿侯在未得暗语前绝不致谋害自己，因此便放心大嚼起来。
　　嚼着嚼着他忽地慢了下来，脑海中那个模糊的影像渐渐清晰起来。在将军府中那个婢女竟是怜儿！利鹿侯到底还是掳走了她！她是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
　　在萧倚弦被明性押入内府，茫然地向她扫了一眼之时，怜儿却早已认出了萧倚弦。然而此时此景，怎容得她一个身份低微的婢女在这里大叫大嚷？她只有低下头去，暗自替萧倚弦伤心。
　　她想到了把消息传递出去。她知道外面有中州诸堡探听消息的斥候，只要他们能接到这些消息，就一定会传给霁阳堡堡主司远瞻。司远瞻慷慨豪迈，敢作敢为，又是中州云梦宗的高足，在中州百姓中威望极高，只要有他出手，就一定能够救下萧倚弦。
　　秋日的午后，将军府的花草渐渐敛了生气，减了郁郁葱葱的茂盛，而多了一分肃穆，一分沉稳。一条弯弯曲曲的引水渠穿过将军府的亭台阁榭，带着那一份繁华绮丽向着几里外的漳河流去。怜儿站在那株大枫树下，仰头看着那片片红叶，思量许久，终于有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