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里不留行

　　萧倚弦此时十分虚弱，背靠着石柱才能勉强站立。孤魂驭魔极耗真元，加上他之前还中了毒，所以现在别说是打斗，便是抬起一根小手指也要倾尽所有的体能。
　　然而对面那人似乎不这样看。他身子隐藏在黄昏的暝色之中，萧倚弦无法看清他的真容。但他的声音却平和地传来：“我是七阴寺的无赫，今日有幸向却月刀的传人请教。”萧倚弦悚然惊动，他知道七阴寺源出释宗，始祖是释宗弃徒藏智，因为偷学洛阳白马寺大师鸿天的绝技“一苇渡江”而被逐出师门。藏智游历幽并青冀诸州垂四十年而后创立七阴寺。七阴寺行事诡秘，百载仅得弟子六十七人。这位无赫，是现任掌寺明悟的弟子，位列七阴寺掌印长老，辈分尚在利鹿侯之上，不知利鹿侯用什么方法竟然请得这位高人出手。纵然有千般不愿，萧倚弦还是勉强一拱手：“不敢。长老武学深湛，已究天人之境，若非今日时局所迫，在下万万不敢与长老动手。”无赫微微一笑，身形迅进如电，眨眼已来到萧倚弦面前：“年轻人，今日动手，我饶你三次不死！”
　　萧倚弦深提一口气，然而腹中的真气却如雪泥鸿爪，杳逝无踪，根本无法凝聚成团。无奈之下，他左手捏了一个剑诀，将却月刀横在胸前，以不变应万变。
　　无赫却是眼前一亮，叫了一声好，接着便如行云流水般攻了过来。他的兵器就是他的手指。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很难相信一个年过半百的瘦小老头却长了一双莹白如玉的手，那上面的十根指头嫩如春葱，散发着异样的光泽。而他手中的招数却是毫无定例，或者说根本没有招数，萧倚弦眼前只能见到无数凌厉的杀气，从变换着的手印中飞扬而出。
　　仅仅几个回合下来，萧倚弦只觉刀上一紧，无赫玉笋般的右手食指已点在刀背上，左手五指则虚凝成爪，横置于他的肩头，无赫淡淡的声调传到耳际：“一次。”
　　萧倚弦知道自己功力与他相差甚多，就是毫无伤损之时胜算也是微乎其微，但总不能眼睁睁地任人宰割，所以他没做评论，只是在抽回却月刀时轻抚了一下刀背。
　　他在想这个人是否会是自己生命的终结者。
　　无赫继续发动攻击，灵动、诡异且无孔不入。萧倚弦虽然全力抵挡，然而也不过比上次多应了几合，就又匆匆败下阵来。
　　无赫眯起眼睛，干枯如橘皮般的脸上现出一丝古怪的笑容：“看来你让我失望了。”
　　萧倚弦没有应答。虽然事已至此，可他还要做最后一搏。今夜恰值月圆，一抹皎洁的清辉穿过女墙重重的阻碍照到了他的脸上，恍惚间栖止的风轻轻驻足在他的双眸，他仿佛一瞬间看到了当年苦学刀法的自己，师父谆谆的教诲正萦绕在耳边：“境由心生，你的刀要为心而拔，为心而发，为心而出，才能达到与梅同瘦，与竹同清，与鹤同舞，与婵娟同影的境界。”
　　对，他一直牢记着这句话，可苦思了多年他也没明白，心在哪里？
　　但当他重新凝视那一轮圆月，望着它清如明镜的华彩，心头豁然开朗，一瞬间心灵澄澈透明的如同千年古井之水。
　　原来，在弱水，心即莲台；在繁华，心即明镜；在寂灭，心即无尘。
　　身体里开始有一种韧性的力量在积攒，汹涌，继而澎湃。萧倚弦仿佛灵光点化般，之前的疲惫、不安全都一扫而空。他奋力腾空，刀意氤氲连绵，轻似柳絮，却又重如泰山，既有洞箫一样的悲诉，也兼瑶琴一般的灵动。无数幢幢的光影排沓着向后退去，轻而易举地将月色劈为两半。这一刀，虽不在孤月十八斩之内，竟已非人间气象。
　　无赫没有闪避。遇到这样的招式，他所有的应对全属多余。只是当却月刀肆意地游走在他肌肉骨骼之间时，他终于拼尽全力问了一句：“谁教你的？”
　　萧倚弦一招手，却月刀跃入掌中，方才淡淡地应了一字：“月。”
　　无赫一怔，苦笑一声道：“好，好，我本不该轻视你。”说完这句话，他的身体便此起彼伏地爆裂，一道蓝烟从他的身体中喷涌而出，最后化成一团淡蓝的火焰，跳了几下便什么也没有了。
　　萧倚弦轻抹了一下额头的冷汗，这一仗他赢得太过侥幸。不过他也觉得有些奇怪，利鹿侯为什么不让这些人对他群起而攻呢，那样的话很可能他早就不在了。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复仇的想法又牢牢地占据了他的脑海。他的目标是利鹿侯，一直都是。
　　穿回廊，绕厢房，越过一个半月形的拱门，眼前是一个不大的后花园。这里曾经是姹紫嫣红的场所，但岁至秋末，百草衰败，只剩一隅几株金菊仍在欺霜傲雪，笑对苍穹。萧倚弦皱皱眉头。他嗅到一股肃穆的杀气，且随着自己的深入越来越重，可他不明白这杀气来自哪里。
　　“小娃娃，功夫不错呀！”这是一个虽苍老却童心未泯的笑声，似乎便是孩童看到喜爱的玩具般情不自禁。声音出现的时候，萧倚弦身周的杀气被提到极致，全身上下的汗毛刷地一下全立起来了。萧倚弦知道，他今天晚上最大的考验来了。
　　出现在面前的是一个老头，一个谜一样的老头。无赫尚能看出年纪高低，这个老头的年龄确实无法估计。他头顶一根毫毛也无，油光铮亮地仿佛刚刚磨制的铜镜。脸上也没有多少皱纹，笑起来时憨态可掬，便似邻家老人一般和蔼可亲。他身穿烟青色簟云纹宝衣，袍袖上绣着七只云脊鹤，腰间横坠着数十颗大小不一的骨质圆珠，左手则擎着一只四口皆缺的酒爵。这酒爵上面铜迹斑斑，也不知是哪朝哪代之物。萧倚弦一见他的穿着，便知是七阴寺的极顶高手，身份比之无赫有增无减。但他面无惧色，厉声道：“我不管你是谁，你去叫利鹿侯来领死！”
　　“哈哈哈哈！”老头仰天大笑：“利鹿侯是我师兄的记名弟子，也就是我的师侄，我能眼睁睁地让他被你杀掉？小娃娃，今天有我在，你狂妄不得！”
　　“你不要得意的太早！”萧倚弦被他笑得低了三分气势，也不再如先前般底气十足。
　　“你知道我是谁吗？嘿嘿，谅你小娃娃也不知，我是七阴寺的明性，我还有两个师兄明悟、明德，‘七阴三明’你总该知道吧？什么？这你也不知道，这也难怪，我们师兄弟三人多年不履凡尘，世间人还以为我们早已不在了呢。我告诉你，明悟是我大师兄，也是七阴寺的掌寺。他一身法术已臻化境，凡间已罕有敌手，就是寻常地仙也挡不了他三五合。二师兄明德，也就是利鹿侯的师父，本领也十分了得。我自己呢，虽然比不上大师兄和二师兄，但在世上也就马马虎虎排个第三吧。”
　　萧倚弦道：“我没空听你罗嗦，你快叫利鹿侯滚出来！”
　　明性却是不急不躁：“怎么，你不信？看见这鸣鹤爵没有？这可是我们七阴寺祖传的法宝，先师疼爱我，就传给我了。知道为什么叫鸣鹤爵吗？因为我们七阴寺的阴字就取自‘鸣鹤在阴，其子和之’，这你也不知道，小娃娃我看你是笨到家了。”
　　萧倚弦初时见他尚有三分忌惮，见他只管唠叨个没完，神色又是毫无戒备，暗想我只要使一式冰河凉月，这老怪物的脑袋就得搬家。他悄悄地握住却月刀刀柄，运起孤月神功，猛地纵身向前，却月刀化成一道淡淡光影直取明性咽喉。
　　明性手臂一伸，鸣鹤爵霍地迎风暴长，眨眼间已长到三尺高低，恰恰挡在了却月刀和自己中间。萧倚弦只将却月刀递到明性身前三尺便被无情地挡了回来。却月刀何等灵异之物，此刻竟也被震得发出一声悲音，刀锋上本来光华照人郁郁勃勃的几缕月色刹那间被无情肢解，光华尽消，支离破碎！然而这才只是萧倚弦惊讶的开始，鸣鹤爵中忽地升腾起一股浓烟，浓烟很快将萧倚弦包裹在内，四周顿时阴风惨号，妖气大炽。却月刀虽善能降妖除魔，但此刻也仅能照到身前数丈之地，稍远一点月华便被妖气吞没，不露半点端倪。萧倚弦全身如坠冰窟，阴风吹到身上便如套了一层枷锁，他虽奋力挣扎却是越来越紧。就听得浓烟外面明性笑嘻嘻地道：“小娃娃，别挣扎了，你现在就在鸣鹤爵里，滋味好受吧？”萧倚弦渐渐动弹不得，却仍是奋力大骂：“七阴寺的怪物，我是中了你的奸计才被擒住的，有本事光明正大地动手！”
　　明性挠挠没有毛发的脑袋：“我师侄只交待让我抓住你，没说抓住之后再放你出来和我重打呀？这样，我带你去见我师侄，他一向最有主意，他说怎么办就怎么办。”萧倚弦忿忿地想，原来这老家伙法力虽高脑筋却不大好使，简直就是个混人，待会等他一放我我便出其不意地砍了利鹿侯，也算是为嘉南堡四十七家惨遭屠门有个交代。
　　萧倚弦在鸣鹤爵内饱受苦楚，也不知过了多久，明性忽然叫道：“小娃娃，出来吧！”萧倚弦只觉一股大力将自己向外推出，眨眼间已被重重摔在了地上。眼前景物微晃，视线渐渐清晰起来。萧倚弦这才发现自己已置身于清河将军府门外。
　　羯人素来重武轻文，入主中原后情况虽有好转，但同品阶的武官待遇仍然高于文官。利鹿侯虽然不是清河的郡守，但因他素来征伐有功，又是金紫家族的成员，因此这座将军府的形制竟比郡衙还要阔大。但见凤阁龙楼，鳞次栉比；斗拱重檐，直插霄汉；雕梁画栋，美轮美奂；玉树琼枝，连绵不断。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将军府中央那棵高拔的大枫树，此时秋叶正红，远远望去丹枫流火，如披云霞。大枫树下十数婢女衣红带绿，或于旁边的引水渠中浣纱洗衣，或于石磨旁舂米磨面，或于阴凉处穿针引线，她们三两成群地嬉笑着，显然在此生活得颇为惬意。内中只有一人闷声不吭地坐在水渠边悄悄拭泪，微蹙的淡眉间似有深深隐忧。萧倚弦粗眼看去，只觉得这个不合群的婢女似乎有点眼熟，一时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来。
　　“喂，别磨磨蹭蹭地！”明性推了萧倚弦一把，还自顾自地嘀咕着：“不就一群粗使丫头吗，有什么好看的！”
　　萧倚弦自入鸣鹤爵以来，浑身酸软无力，情知此时动手也敌不过明性，何况明性还有法宝鸣鹤爵相助，当下也不同他分辩，任由他半拖半拽地穿廊绕巷，将自己带到了一处内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