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步杀一人

　　“你要找利鹿侯吗？”萧倚弦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发问。问话人单刀直入，并不给他思考的空间。
　　“你是谁？是谁派你来的？是不是利鹿侯那个狗贼？”纵然处在极度激愤之中，萧倚弦却并未完全相信面前这个不速之客。
　　“萧堡主，你多疑了。”不速之客微笑着，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我叫宇文木连，是宇文鲜卑部的左部斥候。我们部落与赵国连年交战，与羯人有不共戴天之仇，这你想必都清楚。我是奉部主之命前来清河打探消息的，不想正遇上这桩人间惨案，激于义愤，我现在决定帮助您。”
　　“什么？你看到他们杀人了！那你为什么不出手阻止他们？”萧倚弦血红着双眼，伸手抓住了宇文木连的肩头。
　　宇文木连长叹了一口气：“萧堡主，不是我不肯帮忙，实在是爱莫能助呀。利鹿侯手下猛士众多，不仅整个拜火教在清河府的弟子全部归他调配，还有七阴寺的高手相助。您想想看，嘉南堡的老堡主钢筋铁骨，就是铁器打在他身上，他也只当是挠痒痒，若不是遇到了七阴寺的绝顶高手，他怎么会死于非命？更何况堡里习武的男女也不少，若是寻常的贼寇前来，他们怎么会束手就擒任人宰割？”
　　萧倚弦沉默不语。老堡主的尸体他查看过，是被人在一招间用绝顶神力震断三部九候的所有经脉而死。老堡主虽然脾气倔了些，可一身功夫毫不含糊，就是他也是素来钦佩的。能在一招之内杀掉老堡主的，整个冀州地面也数不出几个人，看来这个宇文木连说得不错，参与屠杀的有七阴寺的高手。
　　“萧堡主，你怕了吗？”宇文木连打破沉寂。萧倚弦缓缓地摇了摇头。血债就是血债，任何人都无法抹掉。他萧倚弦是堂堂正正的汉子，纵然武力有所不及，却绝不会惧怕。
　　“只要你有胆量，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去找利鹿侯。”宇文木连说道。
　　萧倚弦点点头。该来的总归要来，与其迟疑地退缩等待，倒不如迎头面对来个痛快。
　　一前一后两个身影开始移动。日近正午，本该炽热的阳光却并没有灼烧的意味，反倒有几分萧索。他们走过清河城粗厚的城墙、守门士兵冷漠的目光和几乎没有人的集市，最后在一处深墙高宅前停下来。宅院石门石墙，形制宏阔，岩缝间却已长满了青苔。券顶上刻有“光禄大夫府”字样，字迹已然模糊。萧倚弦有些疑惑，因为这处宅院虽大却已破败，并不像有人的样子。他想回头问问宇文木连究竟是不是这里，转过头却已不见了宇文木连的人影。
　　这是一个陷阱！萧倚弦一下子明白了，这个宇文木连九成是利鹿侯派来的。但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躲避是没有用的，说不定退路上会有更多的敌人。
　　萧倚弦深吸一口气，将思绪收了回来。捏捏袖口，却月刀冰冷的刀身让他多了一份自信。这刀颇具灵性，每逢大战前便跃跃欲试，深宵之中常啸如龙吟。从昨天到现在它曾几次跃入萧倚弦掌中，足见即将到来的是一场恶战！
　　面前正中的石门虽然厚重，却还不足以阻住他的脚步。却月刀刀光一闪，石门已被拦腰斩成两截。碎裂的石块四下飞溅，惊起了兔葵燕麦间觅食的数只飞雀。萧倚弦昂首雄视，大踏步向里迈去。
　　几步过后，侧旁是一座低矮的假山。蓦地一道寒光从假山后冲出，迅如电闪，目标直指萧倚弦的咽喉。萧倚弦自踏入清河城以来，全身的戒备已被提到极致，更何况他知利鹿侯官阶不算太低，却眼见门外无人守备，这怎能不让人生疑？所以他虽然看似步态悠闲，其实他已将全身的力量、角度调整到了最佳。只见他手腕一翻，却月刀铮然长鸣，没有抵挡敌人的攻击，却是直直劈向了那座假山！“轰”地一声巨响，假山被浓重的刀气劈得四分五裂，一个羯人武士狼狈地从碎石块中蹿了出来。
　　“利鹿侯在哪？”萧倚弦喝问。
　　那羯人武士未及回答，侧后的带形走廊两旁的厢房内，却突然跳出十数名身穿紧身衣裤的羯人武士。不同于在小镇上见到的那些武士，这些人每人前胸上都绘有一团火焰，显见为拜火教的入室弟子。萧倚弦虽不知他们武功如何，但仅就身法上说，这些人与利鹿侯那天带去的随从实有天壤之别。
　　“萧倚弦，这里就是你的葬身之地，还多问什么？”为首的武士似已胜券在握，洋洋自得地说。
　　“我项上人头在此，有本事你就拿去！”萧倚弦一声大喝，却月刀吞吐不定，刀上光芒大炽，幻化出无数明月的残影，宛似水银泻地，一瞬间对面每一个人都切实地感受到了寒意！
　　孤月十八斩之明河残月！
　　羯人武士头领怪叫一声，武士们前后站定，各自纵刀狂劈，虽然看似毫无章法，但却暗合拜火教武功的要旨，等于是合众人之力对抗萧倚弦一人。因此只听一连串绵密的金属碰撞毫无间断地传来，却月刀明晰的刀线无数次地撞击在武士们的刀锋上，强烈的撞击让每个武士心口压力骤增，却终究未能突破刀群的阻拦无功而返。只是最初那名落单的武士却被无情地击中，全身的血肉如同落入一个庞大的绞肉机，霎时变成了纷撒的血雨，在晚秋的冷风中纷纷扬扬，倾泻满地！
　　“嘿嘿，中原汉人传闻的却月刀不过如此，弟兄们，上！”武士头领对同伴的惨死毫不在意，只顾心无旁骛地下令。立刻便有三名武士从阵中奔出，高举明晃晃的陨铁刀，舍命攻击。其余的人则散在外围，为同伴做掩护。看得出来，他们准备采用车轮战术，拖垮萧倚弦。
　　萧倚弦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这些武士如果能聚在一起，单纯地防守他的攻击，凭着拜火教邪门的刀阵，他或许奈何他们不得。但如此急功近利地狂攻，却正合他速战速决的本意。
　　向前左踏一步，上撩。反身回刀，横掠。再向右，轻提。刀光一闪，再闪，三闪。三个人的刀就停在他头顶，动作却倏然而止，紧接着便见鲜血从他们的眼睛、耳朵、鼻、口和毛孔中流了出来，而束缚血行的经脉也争先恐后地开裂，像无数条奔涌的小溪，在他们的身体上肆意流淌。
　　“好功夫！”武士首领由衷地赞了一句。“但你活不过今天。”他说着，缓缓提刀。羯人武学不同于中原正统，多出于偏锋，狠辣有余而沉稳不足。但这人身形渊停岳峙，竟隐隐有宗师气概，显然并非弱者。
　　但萧倚弦却抢在他之前出手了。却月刀中宫直进，力道刚劲，刀光游走间清啸连连，宛似游龙奋进，顷刻间便携雷霆万钧之势直袭武士首领的颈侧。武士首领大骇之下，陨铁刀急速上掠，盼着能挡住这一击。他武功殊非泛泛，再加上膂力雄浑，这一刀也使得有声有势。“当”的一声轻响，两刀相撞。武士首领双臂酸麻，向后退出数步。却月刀却毫不停留，如影随形地跟了上来，紧接着又是“当”“当”两声，武士首领胸口如受雷击，“哇”地吐出一口鲜血。与此同时，陨铁刀自吞口处现出无数细密的裂痕，沿着刀面蜿蜒上行，这柄饮血无数的陨铁刀顷刻化成一推废铜烂铁。
　　其余武士见状不妙，齐齐舍命舞刀上前。萧倚弦好整以暇，身形翩翩，随意挥洒。片刻的功夫，这几个武士便已尸横就地。武士首领长叹一声，挣扎着从地上抓起一把刀向脖上一横，便伏在地上不动了。
　　萧倚弦长舒了一口气。此刻日近西山，流霞漫天，无限彩光倾洒在这片浸染了血液的土地上，绚烂触目，且亦真亦幻。萧瑟的秋风猎猎地从身边刮过，徘徊间竟也有些落寞的味道。风送来了隐约的梵音，那是本地信奉佛教的人家发于内心的崇拜。萧倚弦苦笑了一声，他现在也许只有几瞬可活，能于死前听到这样虔诚的祷告也算是为自己提前超度了。
　　却月刀倒提在手中，他继续前行。那些武士死了之后，就再也没有人冲出，四周是死一样的沉寂。但萧倚弦丝毫不敢大意，一步一步凝重的踏出，直到来到迎面的正门前。
　　确信没有机关后，他凌虚一刀击出。门板如愿地被击成碎块。但是，就在他抬起脚尖的一瞬，忽见几道淡淡的光影划破了视觉的界限，极速向他逼近！敌人选的时机恰到好处，此时他旧力已去，新力未生，正是全身守备最虚弱的时候。几乎不容他多做考虑，那几道光影已来到他面前。萧倚弦下意识地抬手，却月刀呼啸而前，月之清辉再一次展现，清霜般地笼在视线所及的所有物体上。“哧”“哧”几声轻响，那些光影遇到了如此凌厉的刀意，眨眼间便失了锋锐，纷纷坠地，却原来是三把小小的十字剑。
　　但萧倚弦的心头却是一沉，他已明显地感觉到，真正的杀气来自于背后，一枚锋利的金属正以决绝之势向他背后插下！他不敢怠慢，却月刀向后一翻，抖起数朵刀花，虽是猝经大变却不失稳健大气，甚至安谧地像夏风中酣然入梦的睡莲。
　　这一刻他已堪破生死。
　　然而刀却捞了个空。他心知不妙，身形急速前移，待回转身时终于看清，原来对方已经收手。那人头束玄色方巾，脸庞也被遮得严严实实，面上只露出一双美目，流眄间仿佛含着千年玄冰，亘古不化。她虽身披厚重的犀皮铠甲，却难掩身形之婀娜，右手一柄长不盈尺的短匕正散发出幽蓝的光泽，显然上面沾有剧毒。她的整个人就和这兵器一样，危险而诱惑。“息魂守？”萧倚弦一怔，脑中迅速浮现出这三个字。传言息魂守乃是羯人贵胄培养的家奴，分为十二个品级，他们武功精强，尤擅暗杀，却很少在世人面前露脸。主人若非到万不得已也绝不会动用他们。利鹿侯在这个时候将息魂守派出来，看来对他也足够重视了。“你不必心存侥幸，若不是我刚才防着你的虎尾脚，只怕你已死在我手下了。”声音极清极脆，却冷得如同雪山之巅的寒冰，不带丝毫感情色彩。萧倚弦悚然一惊，却淡淡地道：“萧某来到这里，早就不在乎生死，多说何益？”那息魂守瞳中骤然一亮，仿佛霎那间越过了人世间的三千繁华，不变的声调中竟似有微微的赞许之意：“很好，请进招吧！”
　　萧倚弦低声沉斥，却月刀划起无数大大小小的弧线，弧线轻而易举地织成一片浩瀚的光网，密如烟，却又轻似雾，凭空揽起了惊涛骇浪的波澜，强悍的攻击似与某种传说相合，无生无灭，不休不息。
　　孤月十八斩之烟波晓月！
　　息魂守自嘲地笑了一声，毒匕幻出千万道幢幢的影像，在空中交叉蜿蜒，每一个分支的末端都似分出一个尖刺，凌空颤动间便似千万条毒蛇扭动身躯，直欲择人而噬。她的功力与萧倚弦本来相去甚远，只是招式实在太怪，却月刀蓬勃延展的刀气遇此便是一滞，竟然无法再向前移动半寸。更为糟糕的是，对峙间，那毒气竟然顺着却月刀源源不断移到了他身上，萧倚弦全身渐渐酸麻，赖以生存的刀意大有不继之感。
　　萧倚弦心头慢慢沉了下去。闭上眼，呼吸间，心的跳跃比任何时候都清晰。
　　他能就这样甘心就死吗？不，绝不会！他背负着为家人报仇雪恨的重任，怎能死在这样一个无名小卒手中？他猛地睁开眼，星目中散发出野兽般的红光，全身骨骼发出一串霹雳般的爆响，却月刀一扫先前的颓靡，大开大合间神威凛凛，连他本人都沐浴在澄澈的光辉中，宛如天神转世。而他身周的一切，却陷入了无边的黑暗，逝如绝尘，无可遁形！
　　孤月十八斩的第十八式，也是终极绝招孤魂驭魔！
　　那息魂守虽然身穿犀牛皮制的铠甲，可是怎能抵挡如此强烈的杀气。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之后，四周再无声息。而门前支持檩梁的厚重石柱，竟也被割出无数裂纹。整个前厅在这一击之威下正摇摇欲坠，随时都有可能崩塌。
　　“直到看了这一招，我才确信你是我要找的对手。”萧倚弦背后，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