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十七家屠门

　　刀名却月，厚背薄刃，触手沁凉，古朴厚重中自有一股杀气凛然透出。
　　然而此时这柄人间罕见的利器却被深深地插入地下，握刀的大手肌肉虬结，血管暴张，似乎随时都有可能炸裂。刀的主人，一个蓄有连鬓长髯的中年汉子半跪在地上，双目赤红地盯着刀身，面容憔悴的如同这个秋天最后一片落叶，嘶哑的喉咙却已发不出半声悲哀的呼唤。
　　刀身微晃，如泓的刀影里映出一片被焚得黧黑的土地和巨大而空洞的死寂，有几缕青烟正从这劫后的死寂中探出头来，环绕在房屋的残骸上逗留着不肯散去。死了，嘉南堡的人都死了。数百具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一片狼藉中，除了他之外四十七家所有的男女老幼全在这里。那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字，化成此时毫无生气的尸骨，至亲至爱的骨肉，从此阴阳永隔。浓重的血腥气味甚至吸引来了几只不知好歹的绿头苍蝇。它们先是试探性地触碰死者的面颊，随后便放肆地在他们身上吸吮游走起来。
　　“我空有一身傲冠天下的武学，却不能拯救自己的家人于危难！”他粗重的刀头眉毫无规则地拧在一起，布满血丝的双睛中看到的，仿佛不是几只苍蝇，而是戕害他亲人的羯胡！他暴喝一声，随即旋身而起，却月刀凛冽的刀意在空中划出一道雪亮的弧，落下时却仿佛月涌大江般，散成了无数大大小小的涟漪。几只苍蝇还没来得及仓皇失措便已被刀意搅得粉碎！
　　江湖上声名赫赫的孤月十八斩之水浴清蟾！
　　铮然长鸣，刀复归鞘。
　　“利鹿侯，我要杀光你全家！”他仰天长啸，炽烈的泪和着一腔悲愤簌簌而下，眼里却如同燃起了地狱之火，经久不熄。
　　在这次惨绝人寰的大屠杀中，萧倚弦是唯一的幸存者，原因仅仅是因为他有事外出。然而他明白，最该死的人其实是他。
　　十年前他带着六十多岁的老母亲和几个未成人的孩子，千里迢迢历尽艰辛地迁移到嘉南堡时，他曾经将此地当成生存的乐土。是的，虽然土地贫瘠，但是在烽火连天的乱世，人对生的渴求已颇为卑微，他和许多当地的老百姓一样，求的只是一个平安。活着，活着就好。虽然中州汉人有司远瞻领导的对抗羯人的坞堡联盟，并且嘉南堡也参与其中，但老堡主压根就没有将司远瞻放在眼中，对司远瞻的所作所为也颇有微词，更遑论主动起兵反抗暴政了。他是老堡主一手提拔的，作为一个外来户，对此能说什么呢，只有任劳任怨地做好分内之事罢了。然而有些灾难，并不是想躲就能躲得掉的。
　　嘉南堡以北三十里，有一个无名小镇。数月前的一个清晨，小镇刚从酣酣的沉睡中醒来。轻雾散尽，露坠枝头，抬头便能看见一片蓝得纯粹的天空，仿佛一块巨大的蓝宝石悬在头顶，间或有清脆的鸟鸣点缀其间，越发衬得苍穹幽邃深沉。早起的少女开始在村头那口清澈见底的井旁汲水，她将随手提着的大木桶沉到井里，海藻般的长发顺势垂了下来，遮住了她的视线。她抬手拢着头发的时候，忘记了木桶已被提出水面，便有一片水花不合时宜地飞溅了出来，水珠轻盈地落在了她赤裸的足踝和雪白的小腿上，也落在她土布织就的长裙上。粗劣的衣物吸收完水分后便紧紧地箍在了她身上，再加上曦光在水珠中晶莹的折射，反衬得有一种异样的绝美环绕在身周，她的脸刷地红了。
　　一队人马恰在此时从村旁的小路上通过，前面的兵丁精铠耀日，明晃晃地举着兵器，而正中那顶四骖驾驶的安车尤为扎眼，它朱班重牙，两彀两辖，羽盖华葆，倚鹿伏熊，左侧还竖着一杆镶边黑幡，端的是富丽堂皇。少女纵然不识，也知车中所坐的定是品级不低的大官。
　　“喂，小姑娘，上车吧！”是粗糙而生硬的本土方言。她抬眼看去，一个男人正从敞着的马车中探出头来，马车后面影影绰绰，至少还有几十个人跟随。男人高鼻深目，五官很不协调地搭配在一起，威严和暴戾就从这副五官中透射出来。“是羯人！”她的心砰砰乱跳，记起流传的羯人虐杀汉民的故事，想要逃走，脚下却紧张的说什么也迈不开步子。
　　“嗯？！”男人见她没有动作，习惯性地挑起眉毛，立刻便有几个随从大步向她走来。
　　男人摆摆手，一瞬间又换了个主意：“我自己来。”他深吸了一口气，便从车上走了下来。少女惊慌失措地看着他，双脚向后蹭着，仿佛在躲避一头野兽。男人走到她面前，下颌几乎触到她鼻尖时方才停下脚步，用不容质疑地口气道：“跟我走。”少女盯着他腰间束着的金丝绦带和衣饰上莫名其妙的华贵花纹，一时间只感到巨大的恐慌。“我是朝廷钦命的翊麾校尉，金紫家族上七勋之利鹿侯，负责整个清河府的守备捕盗事宜。跟着我，你会有好日子过的。”男人似乎很耐心地跟她解释。
　　“我的父母……”很少见到陌生人的少女，寻找不到更合理的理由。
　　“我会好好安排他们的。”
　　“我的族人……”
　　“我没有那么多耐心。”利鹿侯恢复了一贯的冷漠，“听着，你要么跟我走，要么我杀光你的族人。”
　　“朝廷不会允许你这样做的。”少女不甘心地反驳。
　　“哈，堂堂的朝廷命官杀两个盗贼又算得了什么？”一个随从毫不客气地嘲讽，“能被我们将军看上是你的运气，可别太不知好歹！”
　　利鹿侯伸出了三个指头：“等我手指全放下，你必须做出决定。”说着他缓缓屈下一个指头：“一。”少女犹豫了一下，坚定地摇摇头。
　　“你！”利鹿侯猛地回转身，不大的双睛中爆发出鹰隼一样的光芒：“好，我现在就下令，全部杀掉，一个不留！”
　　“慢！”一声重而急的呼喝自远处传来，像有触感般无形地逼近。利鹿侯的话被分割成两段，最后的八个字竟完全被这一声所夺，随从们虽然近在咫尺，却没有一个人听到。
　　伴随着声音出现的是一个胡须浓密的中年男子。他衣着落拓，略显沧桑的外表却难掩形貌之奇崛，即便远在数丈之外也能感觉到他身上凛然不可犯的气场。尤其令人惊异的是，方才竟没人看清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刷刷刷”。几声轻响过后，随行的众武士纷纷亮出了佩戴在身的长刀。
　　“你是谁？”利鹿侯呼吸一滞，立刻恼怒地呵斥。在他的治下，怎能出现挑战他权威的人。
　　“我是谁并不重要，只是现在要你放开她。”说这话的时候，萧倚弦感到有一股热血在体内沸腾，十多年前纵横江湖，傲藐群豪的感觉似乎又回来了。也只有在这时，他才能真真切切地记起，自己是却月刀的传人，是一名侠义为怀的刀客。
　　利鹿侯双眼习惯性地眯起，几个武士纵身向前，长刀分从四面八方指住了萧倚弦的周身要害。
　　“告诉你，我只要一声令下你便会被斩成肉泥，你怕了吗？”利鹿侯灼人的目光在萧倚弦身上游走，他要看他惊乱的样子，他一向喜欢猎物临终前的挣扎。
　　一声轻哼，算是回答。
　　然后利鹿侯的面色忽然变了。他虽然身为羯人贵族，自幼得从名师学习七阴寺武学，但竟然没能看清猎物是如何出手的。他只能隐约的察觉，似乎有一道无形的罡气在萧倚弦四周汇聚，奔涌，然后组成一个庞大无比的漩涡，最后漩涡中心寒光一闪而没，瞬间竟有月一样的清辉笼罩在那些武士头顶。他们的身体立刻便被气浪高高地推向半空，当他们重重地摔在地上时，才惊恐地发现手中的刀只剩下一个刀柄，而敌人仍昂然直立，四周的地面上却嵌了无数银白的粉末——所有的刀就在这一刻被全部毁灭，彻底的毁灭。
　　孤月十八斩之月冷龙沙！
　　所有的武士全都呆住了。敌人没有伤害他们的意思，却再清楚不过地向他们示了威。在羯人传统精神中，武器是比生命还要贵重的，现在这些武士没了兵器理应为荣誉而拼命，可事实上却没有一个人敢于上前。
　　利鹿侯重重地哼了一声，放弃了即将到手的美丽少女，率先向马车走去。其余武士相互对视一眼，均觉大失颜面，讪讪地按照首领的手势站回自己的位置。马夫提起马鞭，大声地驱赶着车驾前行。一行人迅速消失在这个不知名的小镇。
　　少女开始向萧倚弦道谢，并自称叫怜儿，就住在这个村庄。
　　“赶紧回家去吧，以后没事不要出来。”萧倚弦不放心地叮嘱。当年他浪迹天下之时羯人尚未进军中原，可他早已从别人口中得知这是一个怎样可怕的民族：他们男女老少皆兵，可以在族中崇奉的拜火教大祭司的鼓舞下，连续奋战数昼夜而不需要补充任何食物；他们可以在几个时辰之内，将一片繁华的城市变作无人的废墟；他们等级森严，纪律鲜明，进攻时无所不摧，防御时滴水不进，即便是中土最有名的将领，也难以与这样的敌人对抗。
　　所以萧倚弦明白，他的出手很可能意味着麻烦来了。回家之后他便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然而被母亲拒绝了。她年纪已大，一来不愿再受迁徙之苦；二来她认为萧倚弦又没伤人，只不过对入侵者略加薄惩，再说这里又十分偏僻，羯人不会来报复的。萧倚弦向来十分孝顺，对母亲的要求从未打过折扣，这次也是无原则地依从了她。然而，后来他发现，这是他人生中做的最后悔的一个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