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三界塔

　　夜萧风寒，一月如钩，唯有无歇止的马蹄，声如雷震。
　　他血染重甲，却拥着心爱的女子，在紧张与压抑的边缘策马狂奔。风将他的长发笔直的向后扬起，凄冷月色中他下颌的轮廓越发鲜明。身后，是趋驰如云的敌军；面前，横亘着一湾不可能被逾越的河流。而他本人，正在无可奈何之中一步步滑向一个早已设计好的死亡之渊。但是，当明白最终的处境时，他反而安静下来，与怀中的女子一前一后跃下同样疲惫的战马，在被极端异化的时空中，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静静相拥。
　　“如果，如果有来世，你猜我会变成什么？”点漆般的眸子罩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却是和以往一样认真地等待他的回答。
　　他心痛如绞，却努力抑制着心中情感如潮的涌动。几乎是一瞬，眼前似乎又浮现了那个在金叶莲池上载歌载舞，风姿曼妙的身影，那是从前的她。自己枉为一世豪雄，却不能庇护一个柔弱女子的安危，因此面对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他沉默了半响才努力挤出一丝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别转世成人。”
　　“那么你自己呢？”
　　“不管你变成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他一字一顿地说，敌人的马蹄已清晰可闻了。他抽出腰间的剑，扭头看向那个左右他生命至今的女人：“先走一步，在那边等你。”
　　“等一下！”女子拿手势制止了他，并示意他将耳朵凑过来，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话语道：“我很累，抱我一下好么？”
　　他犹豫着将剑放在了地上，俯身双手托在她的腰上，像无数次的曾经。她的身体依然那样轻盈，依然那样柔弱无骨，若不是手中若有若无的触感和面颊上她呼出的兰麝气息，他几乎会怀疑身在梦中。面对此情此景，复杂的心绪令他几乎不能自持。但就在此时，手中霍地一空，抬眼望时，女子已抢先夺过了他手中的剑。
　　她的笑纯净安谧，在清冷的月色中看来，如同一朵凄艳的荼靡，在濒近枯萎的一刻金色的睫毛上甚至还残留着幸福的碎片。
　　“又让你上了一次当……”她用极轻极轻的语声呢喃着，脉象却渐渐衰了，终至寂然。他的身躯陡然一震，在那一刻坍塌了全部的精神世界。
　　他落寞地看着她从手中滑落。四周的敌人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围了上来，他却视若无睹。
　　缓缓举起右手，在敌人的注视中许下一个沧海般的誓言。向苍天发誓，向大地发誓，向三山五岳发誓，向皇天后土发誓，向一切神袛发誓——如果有来世，请允求一刻相逢。
　　誓言中，被寒刃映的雪亮的身体慢慢软倒，天地间是一片劫后的沉默。
　　然而就在那一刻，一道神芒从他的身体中腾跃而出，直冲九霄，暗寂的天穹中，一颗本不起眼的星辰光华大炽，放出摄人心魄的耀眼红光！
　　“是破军星！”敌军中的钦天官骇叫：“那个战神已经归位了！”
　　“快！将他用符箓镇住，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三道灵符被手忙脚乱地贴在了他的胸口，几个军中的法师在默默祝魇。
　　他的灵魂被彻底的肢解。没了意识，心却越来越清晰。
　　遥在千里之外的昆仑绝顶，三个头戴七梁冠，身披仙鹤氅，须眉皆磻的仙人迎上前来，各自祭起手中的法器，一件是殷红如血的珠子，在五色祥云中飘摇翻转，借着霞光映出万道神芒；一件是硕大无朋的巨鼎，鼎身铸成了一头灵犀的模样，三只鼎耳，两只是犀牛的角，一只却是犀牛的短尾，鼎口正蕴出氤氲紫气，沸沸洋洋，纯和中正；第三件却是一个晶莹剔透的玉盏，色做浅碧，光致柔和温婉，殊非人间气象。破军星正曜的元神被度到此地，三件法器一起发动，堪堪将那元神摄住。元神在法器结成的光网中左冲右突，却终是无法冲出藩篱。而随着仙人咒语的念动，萦在元神四周的光网却是越收越紧。元神无奈之下，只好收缚形骸，但见那颗珠子射出一道红芒，元神便被吸了过去。陡见三人齐声长啸，三件法器连同元神一同滚落尘埃。这三位虽在仙界修炼多年，却也从未见过如此怪事。其中一人道：“两位道兄，这破军星元神杀气太重，玄天三大宝器恐怕镇他不住。”另一人道：“不妨事。兕尊鼎乃暗域之精，善能磨炼戾气，寒玉琉璃盏传自冥界，以往被安置在冥神东侧，有调和地府，化解阴司之能，而凝血瞳则是苍极之宝，看似平淡无奇，实则藏有惊天彻地的神力。这玄天三大宝器合在一起，便是紫微六星、天府八星聚成一体，也决计脱逃不出。只是这破军星向为天庭中个性最为刚毅之星，不求近效，锱铢积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因此周天三六五颗星煞，倒属它最为难缠。”第三人掐指默算半响，忽然道：“玄天宝器已入昆仑龙脉，那元神也被镇在了三界塔中。只是这其中却有一个大关碍。”那两人知他道行甚深，不由问道：“有何关碍？”第三位仙人道：“三界塔无形无质，纯以归藏符笼住昆仑始祖龙脉的精魄，然后才将暗域、苍极、冥界三个异域空间缩在其中。凡是天上星宿，转世人间而死后又不得重列天庭的，都会被打入此间。如今破军星元神已入苍极，而暗域、冥界也有不少神怪蠢蠢欲动。将来万一有哪位地仙揭开三界塔的真符，我担心这些神怪一旦转世为人，必将引起天下大乱，生灵涂毒。”那两位听他说得如此郑重，不由一怔道：“咱们三人位列散仙，若非有天帝的谕旨也不会来，万一这三界塔不幸损毁，那该如何？”后一位笑道：“两位不须多虑。来之前我已向天帝请示过，天帝说只要五百年就够了。我刚才作法的时候便已预先设下紫府秘笈，五百年之内可保无虞。到了五百年之后，那也不归我们管了。”
　　三人相视而笑，于昆仑绝顶一齐转身，眨眼便已遁形于茫茫山谷中。
　　破军星元神被锁进了三界塔，在混沌未开的空间中，忍受刀劈斧斫、烈焰加身的诸般苦楚。与周围其他魂灵不同的是，它身周密密匝匝地布着七道深浅层次不同的劫印，分别对应着沧溟的七政星，因而这七道劫印就有着极强大的劫力，外面的魂灵进不来，里面的魂灵也出不去。它只能在这个狭小的空间内存留，四面是无尽的黑暗。寒风将它微弱的生命之火吹的东倒西歪，似乎它的毁灭只是迟早的事。但在度日如年的煎熬中，未始没有一成不变的信念，也未始没有超凡超圣的智慧和勇气。
　　外面的魂灵以为它早已风消云散，无影无踪了。被困在里面五百年，即使本身拥有再强大的信念和英雄气概，也抵挡不了劫印的层层侵蚀。一旦生命之火被灭，那它也就完了。
　　然而它还没有死。它依托的形体早已朽毁，那副臭皮囊到最后什么也没有留下。魂灵也只剩下最后一点磷火，苦行僧般地饱受着时光的煎熬。只有靠着头顶凝血瞳点滴的滋润，它才不至于彻底变成飘落的尘埃。那凝血瞳是三大宝器中最重要的一个，拥有六合八荒之间的无上法力，也正是靠着它，几百年来它奇迹般地在这里完成了元神九转。尽管它随时都有可能灭亡，但它所拥有的元神却永远不会寂灭。只是因为有劫印的封堵，它才逃不出去，不能和外面其他的魂灵会合。
　　它有时也在骄傲，因为它的前身本是英雄。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它会想起那个骑着乌骓马，身披紫罗铠，旋风般地在敌阵中杀进杀出，当者辟易的人来。手中只要有兵器，心中便有信念。只要有信念，便会将它源源不断地转化成杀气，无论敌人有多少，在英雄的眼中都只是睥睨。无与伦比的豪情，潇洒不羁的壮志，和着一捧热的如同炭火的血，铸就了一副永不低头、永不言败的铮铮铁骨。即使是到了最后关头，他也要骄傲地自己结束生命，因为尊严不容他人染指。
　　那是令史家无法描述的天下第一人。他用自己的行动捍卫了西楚霸王的名号。至于死后，他却被昆仑镇山的道门尊者合力打入了昆仑山，永世不得翻身。可那些道门尊者没有想到的是，当初一同寄下的三大宝器，竟让它有了重新复生的机会。它成了苍极之主，复生之后便可以重整山河。
　　所以它在等，哪怕再过千百年。
　　五百年后，历经劫难的元神又重返人世。
　　重生后的他，没有忘记那个铭心刻骨的誓言。也许五百年，只为了一场期待中的生。
　　这时的天运已经来到了晋朝。永宁元年春正月乙丑，赵王司马伦篡夺了帝位。当听说昆仑祖庭中可能有长生不老的仙方，他于是派人挖掘昆仑龙脉，寻找统御天下的秘术。维系了五百年的三界塔平衡终于被打破，司天正运开始摇晃起来。虽然司马伦旋起旋灭，但寻找长生秘术的方士们却从未停止过努力。
　　太安二年十一月壬寅夜，赤气竟天，隐隐有声。没人知道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前去寻找仙术的方士们全在那一夜神秘失踪。长安城内外的驻军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头顶那团红艳的光吸引住了，它如烟如霞，光华明亮，刹那间便已将整个长安城笼罩住，妖异的气氛铺天盖地迎面而来！
　　一个真正的乱世便自那一刻开启，阻隔在正邪之间的壁垒轰然倒塌，无可逆转地将洪荒宇内搅得天翻地覆，支离破碎！那一番离合，那一段情缘，那一场劫灭，那一阕悲歌，穿越浩渺的时空轨道，金戈铁马，荡气回肠，渐渐湮灭以成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