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松树开花》(连载六)
作品名称:松树开花 作者:争游 发布时间:2013-05-11 23:18:14 字数:11291
四十三
纸里包不住火。母亲去陈耳镇给张春升儿子喂奶的事到底还是让祖父知道了。是伯母无意中说出去的。话一说出口,伯母就后悔了,就矢口否认自己所说的话,伯母越是解释,祖父越是相信祖母说的是真话。祖父为这事大发雷霆,让伯母唤来了伯父。祖父说:“有子,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和仓娃为啥都瞒着不告诉我,仓娃的媳妇桂珍到底去了哪里?仓娃那天上岭来和你都说了些什么?”
祖父突然间一连串的发问,让伯父来不及想办法回答。待祖父问完了,伯父才小心翼翼地问:“大,先别发火,你到底都听到了什么?”
祖父并不回答伯父的问话,继续说:“我是躺在炕上不能动弹了,但我还有心,还有嘴,有些事情我还能帮你们出主意。你们别以为我死啦!”
看来事情是瞒不住了,伯父只好实话实说,将仓娃告诉他的事情对祖父重新说了一遍。
祖父嚷着说:“去,到条荫口把仓娃给我叫上来。”
为了不让祖父生气,伯父去了条荫口。
父亲随伯父来到了双驮岭,跪在了祖父的面前。看到伯父和父亲都跪下了,伯母也跟着跪下了。伯父和父亲同时说:“大,儿子知错了。儿子不该将桂珍的事瞒着不告诉你,可儿子也是一片好心,不想让你心里担那么多的事。”
看到两个儿子和大女跪倒在自己的面前,祖父的火气顿时消了一大半,祖父说:“大女,你起来,没你的事。”伯母没有起来。伯父和父亲的陈述,让祖父从心里理解了儿子的孝心。祖父说:“你们想过没有,事实总归是事实,迟早我都会知道的,倒不如把真情告诉我。你大活了这么大岁数,啥事没有经历过。常言说,三个臭皮匠,抵个诸葛亮。大是跑不动路了,但还能帮你们出主意想办法不是。”
伯父和父亲垂着头静听着父亲的教诲。
祖父问:“桂珍去陈耳镇多久了?”
父亲说:“半月啦。”
祖父问:“那青山呢?”
父亲说:“送到大条荫他外婆那儿去了。”
祖父问:“桂珍去给张春升孩子喂奶的事情是咋说的?”
父亲说:“他们说好的,管吃住,一个月给五块现大洋。”
祖父再也不问了,说:“起来,你们都起来吧。”祖父又自言自语道:“苦了我家青山啦。”
伯父、伯母和父亲站起来身。祖父的泪水淌到了脸上。
祖父再也不像从前那样寻死觅活地胡乱说话了,每天从早到晚静静地躺着不说一句话,一顿吃不下半碗饭。身子一天天虚弱的更很了。
父亲就随伯父、伯母住在双驮岭上,再也没离开过祖父。
父亲又一次请来了犁牛河街上的黄先生,黄先生摸了摸脉就直摇头。黄先生走时开了一个药方子,要父亲去抓几副调养的汤药来,却被祖父摆着手给拦住了。
外公、外婆领着青山来看祖父。临走时,祖父让外婆把青山留了下来。就这样持续了二十多天,在一个清冷的凌晨,祖父闭上了眼睛。
祖父出殡的那天,母亲回来啦。送走祖父的当天,张春升就叫人将母亲接走了。为了不让母亲更难心,父亲把大哥早早地抱着哄到了一边。当大哥后来找不见母亲时,就“妈妈,妈妈,我要妈妈”地哭闹起来,惹得一家人都随着他落了泪。
四十四
苦难的日了就像被燃着的蜡烛,燃烧着,流泪着。
母亲在张春升家里一呆就一年多,一年多时间仅回过六次家,每次回到条荫口,家里总是没有人,孤零零的几间茅草屋清冷凄惨。房门敞开着,父亲大多不在家,不是去了山坡上做庄稼,就是去了大条荫外公家。大哥,一个刚满三周岁的孩子大多时间都被外婆照管着。每当这个时候,母亲只能再顺着山峪向后去大条荫,长时间的分离,大哥对母亲显得有些生疏了,他用一双近似陌生的眼神审视着母亲,好像是问:这是妈妈吗?妈妈去了哪里?妈妈为什么不要她的儿子啦?母亲含着泪叫大哥:“青山,青山,来让妈妈抱抱你。”大哥回头看了看外婆,外婆说:“快去呀,怎么不认识你妈啦。”大哥这才扑向母亲,“哇”地一声哭了。
母亲每次回家从来不隔夜,张家的人牵着马就候在门外面。他们说,不能因此饿坏了他们家的娃。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有时甚至连父亲也难见上一面,就得下山,母亲总是含着泪离开外婆家。
母亲是个心地善良的女人,虽说心里头恨死了张春升,但对他的孩子却照顾得无微不至。一个刚刚来到人世间的生命选择不了自己的出生,一个幼小的心灵就像白纸一样的清净。母亲希望吸吮着自己乳汁的孩子健康地活着,将来长大能成为一个善待穷苦人的人。母亲对孩子好,张家人看在眼里,因而对母亲也没有过激的虐待。张家的院宅也大,母亲就住在偏院的一间厢房里,隔壁是一间空房。这天晚上张家太太把喂完奶的孩子抱走了,母亲刚躺下入睡,就听到隔壁房间的门被人打开,紧接着就有好几个人的脚步声,像是往房间里放了什么东西,然后口中还喋喋不休地骂道:“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给个自在不自在,寻着老鼠咬布袋,好好寻思寻思,几时寻思明白了就放你出来。”接下来,就是几个人远去的脚步声。
隔壁房里一定是关着一个人,他是什么人?为什么被关在这里?这里可从来没有关过什么人。母亲久久地不能入睡。
半夜,母亲趁着起炕给孩子喂奶的空儿,耳朵贴着门就听见了一个女孩子“嘤嘤嘤”的哭啼声。一个女孩子,犯了啥事情被关了起来?母亲想象不出来,但母亲敢肯定,这女娃一定也和自己一样是个受苦人。母亲再也闭不合眼,翻来覆去的想着隔壁房里女孩的事情。
说也凑巧,第二天吃早饭的时间,张家的人就吩咐她说:“去给你隔壁的那个小妹子送点饭,顺便开导开导她。”这时候,母亲才弄明白,那个女孩不足十四岁,因家里租种了张家的地,欠了张春升的地租,如今爹突然过世了,留下了娘一个人。张春升眼看着地租是收不回来了,又见姑娘长的水灵,就心生歹意,说是要娶她为小,以此抵消所欠的地租。谁知姑娘誓死不从,就因此被关了起来。
母亲趁着送饭的机会拿到了钥匙,打开房门,但见姑娘已哭成了一个泪人儿,母亲让她洗洗手脸吃饭,她垂着头不予理睬。母亲看看四周无人,就低声劝道:“姑娘,不管怎样饭都是要吃的。你放心,我也是受苦人,不会害你的。”姑娘这才抬头瞅了母亲一眼,仍低着头不作声。母亲又说:“告诉姐姐,你心里到底是咋想的,要和他们斗,就要有力气。要找机会逃出去,还要有力气。力气是什么?是饭。人只要吃了饭才会有力气,你说对不?”在母亲苦口婆心的劝导下,姑娘洗了手脸,用了饭。趁此机会,姑娘告诉母亲说,她叫桃蕊,是桃花岭村的,从小父母就把她许配给了本村一户殷实的人家,男人比她大三岁,叫栓柱,从小就跟着她父亲学做木匠手艺,平日里待她可好了。早几年,两家就说好了,等她过了十六岁,就成亲圆房。不料想祸从天降,爹暴病身亡,张春升借此就要霸占我。
这个挨刀子的!母亲从心里骂了一声。然后对桃蕊说:“你要真不情愿,恐怕张春升不会饶恕你的,你心里头要有个准备。”“不行我就去死。”“死……”母亲突然间就想到了父亲和伯父提到过的红军,“如果有他们在,我们这些受苦人就不会死。”“谁?”桃蕊问。母亲低声说:“有一种队伍叫红军,就是专门杀富济贫为穷苦人谋幸福的。”“红军,红军在哪里?”桃蕊的眼眸里突然闪耀出了一种希望之光。“不知道,但他们肯定还在这个世界上。”母亲说。“大姐,帮妹子个忙,让我逃出去。出去了以后,我就和栓柱一起去找红军,当红军。”“妹子,”母亲又嘱咐桃蕊说:“这话可不敢随便说,被张春升这些人听到了,可是要杀头的。”桃蕊说:“姐,我懂。”
就在这一夜,母亲冒着生命的危险帮桃蕊逃出了张家大院的门。
四十五
翌日清晨,家人告诉张春升说,桃蕊翻窗逃走了。张春升大怒,气急败坏地说:“是谁把她放跑的,让我查出来非剥了他的皮不可。”紧接着张春升又质问家中的奴仆:“你们做啥吃饭的,连一个小女子都看不住,昨天是谁负责看管的?”奴仆们说:“一关到那里就再也没人管,白天让奶妈给送了三顿饭,出出进进每次都锁着门。”“那昨晚上咋能逃跑呢?”奴仆们又说:“昨晚上村子里唱戏,大门口出出进进的人多,也没在意什么时候逃走的。”“和奶妈张桂珍隔着墙,她能听不到一点儿动静?”张春升又问。“我们问了,她说她睡着了,没听到有什么声响。”“都是一群吃里扒外的东西!”张春升大骂着,然后吩咐保安队的人去了桃花岭桃蕊的家中。
很快,保安队的人回来了,说村中没有桃蕊的人影。张春升无可奈何,也只能不了了之。
两天以后,张春升把母亲叫到了自己的房间,问:“桃蕊的走你真的不知道?”
母亲说:“真的不知道。”
张春升说:“可有人看见你放走了桃蕊。”
“谁看见了?让她出来我和她对质。”
“对质就不必了,想必你心里清楚得很。”
母亲说:“我心里是很清楚,我们家欠了你家的银子,我是来抵债的。我也知道自己的身份,对你们家的事情,我不敢说半个不字。”
“这样吧,看在你给我儿子喂奶的份上,桃蕊逃走的事情我可以不追究,但这一年多的工钱你就全当是给我的赔偿。还有,从明天起,你回条荫口去吧。”
“怎么,我这一年的工钱说没就没啦?”
“这已经是便宜你了。”
“桃蕊逃走的事真的跟我没关系。”
“这个不是你说了算。”
“张春升,你不能这样……”
“我就这样啦,明天一早走人。”张春升说完一抬屁股出了门。
一个仆人跟着张春升问:“是谁看见她把桃蕊给放了?”
张春升说:“没人看见。”
“那你刚才说……”
“我故意那样说的,不那样说,百十块现大洋还不让她全挣去了。再说,孩子也一岁多了,有没有她这个奶妈也没啥关系。”
这次母亲是一个人徒步回家的,条荫口还是没有人,母亲又去了大条荫。在大条荫母亲见到了大哥,见到了外公、外婆和父亲,母亲哭着向亲人们诉说了张春升借故不给工钱的事情。听完了母亲的诉说,父亲气的又要去和张春升拼命,被外公和外婆给拦住了。
外婆劝父亲说:“回来了好,只要你们一家人在一起平平安安的过日子就好。”
这一晚,父亲领着母亲和大哥一起回到了条荫口,这个长时间没有个家样的地方又有了温馨的气息。
躺在土炕上,母亲依偎在父亲的怀里说:“仓娃,你不会恨我吧?”
父亲说:“恨你啥?”
母亲说:“恨我一年多时间没挣到一分钱,还让你和青山受了这么大的苦。”
父亲说:“恨,我恨张春升这个王八羔子太没有人性,我恨为穷人谋幸福的红军走的太早,杀了一个阎学贤,冒出来一个张春升,咱们受苦的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
母亲笑了笑说:“仓娃,告诉你实话,那个叫桃蕊的姑娘真是我给放跑的,我让他们去找红军啦。”
“什么!”父亲一听坐了起来,“那个桃蕊真是你放跑的?”
“真是我放跑的。”
“你让他们去寻找红军?”
“我让他们去寻找红军。”
“寻找红军好啊,等红军回来了,把这个该死的旧世道砸个稀巴烂。”
“不知道哥和嫂最近怎么样了?”
“不知道。”
“明天去双驮岭上看看。”
“去双驮岭上看看,带着青山,咱们一家三口人都去。”
夜深了,天空中的群星眨动着明亮的眼睛,面对幽幽的青山,他们再次听见了茅草屋里一家人的鼾声。
四十六
历史岁月的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地向我扑了过来,顺着潮水的浪头我又一次来到了双驮岭上。啊——这条红军曾经走过的山路依旧弯弯曲曲没个尽头;这孔红军曾经歇息过的石窑洞依旧尖石凸兀余温未消;那间曾经住过红军首长的茅草庵子在山风中抖动着它的身躯;那位曾经给红军带过路的人——我的伯父,又怎么样了呢?
一个松树开花的梦,从祖母的睡梦中迸发出来以后,一晃就是几十年。这几十年,他曾经走进了伯父的梦中,也曾经走进了父亲的梦中,眼看着火红火红的花朵儿就要漫山遍野地开放了,寒风吹过来了,雪花飘过来了,松花儿就要绽开了笑靥只得闭眼锁眉。
爱红军,想红军,要当红军!一个从伯父和伯母心中涌动出来的崇高理想像一枚闪动着七彩光的泡沫破灭了。这不能说不是对伯父这样一个钢铁汉子的致命一击。张春升的皮鞭、绳索奈何不了伯父坚韧的意志,可他那致命的几脚却把伯父彻底地击垮了。
一个男人,活活地披了一张男人的皮,再也不能为王家传后了,要我何用!
一个女人,从此失去了爱的滋润,为人妻尚不能为人母,休哉耻哉!
第二天,当父母领着大哥兴冲冲地爬上双驮岭时,已是大饭时。伯父和伯母正在茅草屋前的土锅头跟吃着玉米糁子粥。
“哥。”父亲叫了一声。
“仓娃来了。”伯父问候父亲一声,站了起来。
“嫂子。”母亲朝伯母叫道。
“桂珍。”伯母应了一句,也站起了身。
“快叫大伯、大娘。”父母同时对大哥说。
大哥很听话,望着伯父和伯母怯怯地叫道:“大伯,大娘。”
“唉。”伯父答应着,摸着大哥的头说:“长这么高啦。”
伯父接着说:“还没吃饭吧,让你嫂子给你们重新烧。”
“不用了,我们吃过饭才往山上走的。”母亲说。
伯母不说话,望着大哥好久好久满脸呈现出一种不愉快,再一转身就进了屋。
母亲不知道伯母这是怎么啦?抬头茫然地望着父亲。
父亲不说话。
“桂珍啥时间回来的?”伯父问。
“昨天回来的。”母亲喃喃地说。
“一回来,我们就商量着上双驮岭看你和嫂子。”父亲接着说。
“看啥哩,过一天没三晌的瞎混,日子到了这步路上,羞死先人了。”伯父的情绪坏极了,出语难免有些激动。
伯父此话一出口,更让父亲和母亲有些不知所措。回头看看大哥,立刻就明白过来了,是他们高高兴兴的一家三口人无意间伤害了伯父和伯母的自尊心。
这是谁的错?
想不到,久别后的兄弟相聚竟会是这样一种令人尴尬的场面。
“哥,我们回去了。”父亲说。
伯父没吱声。
父母领着大哥朝着山下走去。弯弯的山路突然间上下左右地动荡起来,忽忽悠悠地让人直想跌跤。
“这到底是谁的错?!”父亲的呼喊声在山野间回荡了好久好久,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
四十七
民国三十三年四月,侵华日军发动了大规模的豫湘桂战役,企图打通欧亚大陆交通线,挽救其太平洋战场上的连连失败和入侵东南亚的窘境。豫湘桂战役爆发后,中国国民党第一战区军队节节败退。侵华日军占据崤函要塞,企图把中国国民党第一战区西撤的部队和国民党第八战区增援部队吞噬在这里,而后践踏中原大地。所有这些都是我自己从资料上抄来的。当时秦岭山区的农民只听说洛阳失陷了,日本人要打过来了,因此上就人心惶惶,不知道这往后的日子会是个啥样子。后来,就听说国民党第八战区的长官司令部就驻扎在山那边的朱阳街,说是要在这里指挥军队和日本人干仗。陈耳镇上的保安队也急着抓丁,一部分送往国民党的队伍,一部分留在保安队里扩充武装力量,说是对付日本鬼子。镇上把征兵的名额下到各保,各保根据名额又分配到各户,凡是兄弟二人的必有一丁,如果家中真不愿意让自己的儿子当兵,那就要花银子让保公所的人再去用这些钱买兵。
伯父和父亲兄弟两个,按当时的规定是要有一个人去当兵的。
不日,陈耳镇保安队的人就随同着陈沟村的保长一同来到了条荫口。他们一共来了三个人,一个是陈耳保安队的,一个陈沟村的原任保长陈有福,一个是现任的保长焦好运。按理说,这回没有陈有福的事,可保安队的人硬是把他叫着一同来了,说是有关祖父给张春升写那张欠银子契约的事,陈有福是中人。祖父不在好几年了,他们要父亲在原来的契约上签上自己的名字。
正是用晌午饭的时间,父亲和母亲都在家。先是新任保长焦好运开的口:“仓娃,这回来主要是说当兵的事。陈耳镇上保安队的人说,日本人攻占了洛阳,占领了陕县,不日就将向灵宝一带打过来了。我们都是中国人,不能把自己的土地拱手让给日本人。所以,我们就要组织起来当兵扛枪,准备着打日本鬼子。你们呢兄弟二人,按规程得有一个人去当兵,你看是你跟我们走呢,还是让你哥跟着我们走?”
父亲说:“我家住在这山峪里头,我一走,婆娘和娃咋办?”
保安队的人说:“这个我们可管不着,你真不去,我们就去双驮岭上把你哥带走。”
“别别别,”陈有福这会儿插话道:“仓娃,我现在已不是保长,当兵的事我管不着,但你父亲在世时给张队长写的那张欠银子的契约,你得在上面签个字,按上指印。这时间一长,有些事就不好说了。”
父亲说:“父债子还,天经地义。我不会昧账的。”
“好,说的好。”保安队的人连连拍手,“那你在这契约上签个字,按个手印吧。”
“那我家桂珍在张春升家给他娃喂了一年多的奶就白喂了?当初说的好好的,一个月五块现大洋哩。”
“仓娃,这事呢我们几个管不着。你家桂珍放跑了桃蕊,坏了人家张队长的好事,别说不给钱,没要你婆娘的命就算便宜的啦。”
“她这是栽赃陷害哩。”母亲出门接过了话茬子,“张府前院后院、宅深墙高的,又有那么多人看家护院,看不住一个女娃,反倒怪起我来了。”
“好了好了。”陈有福拦住了大家,转身对仓娃说:“当初为救你哥,我和你那两个叔可是硬刺着脸去的。如今,你大不在了,总不能把我夹在中间,让我下不来台吧。至于桂珍去张队长家给孩子喂奶的事,这几个都不知内情,说啥都是白说。这契约上可是有你大的名字,你看你签名呢,还是不签。”
陈有福一番话还真把父亲给说住了。想想当初,陈有福他们几个还真没少受周折。父亲说:“说什么也不能把你们几个夹在中间,这字我签就是了。只是桂珍给他家孩子喂奶这事,太亏了。”
这时候,母亲对父亲说:“仓娃,签就签吧,账咱们背着,不能连累了人家。”
父亲在契约上歪歪扭扭的写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按上了一个鲜红的指印。
“现在说当兵的事吧。”保安队的人催道。
“这事和别的事不同,顽抗不得,你没听说,胡宗南统帅的第八战区长官司令部就驻扎在山那边的朱阳街。”
“桂珍,你看这事……”父亲回头和母亲商量。
母亲说:“哥前几年受了那么大的伤,再说他和张春升已经结下了死仇,去了说不准惹出什么祸来。要不,还是你去吧。”
“那可就可怜了你和孩子啦。”
“没事,你去吧。真要是和日本鬼子打起来了,咱可不要当孬种。”
“我不会给中国人丢脸的。我不会给你和孩子丢脸的。”
“这才是好样的。”保安队的人随口夸了父亲一句。
“那几时走?让我准备一下。”父亲问。
“现在就走。有啥可准备的,吃的、穿的、戴的,上面都给发着哩。”
“什么,现在就走?”父亲看了看母亲和大哥好久。
母亲默不作声。
父亲跟着保安队的人走出老远了,母亲追了上来。
“咋哩?”父亲问。
“咱当了兵,可不许欺负受苦的老百姓。”
“我也是受苦的老百姓。”
“还有,时常想着我和青山。”
“我会的。”
母亲猛地转回身,再也不回头,向家中跑去。
父亲掉泪了。
四十八
父亲被送到了国民党的部队里,具体是哪个部队,去了哪里,也没个准信儿。母亲带着大哥,山里仅有的那点儿庄稼地只能靠大条荫的外公去做。到了晚上,若大的一个山峪、几间茅草屋里就母亲和大哥娘们俩个。父亲在家时,母亲倒在炕头就能进入梦乡,如今没了父亲,再乏再累母亲也闭不合眼。虽说门闩插得紧紧地,但她还是不敢安心的闭眼入睡。夜,变得格外地漫长。往日里,母亲从没在意过的野猫子的叫声、狼的嚎叫声不时的传入她的耳中。这时,母亲才真正感到父亲的中用,体会到了“人凭土地虎凭山,女人凭着男子汉”这句话的真正含义。苦苦的熬了两个晚上,母亲再也熬不住了,便锁上房门回到了大条荫的外公家。
就在父亲走后的半个多月,山里的麦子眼看就要收割了,外公去了一趟陈耳镇,就听人说日本人攻到了函谷关,正在和中国军队交战哩。外公把这事儿跟外婆和母亲一说,母亲的心一下子就飞到了炮火连天的战场上。她想到了父亲。
母亲问:“函谷关在哪儿?”
外公说:“函谷关在灵宝。”
母亲又问:“灵宝在哪儿?”
外公说:“我也不太清楚,听人说到朱阳,顺着一条河往北,一直到黄河边的地方,就到了灵宝城。”
“那么远啊。”母亲自语着的同时,便在脑海里想象着山那边的朱阳街;想象着那条往北流淌的河;想象着黄河边的灵宝城;想象着浴血奋战在函谷关的父亲……
“大,你说,仓娃他不会有事吧?”母亲的思绪仍旧沉浸在战火纷飞的抗日前线。
“……”外公不知作何回答。
“放心吧,不会有事的,菩萨保佑他不会有事的。”外婆在一旁忙接过话腔,安慰着她的女儿。
过了几天,又有消息传来,说是日本人攻破了函谷关,中央军西撤了。
“这么说,仓娃他们被日本人打败了?”母亲问外公。
“……”外公又一次不知说什么好,但他很快就转了个弯儿说:“兴许仓娃就没在哪儿。别胡思乱想了,啊。”
日本人攻破了函谷关,中国军队打败仗了。哪一个中国人心里都不好受。更有甚者,传说过不了多久日本人也会打到雒南县,占领陈耳镇的。呜呼!日本人咋就恁厉害,中国人咋就是个窝囊废呢?
又过了几天,消息又传来了,说是日本人向东撤退了,中国军队又打了回来。
母亲又一次问外公:“日本人撤退到哪去了?”
外公说:“这我咋能知道,只听说日本人在有个叫岘山的地方修了个炮楼子。”
“日本人打不跑,仓娃他们就不能回来吧?”
母亲再次将外公问的无话可说。
一晃就过去了好多天,母亲求外公说:“大,你去陈耳镇上再打听打听,看还有什么新的消息没有。”
外婆也说:“去吧,打听打听,老象这个样子让人担心死了。”
外公又一次从陈耳镇上回来,什么消息也没打听出来,倒是学会了一首曲儿。外公说满陈耳街的小孩子都在念那首曲儿呢,他觉着新鲜,也就跟着学会了。
“啥曲儿,念来听听。”外婆说。
“那我就念给你们听听。”外公说着就念开了。
“玉谷杆,冒红缨
南安来了一队兵
穿红衣,戴红帽
腰里挎着盒子炮
走一步,打一枪
岘山庙,打塌了
日本鬼子吓乍了
哧溜哧溜回家了”
“啥子军队还穿红衣戴红帽的?”外婆问。
“还能有啥军队,就是红军。当年杀阎学贤的那些红军。”
“红军……”外婆喃喃自语。
“红军。”母亲喃喃自语:“红军可真有能耐。”
“有当年的红军在,用不了多久,日本鬼子准会被赶跑的。”外公说。
“就是。”外婆也满有信心。
“要是仓娃也在红军里,那该多好啊!”母亲心里默默地念叨着。
“青山,来,外公教你说曲儿。”外公说着把大哥搂在怀里,一句一句地教着他念开了。
四十九
外公起得早,山地里的玉米、豆子刚出苗,得中耕除草哩。
母亲搂着大哥和二姨睡在一个炕上。自从母亲来到大条荫,就自动揽起了家中的杂务,挑水放牛,做饭洗衣。母亲知道,自打十二岁进入仓娃家做了童养媳妇,就很少进娘家的门,不料想,这几年却把父母拖累得不轻。
母亲穿好衣服刚出门,就传来了“喳喳喳”的喜鹊叫声。抬头一望,两只花喜鹊正站在对面山崖的那棵松树上,翘着尾巴,扑腾着翅膀“喳喳喳”地叫个不停。
喜鹊叫,喜事到。会有啥子喜事呢?莫不是仓娃今天要回来?一想到父亲,母亲就有点激动,好几个月了也没个音信,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瘦了。
“喳——喳喳喳”
一定是仓娃要回来啦。母亲这般想着心中就高兴起来,哼起了她仅仅只记住的那几句戏词:“雨过天晴好太阳,打盆清水洗衣裳,衣裳搭在凉棚上,他的话儿响耳旁……”
“桂珍,今个是咋啦,这么多天从没见你这么开心过?”外婆在屋里问道。
“妈,有喜鹊叫唤哩。”母亲回外婆的话。
“喜鹊叫唤有啥稀罕的?”外婆又问。
“妈,今早上熬绿豆汤喝吧?”母亲岔开了话题问外婆。
“随你咋做都中。”
母亲往锅里舀水,下绿豆,点火……忙完了这些,再抬头朝对面山崖看时,松树上的两只喜鹊不知啥时间早飞了。
这个时间外婆给大哥的衣服穿好了。大哥出了里屋的门,就依在母亲的怀里叫道:“妈。”母亲答应说:“哎。”大哥问:“大什么时候能回来啊?”母亲说:“打完日本鬼子就回来啦。怎么,想你大了?”大哥点了点头说“嗯。”母亲贴着大哥的耳朵说:“妈也想。”
这时候外婆就出来了。外婆说:“青山,别捣你妈,来,跟外婆到门前的大石板上玩去。”
母亲刚丢下锅台上的火,就见大哥从门外进来了。
大哥说:“妈,大伯来了。”
“大伯来了?”
“就是住在山顶上的大伯。”
母亲这才明白过来。母亲跟着大哥出了院门,就见伯父正在和外婆说话。见到母亲,伯父就迎了过来。
母亲问:“哥,你来了?”
伯父说:“来了。”
伯父接着说:“仓娃被抓了兵,我后来才听说。你看,青山还小,当初就应该让我去。”
母亲说:“仓娃说你受了那么大的伤,出门在外不比在家里。还有你要是走了,把嫂子一个人丢在双驮岭上,咋过哩。仓娃走了,我还有父母能相互照看着。”
伯父说:“前些天我去条荫口,见门锁着就拐回去了。今天我下来,门还锁着,就想着你和青山一定来了大条荫。”
母亲说:“让你挂念啦。”
伯父说:“上回去双驮岭,你嫂子心情不好,她就那脾气,你也甭往心里去。”
母亲说:“都是一家人,谁还在心里记那些事。”
伯父说:“坡上的那点儿玉谷地,我前天都给锄了,你就不用操心啦。”
这当儿,外婆插话道:“桂珍,叫你哥坐屋里,有话咱慢慢说。”
伯父说:“婶,不去了。见到桂珍和青山我就放心了。”
母亲也说:“饭都煮好了,吃了再回去。”
伯父说:“你嫂子还在屋里侯着哩,我上这儿来没让她知道。”
伯父要走了,回头对大哥说:“青山,跟大伯去双驮岭吧。”
大哥说:“不,双驮岭不好。”
伯父问:“双驮岭咋不好?”
“双驮岭上没人教我说曲儿。”
“那你在这儿,谁教你说曲儿哩?”
大哥说:“外公。”
伯父问:“外公教你说啥曲儿啦?”
大哥说:“玉谷杆。”
“玉谷杆?”伯父说:“来,说给大伯听听。”
大哥歪着脑袋说:“能中,我就说给您听。”
“玉谷杆,冒红缨
南安来了一队兵
穿红衣,戴红帽
腰里挎着盒子炮
走一步,打一枪
岘山庙,打塌了
日本鬼子吓咋了
哧溜哧溜回家了”
“青山的曲儿说的真好。”伯父夸道。
大哥又说:“外公说了,穿红衣戴红帽,腰里挎着盒子炮的是红军。”
“是红军啊!”伯父语重心长,挂在脸上的笑容随之就消失了。他抬头怔怔地望着远处的天际,在那儿有一抹红透了的云霞像火一样地燃烧着。
五十
很长一段酸楚的日子在玉谷杆的曲儿声中走过来了;母亲对父亲的思念在玉谷杆的曲儿声中越发的情深意笃;山里人盼和平求解放的心意也在玉谷杆的曲儿声中看到了无限的希望。
那是一个什么日子哟?那是庄户人家春耕夏锄、走向秋天收获的季节。民国三十四年八月十四日,日本鬼子宣布无条件投降,中国人民的抗战终于胜利了。
抗日胜利了,所有的中国人都欢欣鼓舞!
抗日胜利了,陈耳镇特别请来了著名的戏班子,义演三天三夜。
头天晚上,外公就和外婆、母亲商量着第二天去镇上看戏的事,说是得起得早一点,这么远的路程,去迟了可不行。大哥在一旁听了,就嚷着说:“我也去。”母亲说:“引你去哩,谁说不让你去了。”大哥就拍手欢呼起来:“看戏喽,看戏喽。”
看着大哥高兴的样子,母亲又一次情不自禁地问外公:“抗日战争胜利了,仓娃就该回来了吧?”
母亲一提到父亲,外公的脸就阴郁起来,她咋能知道父亲能不能回来呢?只得点着头随声附和道:“是该回来了。”
“兴许,明天到了陈耳镇就能见到仓娃。”母亲说。
“兴许……兴许能见到吧。”外公随喉咙搭嗓子,顺着母亲的语义往下说。
“睡吧,早些睡,明日得起早哩。”外公说。
“大。”也许是高兴吧,母亲这天晚上话特别多。
“又要说啥哩?”外公问。
“我想明天一早去双驮岭。”
“去双驮岭干嘛?”
“叫上哥和嫂子,一块儿去镇上看戏。”
外公沉顿了片刻,说:“中。”
这一夜,母亲躺在土炕上尽想着伯母。同样是女人,她跟着伯父没享一天福,好不容易怀上一个孩子又流产了,现在伯父又成了那么一个废人,她心里能不苦吗?将心比心,母亲在心里彻底原谅了伯母上次所表现出来的冷酷。
母亲起得格外地早,玉米糁子是头天晚上用灰水浸泡好的,容易煮烂。做好了饭,外公和外婆也就起炕了。母亲叫醒了大哥,早早地向双驮岭走去。外公叮嘱她说:“桂珍,天刚麻麻亮,和孩子路上小心点。”外公说着,递给了母亲一根木棍,“拿着它一来拄着可以防滑,二来还可以防那些野兽。”
弯曲的山路,被清晨的露水潮的湿湿的,路旁的灌木叶和草叶上还顶着一颗颗晶莹的露珠。母亲张嘴深吸了一口山间清新的空气,顿时便觉得头清目爽,脚下步子迈得更快了。
上了双驮岭,母亲老远就瞧见了那几间茅草屋。哥和嫂子还没起来吧,怎么现在门还没开?他们一定还不知道日本鬼子投降了;不知道陈耳镇上因此唱大戏哩;不知道仓娃就要回来啦。一会儿给他们讲了,非把他们高兴坏不可。想着想着就到了伯父的门口,没容母亲喊门就开了,迎面走出来的是伯父。伯父一见母亲和大哥站在门口,忙问:“桂珍,这么早就上来了,出啥事啦?”
母亲笑着说:“没出啥事。我是来叫你和嫂子一块儿去陈耳镇上看戏哩。”
正说着,伯母就挤出了门。伯母说:“怎么,你们也知道陈耳镇上唱大戏了。”
母亲说:“怎么能不知道,小日本投降啦,谁不高兴啊。”
“就是,就是。”伯母说着就笑了。
伯母又说:“我刚才还和你哥说哩,让他去大条荫叫上你和青山一块儿去看戏哩,想不到你这么早就来了。”
伯父说:“别光顾着说话了,桂珍和青山一定还没吃饭哩。”
母亲说:“吃啦,吃啦。”
伯父说:“起得那么早?青山,告诉大伯,是不是真的吃了?”
青山说:“真的吃了。”
“吃的啥饭?”
“玉米糁子粥。”
“吃了好,走,大伯背着青山,咱们一块儿看戏去。”
“看戏喽,看戏喽。”青山爬在伯父的脊背高兴地呼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