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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松树开花》(连载四)

作品名称:松树开花      作者:争游      发布时间:2013-05-07 15:56:31      字数:11496

  三十一
  
  离联保处越来越近,祖父的脚步越来越快。刚才还在为钱无着落的事发愁,一想到马上就要见到儿子,他就什么也不想了。听天由命吧,走到哪算哪。转眼见已有十天没有见到有子了,他这会儿是个什么样子,祖父想象不出来。一想到上回见面那情景,眼泪就不由地往下落。
  拿着张春升的字条,再也没有人阻拦。看门的保安队打开了关人的门锁,祖父第一个推开门扇进了屋。伯父躺在铺了一些树叶的地上,一动也不动,像个死人。门外的光亮照耀着苍白的面颊,他眼皮无力地向上抬了抬。他看见了门口的好多人,看见了站在眼前的大,却没有那种应有的激动和欢欣。只是用眼睛瞅了瞅大,呆滞的目光就像是在看着一个陌路人。
  这是我的儿子吗?这是一个刚毅耿直的有子吗?祖父蹲在伯父的身边叫道:“有子,有子,我是你大啊。”
  “大。”有子开口叫了一声,泪水就涌了出来。
  祖父摸着伯父胸前的烙伤,伤口已经变黑,变黑的伤口有的已裂开了缝,缝口和伤口的边缘正在往外流着血水和渗出物。“有子,他们把你烫成这个样子。”
  “大,有子不怕,有子没有喊过痛。”
  “有子,要是痛,你就喊出来。甭憋坏自己。”祖父鼻子一酸就哭了。
  “有子。”外公叫。
  “叔。”伯父答道。
  “你大是来接你回去的。”
  “是来接我回去的?”
  “嗯。”外公也掉了泪。在场的每一个都掉了泪。
   祖父和外公扶着伯父走出房间,走出了联保处的大门。正走着,就见迎面走来了张春升。
   这个张春升,这么快就回来了?焦同友、陈有福、司马福赶忙跑步迎了上去:“张主任,张主任”地叫着。
   张春升像是没有听见他们三个人地叫声,右手掏出腰间的盒子枪,照着伯父就是“啪”地一枪。“张主任,你这是咋哩?”
  “别怕。我没有着实打,只是想吓唬吓唬他。我是在用枪声告诉他们,不要以为我放了他就目中无人,为所欲为。在双驮岭,在条荫口,在整个陈耳镇还是我张春升说了算。”
  “那是,那是。”焦同友、陈有福、司马福三个人陪着张春升返回联保处。
   因为张春升那一枪,祖父和外公都惊出了一身汗。
   伯父只走了一会儿就走不动了。祖父看见伯父难受的样子,拔掉裤子一看,伯父两跨下的睾丸肿得像个紫茄子。
  “有子,这是怎么啦?”
  “张春升踢的。”
  “他……他怎能往这个地方下手呢?”
  “他是想要我的命,想绝我的后啊!好在大女已怀上娃了,即使那个玩意儿不管用了,咱也不怕。”
  “大女……”祖父差点儿漏了嘴,把伯母流产的事情说出来。
  “大。”伯父说:“等大女生了儿子,就把我妈接到双驮岭来,伺候她坐月子。”
  祖父说:“不说了,歇着点儿,到家了咱再慢慢说。”
  祖父借来一块门板,又雇了两个人。四个人轮换着,抬着伯父走在回双驮岭的路上。

  三十二
  
  伯父躺在土炕的这头。
  伯母躺在土炕的那头。
  按照祖父、祖母的安排要让他们住在条荫口的,等养好了身子再回双驮岭。可伯父不愿意,伯母也不愿意,祖父、祖母就不好意思勉强,祖父和父亲就把他们送了回来。祖母也只能跟到双驮岭,伺候伯父和伯母。
  心灵的创伤使伯父和伯母整天不说一句话,用现代的名词讲像个植物人。而每当夜深人静时,伯父和伯母便睡意全消。也许,白天已经让他们过够了睡眠和沉默,而此时的祖母已进入了睡梦中。二祖父在另一间屋里打着呼噜,几头牛对着漆黑的山野喘着粗气,偶尔会传来它们肆意的撒尿声。
  伯父开口问伯母:“那个小本本呢?”
  伯母说:“在箱子底的衣服里藏着哩。”
  “没有人看见吧?”
  “没有人看见,就连大和妈都不知道哩。”
  “不知道着好,省得让他们担惊受怕。”
  伯父、伯母再无话,谁也不愿提及自己所受的伤害。伯父从家人的口中得知,为了救他回家,祖父掏尽了家中所有的积蓄,伯母和母亲卖掉了她们心爱的首饰,外公也卖掉了他存放多年的一个麝香包子。最后还欠了人家三百多块钱银元。欠的这些钱从哪儿来呢?伯父不说,伯母也不问,他们彼此都把这些烦恼、忧伤埋藏在自己的心里,唯一能挂在嘴边上的还是有关红军的事。
  “拿出来看看吧。”伯父对伯母说。
  伯母就拖着疲惫的身子悄悄地下炕,从箱子底翻出那个红军首长留下来的小本本,拿到伯父的眼前边。伯父拿着小本本久久地凝视着:“红军还会来吗?”
  “会来吧。”伯母说:“首长说过,红军是为穷苦人谋利益的,我们就是穷苦人,就是无产阶级啊。”
  伯父说:“我们是无产阶级,无产阶级就是要革命。”伯父的心里还记着首长说过的这些新鲜名词。
  “我们还能当红军吗?”伯父又问。
  伯母说:“能吧。等红军一来,咱们就一块去。”
  伯父、伯母说话的同时深情地望着这个红军首长留下来的小本本,尽管他们不认识上面的字,眼神也充满了一种希望之光。在这种希望里,他们又闭上眼睛进入了梦乡。
  这年秋天日球怪,尽阴,一连四五十天不见晴。二祖父一大早出去放牛,直到天大黑也没回家。几头牛照着熟路回到了圈里,还是没有二祖父的影子。祖母把搭在锅台上的饭热了一遍又一遍,二祖父就是不回来。
  第二天,祖母从条荫口叫来了祖父和父亲,在附近的山沟里、石崖边找了三天也没找到二祖父的踪影。二祖父,你去了哪儿?
  接下来的日子,寻找二祖父成了一家人从早到晚的核心,终究没有二祖父的消息。这个时候,一家人不能不认定二祖父已离开了人间。二祖父,你咋走的那么急呢?急得连一口棺材也不曾要。你是在怜惜伯父、父亲的贫困处境吗?你就这样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去了吗?
  这是民国二十六年的深秋,二祖父走了。
  
  三十三
  
  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的。陈耳镇上的保安队上了双驮岭,拉走了槽上的牛,赶走了圈里的羊,装走了瓦缸里仅剩的那点粮食。祖母没有拦他们,伯父和伯母也没有拦他们,也许祖母和伯父、伯母都知道“秀才遇见兵,有理讲不清”的道理,何况张春生的手里还握着那张契约。下了岭,同样洗净了条荫口家中的一切。两个家庭因此就可以形容成一贫如洗了。好在整个山野还是绿色的,有野菜,有树叶,有可以充饥裹腹的野果子吃。
  那天,祖父从玉米地里扒回了十多个翠绿翠绿的玉米穗。父亲和母亲不解地问:“正长哩,扒它弄咋?”
  祖父说:“嫩嫩的玉米籽吃着香哩,一天扒上几穗拌着野菜树叶吃。等完全成熟了他们又要来抢,到不如咱们先吃着。这就叫天无绝人之路。”
  听了祖父的话,父亲和母亲也觉得在理。祖父把这话同样讲给了双驮岭上的祖母和伯父听。
  连日的遭遇,连续的打击使祖母有点难以承受,等到了伯父伤愈,伯母康复,祖母就病倒了,病倒了就再也没有起来。
  祖父从条荫口上到了双驮岭,陪着祖母。父亲三翻五次去犁牛河街上请来了黄家药房的先生,先生摸完了脉,便吩咐伯父和父亲准备后事。伯父和父亲没有敢把真情告诉给祖父和祖母,让先生开了几副调养的药。
  伴随着浓浓的汤药味祖母日渐一日地消瘦,到了这年冬天(民国二十六年农历十一月)祖母就闭了眼。祖母下葬的那天,天空飘起了雪花,雪花儿一直飘了半个多月。
  这年冬天的雪好大好大,整个山野儿都变成了银白色的世界。
  
  三十四
  
  祖母过世了。祖父一下子像是老了几十岁,刀刻般的皱纹很快爬满了脸。
  一直到来年的开春二月,山上的冰雪才开始融化。草芽儿从石缝里,从泥土中使劲的往出拱,不几天,满山遍野就有了一种浓浓的春意。
  祖父还在双驮岭上不肯下来,二祖父和祖母都是从那个地方走的,祖父还在想着他们。祖父早上望着日头出山,晚上看着太阳落山,呆呆地不说一句话。他在想着人生,短短的人生就如同这日头一样,光辉灿烂也就是那么地短暂,然后就消失了。每天除了吃饭,祖父就是去田间或打柴,或刨地,或挖药不肯闲着。
  面对着太阳,母亲坐在条荫口的草屋前,父亲也坐在条荫口的草屋前,日子日复一日的清贫。但对于父亲来说,有母亲在他的身边就是他最大的富有,有句话不是说“金万担,银万两,不如有个好婆娘”吗,母亲就是父亲的好婆娘。反过来说,有父亲在身边也是母亲最大的富有,在母亲的眼里,父亲是座山,而她只是大山里的一条小溪,没有了大山,溪水也就干枯了。
  望着山上泛绿的草叶儿,吐红的花朵儿,母亲用肘子捅了捅父亲:“把这个消息告诉大吧,也让他老人家高兴高兴。”
  父亲说:“大在双驮岭上,咋跟他说呢?”
  母亲说:“你没长腿啊,跑几步路能累死你。”
  父亲说:“不是这个意思。”
  母亲说:“那是什么意思?”
  母亲说:“哥成了那个样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嫂子肚里的娃又没了。听说你怀了娃,心里说不准有多难受呢。”
  母亲想着也是这个理,就再也不说话。
  “你回屋吧,院里凉。”父亲说着就起了身,“我到山上刨药去。”
  “别急着走嘛。”母亲拽住了父亲的袄巾。
  “还要咋哩?”父亲问。
  “你去双驮岭上把大叫回来,叫回来咱就跟大说。现在都三个多月了,再不告诉大,大以后知道了还不生气啊。”
  父亲想了想说:“是该告诉大了,那我现在就去双驮岭。”
  母亲说:“顺便把罐子里的那几个野鸡蛋给哥和嫂捎上,让他们也补补身子。”
  父亲说:“那可是咱娘叫换珍送给你的。”
  母亲说:“哥和嫂子受的伤害太大了,身子虚。去了就跟大说,火炕的烟囱不冒烟了,兴许是火眼不透了,让大回来给拾掇拾掇。”
  “知道了。”父亲答应着,身子早就窜到了上岭的路上。
  山沟上面,二姨提着小竹篮又来了。自从母亲有了喜,外婆和二姨三天两头从大条荫上往下跑,回回少不了给母亲拿好吃的。
  
  三十五
  
  还得说说张春升。自从做了陈耳镇的联保处主任兼保安队队长,就变着法儿往自己兜里捞钱,钱捞得不少,但钱也不是万能的。唯有一件不称心的事情,那就是娶妻十年,媳妇或娃或女,不曾给他下过一个仔儿。就为这,张春升很少回家,生性好色的他常在外面拈花惹草、逍遥快活,把一个青春年少的媳妇冷落在了家里。家中的老父亲,想着这样下去可不行,万不能让张家在他这辈断了烟火,就托媒人给他找了个二房。
  这个二房是绿豆沟一位土财主的女儿,名叫翠花。老父亲见过,模样儿挺俊俏。张春升的脾气老父亲知道,说个瞎的他不爱。阴阳先生已给掐算过了,八字命合,是上等婚。见了面,张春升也是满心的情愿,于是就定下了三月二十三这个良辰吉日。喜日子一定,联保处其他人员就想借机讨好张春升,在召开各保保长的会议上,要求所属各家各户都要备一份贺礼。
  为这事,陈有福专门来到了条荫口跟祖父说。祖父说:“你也知道,去年他们把家里能变成钱的东西都拿走了,眼下用什么给他送礼去。”
  陈有福说:“这情景我知道,那还不是为了咱娃的命。直到现在,咱还欠着人家一百来块钱哩。眼下的这个事可不能马虎,想想办法,别让人家鸡蛋里挑骨头给咱小鞋穿,你要知道,张春升可是个顶好面子的人。”
  祖父低着头一言不发。
  陈有福又说:“你们家可是两份,双驮岭上我就不去了,你跟有子说一声。”说完,陈有福起身告辞,去了大条荫的外公家。
  为这事,祖父白天吃不下,晚上睡不着。看着祖父愁眉苦脸的样子,父亲问:“大,你这几天是咋了?”
  祖父说:“不咋。”祖父没有把要给张春升送贺礼的事告诉父亲和伯父,他知道父亲和伯父的火爆子脾气,知道了,说不准会闹出什么乱子来。
  “身子哪里不舒服,就去犁牛河街上让人家先生给瞧瞧。”
  “我想你妈。”祖父说着就有泪从眼窝子流了出来。祖父这话原本是哄父亲的,可话一出口,就道出了心底对祖母那种实实在在地思念。是啊,祖母在世时,祖父有事总和祖母商量。祖母也会跟他一块儿想办法,出主意,解开他心里头想不开、理不顺的结。可这会儿,只有他一个人扛着。
  听了祖父的话,看着祖父伤情地流泪,父亲默默无语。
  直到那天,外公从大条荫来到家中,父亲才真正明白了祖父发愁的原因。父亲当时就火了:“不给他送礼!别说没钱,有钱也不给他送!”
  外公劝父亲说:“别说气话,现在是人家的天下,胳膊拧不过大腿。你哥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结果怎么样?”
  外公这一说,父亲的火气就小了,说:“真的没有钱,你说咋办?你没见这些天,把我大熬煎的不吃不喝地,我问他咋了,他到底都没跟我说。”
  “一文钱能难倒英雄汉哩,我知道他心里的苦衷。”外公说着叹了一口气。
  祖父说:“有时候想一想,真想用一根绳子吊死在屋梁上算了,省得受这份罪。”
  外公说:“亲家,你就别想不开了。我知道你的难处,你和有子两家的那份礼钱,我都给你准备好啦。改天,咱厮跟着给陈有福送去得了。”
  祖父说:“亲家,为了我们家可把你拉扯扎啦。”祖父说完又回头对父亲说:“仓娃,记着你伯的好,你和桂珍以后可要好好地孝敬你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哩。”
  一边的母亲接过祖父的话说:“大,你就放心,我和仓娃会好好地伺奉您,也会好好地伺奉我大我妈的。”
  祖父接着对外公说:“桂珍娃乖,懂世理,是个好媳妇。”
  外公说:“都是苦命的人,能在一块儿搭伴过日子,这是缘分。”
  祖父点着头说:“是缘分。”
  今个的太阳好哩,暖和和的光亮照耀着眼前边的山野。山坡上的野藤儿你攀缠着我,我裹绕着你,根根藤条上都冒出了绿绿的枝条儿。冷不丁,这些攀缠在一起顽强的生命中还会冒出来一朵、两朵鲜艳夺目的花儿。
  
  三十六
  
  伯父很快也得知了母亲怀孕的消息,是父亲告诉他的。伯父高兴之余就痛恨自己再也不能给王家留下传宗接代的根苗。张春升给他带来的不仅仅是肉体上的伤痛,更让人揪心扯肺的是精神上的痛苦。性的欲望再也没有以往那样的强烈,而每次勉强行完了房事,他就觉得对不起伯母,因为他感觉得到,伯母没有享受到那种渴望已久的满足。
  伯母也知道了母亲怀孕的消息,是那天晚上伯父告诉她的。当时伯母一听,便久久的阴沉着脸不说一句话,伯父推了推伯母说:“咋了,不高兴啦?”
  伯母呆滞了好大一会儿,就爬在伯父的胸前哭了。伯母哭着说:“有子,都是我不好,把咱的娃给弄没了。我对不住你。”
  伯父说:“这事咋能怨你呢,都是保安队这伙王八蛋,都是张春升这个狗日的把咱们给害苦了。”说到这里,伯父长叹了一口气:“这,也许就是咱的命吧。”
  伯母说:“每当想起我不能给你生娃了,就觉得没脸见人。”
  伯父说:“都是我的不好,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待你了。大女,有一句话我想了很久,总没有勇气跟你说。这两年,咱们都避开了这个话不说,但你我心中的痛是彼此都能感觉到的。现在,既然话已经说开了,我就想把我要对你说的那句话说出来。”
  伯母说:“是啥话还能让你憋这么久?咱们过了这么多年,我可是掏着心和你过日子的,该说的你就说吧。”
  伯父是沉默了半晌才开得口:“大女,趁着你还年轻,另嫁个人吧。”看得出,他是鼓了好大的勇气才说的。
  伯母想不到伯父会说这样的话,伯母拍打着伯父说:“是大女待你不好吗?你就这么的狠心。”
  伯父说:“我……都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不能再给你带来幸福和快乐,我对不起你啊。”
  “有子,别这样说,能和你过在一起是天定的缘分,是我的福份,大女是不会离开你的。戏文中不是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哩。”
  “大女。”伯父情深意切。
  “有子。”伯母情意绵绵。
  “其实,我也舍不得你啊。”
  “那你还胡说八道些什么啊,以后再也不许提这事。”
  伯父说:“不提了,不提了。”
  那日,伯父去陈耳镇上赶集卖草药,恰是张春升娶二房太太的大喜日子。娶亲的队伍好长好长,前面是两行持枪的保安队,一路放着枪;保安队后面是乐队;跟在乐队后面的张春升骑着高头大马,腰间斜披着红,胸前戴着红花,一脸的喜气洋洋;再往后就是新媳妇的花轿。离老远,街道上所有的人都避到了一边,看着张春升盛气凌人的样子,夹在人群中的伯父就来气:狗日的张春升,有朝一日,老子非收拾了你不可!
  也就在这个时间,伯父听到周围人们的议论:“张春升这次娶二房太太,每一户人家都要给他送贺礼,收来的钱根本花不完。”“这个坑人贼,只顾他自己高兴,不管老百姓的死活。”“现在这当官的,哪一个都是这。”……听了这些话,伯父就觉得纳闷,如果每一户都送了彩礼,咋没有人去双驮岭上讨要呢?难倒这些吃人的狼口下留情,放过了他?不会的。如果说是大给掏了,咋没有听他说起过。
  伯父回家时顺便去了条荫口问父亲。父亲说:“为了送贺礼的事,大熬煎了好长时间,最后还是大条荫咱伯把钱一块儿给掏了。”
  “那你咋不告诉我?”
  “大知道咱弟兄俩的臭脾气,没敢告诉你,我也是以后才知道的。”
  晚上,点着了松明子,伯父又一次让伯母取出了那个藏在箱子底的红本本。拿着红本本伯父久久地抚摸着。
  “又想红军啦?”伯母问。
  伯父说:“大女,你说,咱们还能不能当红军?”
  “能啊,咋不能?只要红军队伍一来,咱们就去当红军。”
  “当了红军,我首先革了张春升的命,然后再革保安团这些王八蛋的命。”
  “其实,”伯母说:“大多数人都是好人,就像保安队的人,有些也是被抓去的穷人。”
  “是穷人我们就不杀他。”
  “今天咋又想起红军的事了呢?”伯母问。
  “其实,我天天都在想红军,看到穷人受苦,看到官府作恶,我就更想红军。”
  睡梦中,伯父真的当了红军,真的抓住了张春升,真的就像杀阎学贤一样开大会杀了张春升。睡梦中的伯父又一次唱响了心中的那首歌:“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三十七

  八月十五,明月当空。祖父坐在屋前在大石板跟,独自饮着酒。祖父的酒葫芦已有好长时间没有粘过酒气了,馋得很。
  祖父喝着酒,就想起了祖母。想起了每年的中秋节,祖母都会把蒸好的月饼馍,退了青皮的核桃,摘来的红柿子用木条盘放在门前的这块石板上献给月亮神。每当这时,祖父也会拿出自已心爱的酒葫芦,和祖母面对面地坐着,喝一口酒,吃一口祖母为他做的下酒菜。祖母会做的拿手好菜就是将没有成熟的玉米粒,放上调料煮熟,再加几角红辣子、绿葱叶,就千般的好吃了。如今祖母去了,没有人给祖父做这般下酒的好菜了,祖父也只能举头望明月,闭眼思亲人。至于门前石板上献给月亮神的这些礼物,是母亲学着祖母的样子做的。
  有微风裹着秋的清香轻轻吹来,祖父很受用地吸了一口大自然的气息,眼前边就出现了结饱荚的大豆,怀抱棒子的玉米,成熟的连翘;有蟋蟀的叫声时远时近,时大时小,就如同祖母当年对伯父和父亲喃喃话语着“嫦娥”、“吴刚”和“玉兔”的故事。现在物是人非,祖父流泪了。唯一感到欣慰的是母亲怀了孩子,可以为王家传宗接代了,要是祖母健在的话,该有多高兴啊!“哎——”祖父长叹一声,又拿起酒葫芦向喉间灌去。
  “大。”这时间,父亲就从草屋里出来了,“别喝了,喝多了伤身子哩。”
  “没事,大今个高兴,想喝。”祖父说着问道:“桂珍睡去了?”
  父亲说:“睡去了。大,你也睡吧,夜深了,外面凉哩。”
  祖父说:“你看这山里的夜景多美,天空蓝蓝地,月亮圆圆地,虫鸣欢欢地,气味甜甜地,等以后桂珍生了,我就天天抱着娃晒太阳、看月亮……”
  “大……”
  “不说了,不说了。”祖父又向喉咙灌了一口酒。
  就在过了中秋节的第三天晚上,母亲生下了大哥。
  大哥三天的早上,外公、外婆,还有二姨他们就来了,拿了好多好多好吃的,都是给母亲补身子的。一罐子黄酒,两包红糖,一筛子干干。另外还有尿布,肚兜,小孩衣服等等。他们一同来到了母亲的身边,外婆就将早已准备好的红头绳挂在了大哥的脖子上,这条红头绳上系着一枚大大的长命锁,那是用银子做的。
  伯父和伯母也从双驮岭上下来了。伯父这个做亚伯哥的是不能进母亲屋的。伯母见了母亲,轻轻地问了一声“桂珍”就再也无语,她也把一条早已准备好的红头绳挂在了大哥的脖子上,红头绳上系着一块大银元,这是伯母给侄儿的见面礼。做完了这一切,伯母就匆匆地走出了母亲的屋。看得出,伯母的眼圈红了,盈盈的泪水灌满了眼窝直往外涌。
  中午饭是伯母做的,按照惯例要吃面条,取长命通顺之意。席间,祖父拿出了酒葫芦给外公的碗里倒了些,给自己的碗里也倒了些。祖父说:“亲家,咱们边喝边聊。”
  外公说:“咱们边喝边聊。”
  外婆、伯母、二姨另在一个条盘里吃饭,喝的是黄酒。伯母给母亲做的是开水冲黄酒泡干干,碗里还放着两个荷包蛋。
  喝着酒,祖父的话就多了起来:“亲家,咱们合计着给娃取个名吧。”
  外公说:“取名是识字人、教书先生的事,咱们大老粗,怕取不好哩。”
  伯父说:“识字人、教书先生,那还得去陈耳镇上,他们不明白咱的意思,咱们就给娃取个名字得了。”
  外公说:“那该取个什么呢?咱这山里头,眼前边最常见的除了青青的山,还是青青的山,没啥别的。”
  祖父点着头说:“是没啥别的。”
 “来,喝酒。”祖父说着端起了碗。
  “喝酒。”外公说着也端起了碗。
  “青青的山,青青的山……”喝完了碗里的酒,祖父还在嘴里念叨着。
  “青青的山,青青的山……”外公也在嘴里念叨着。
  “嗨!”祖父一拍腿,“还琢磨啥哩,就叫青山得了。”
  “叫青山?”外公说:“这名字也来的太容易了吧。”
  “不是有句话叫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吗,青山就是咱们的希望。咱们现在斗不过张春升、保安队,等青山长大了,接着跟他们斗。我就不信,红军能不回来,红军回来了,咱们过好日子就有希望了。”
  “亲家,你是不是喝多了?”外公劝祖父。
  “没喝多,前面经过的事情告诉了我,红军是好人,是帮穷人的。”
  “亲家,别说了。”外公又劝祖父。
  这时父亲就说话了:“这里又没外人,怕啥?”
  伯父端着碗坐在一旁,没说一句话。
  “青山,青山。”祖父一放下碗,就去了母亲的身边看孙子。
  “你大喝多了。”外公对父亲说。
  
  三十八
  
  那是入冬的一个早晨。昨天稀里哗啦飘了一天雪花,夜间就放晴了。祖父起得早,起得早就寻思着到山坡上给牛圈里搂点垫草。“我去坡上了。”祖父朝屋里喊了一声。
  父亲在屋里说:“昨天刚下了雪,就别去了。”不知道祖父听没听到父亲的声音,硬是一个人爬上了山坡。
  山坡上枯草树叶多得很,一袋烟的功夫就搂了一大捆。祖父将枯草叶捆好往肩头上一扛,就摇摇晃晃地朝山下走去。昨天的雪不大,地面只落了薄薄的一层,清晨便上冻了。祖父的双脚踩在一块光溜溜的石板冰上,一个趔趄就滑倒了,肩头上的草叶捆滚下了山坡,祖父就倒在地上站不起来。祖父心一急,就“仓娃,仓娃”地喊,喊了几声就不喊了。
他知道,这儿离家远,父亲是听不到的。祖父艰难的一步一步地往回趴着。
  母亲把大哥哄睡着也就起来了。祖父没有回来。母亲帮着父亲把玉米糁子下到锅里,玉米糁子粥熬出了香味。祖父还是没有回来。
  搂一捆枯草叶用不了这么长时间,母亲想着,就打发父亲去了山坡上看祖父。
  祖父是被父亲背回家的。祖父的一条腿再也不能动弹了,只能躺在土炕上。
  父亲立即去了双驮岭,把祖父受伤的事告诉了伯父,伯父就随父亲下到条荫口。伯父说:“我去一趟犁牛河街,把先生请来给咱大看看。”父亲说:“我去吧。”伯父说:“我去。桂珍和青山在屋里,还是我去。”
  半后晌,伯父就从犁牛河街赶回来了,却没有把先生请来。一是先生忙,走不开。二是路程远,刚下了雪,脚下不方便。伯父带回了两副治疗跌打损伤的中草药,只能先煎着给祖父喝。
  重新下山去请先生是三天以后的事,先生看了祖父的伤就直摇头。背过祖父,伯父和父亲问:“我大的腿到底咋样?”先生说:“胯给摔断了,恐怕没有站起来的希望了。”“那……只能躺在炕上受难过,等死?”“不敢说等死,伺候的好,往后的日子也只能是在土炕上度过。”
  “咋能叫大受这样的难过呢?”伯父和父亲同时叹息着。
  祖父躺在土炕上不能动,伯父和父亲商量说:“把大弄到双驮岭去吧,我和你嫂两个光大人伺候着也方便一些。”
  父亲说:“咋能单让你和嫂子伺奉大呢,我和桂珍也有责任哩。”
  伯父说:“你和桂珍不是还养着青山吗,这可是咱家以后的希望。你哥这辈子……”
  “哥,你别说了。我和桂珍都听你的。”
  事情一商量好,伯父和父亲就把祖父抬上了双驮岭。
  
  三十九
  
  大哥两岁时,母亲又怀孕了。也许是因为生活苦、营养差,孩子生下来后一直很虚弱,不足半个月就夭折了,村里人管这种情况叫坐空月子。那时间,人们不懂回乳的办法,也没去求大夫,就心想着让大哥吃个接奶子。
  有句俗话叫做“不是冤家不聚头”,我家和张春升就应验了这句话。张春升的二太太是和母亲同时怀孕生产的,不同的是翠花所生的孩子活着没奶吃。张春升找遍了陈耳镇附近所有的大夫,下奶的药不知吃了多少,翠花的奶头就是不争气。为这事,翠花没少挨张春升的骂。骂归骂,孩子还要吃奶的,孩子不会说话,饿了的时间只会“嗷嗷”地哭。张春升也只得东家求一口,西家求一口的凑合着。养孩子不能凑合,孩子没奶吃可是大事,那时间不像现在有奶粉,离开了母亲的乳汁照样活人。于是张春升就想着为儿子找个奶妈来。
  陈有福提着两包点心,一瓶酒来到了条荫口。离老远,陈有福就喊:“广子,广子。”
  父亲听到声音,就从屋里出来了,见陈有福手里提着礼物就觉得有点好奇,不知道他这是要干什么。“我大没在家。”父亲说着就转身往屋里走。
  “仓娃,你大不在,连门都不让我进了?”陈有福一开口还真让父亲为难。陈有福接着说:“听说你大摔伤了胯,躺在炕上起不来,今个儿来看看。”
  “大躺在炕上一年多时间了,咋这会儿才想着看望大啦?”这话父亲没有问出口,但在心里猜出来了:陈有福这次来一定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大在双驮岭上我哥那儿。”父亲说:“陈叔,本该要让你坐屋里的,可我家桂珍不舒服,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就请屋里坐。
  陈有福一抬头,草屋的门扣上栓着一根红布条。按地方习俗,红布条栓在门上就代表忌门了,不方便见客。有讲究的人,常不往坐月子女人屋里去,怕的就是犯忌讳,与自己不吉利。
  “不进屋去了,不进屋去了。”陈有福连连摆手,“你大在双驮岭上,我也不上去了,有件事和你说也一样。”
  “有啥事就说吧。”父亲说话总这样直来直去的。
  “那我就直说了。”
  “说吧。”
  “当年为了你哥的事儿,你家还欠着人家联保处张主任一百三十多块钱。如今你大躺在炕上理不了事啦,欠账自然就落在你身上,父债子还,天经地义。”
  “这事我知道。不过,这几年我家过得啥光景你也看见了,有能力还他的钱吗?欠账不寐,见官无罪。”
  “你家的情况我知道,人家张主任也知道,要不这事情都两三年了能连提都不提?”
  “那你这次来的意思是什么?”父亲问。
  “你直接了当地问,我也就直接了当地说。张主任最近有了儿子,可是奶水不足,想给孩子找个奶妈,后来就打听到了你家桂珍,张主任就让我前来跟你说一声,让桂珍去陈耳镇上给张主任的孩子喂奶吃。”
  “我家桂珍不会去养活这个狼娃子的!”父亲没好气地说:“他儿子没奶吃,关我家屁事。”
  “他儿子没奶吃,跟你家是没关系。可你家欠着人家钱,叫桂珍去,也不是白去,管吃管住还能抵上一部分债。其实我也不想来,过去为了你哥的事,我没少在张主任面前陪笑脸、说好话,结果人家给了这个面子,把你哥放回来了。如今人家有事求我,我能不答应人家跑这个腿吗?”
  仔细听听,陈有福说的话也句句在理。可让母亲去张春升家父亲就是不愿意,他是怎样对祖父、对伯父和一家人的,父亲心里清楚得很。
  看着父亲不说话,陈有福接着又说:“遇事要放活泛点,不能一根筋地认死理。人家张春升现在是联保处主任,咱胳膊扭不过人家大腿的。”
  “这事,我得去双驮岭上跟大商量商量,还有桂珍,他要是不同意去我也没办法。”
  “这事你掂量着办,我回去了。”陈有福说着转身走向回去的路。走出老远,又回头道:“过两天我再上来听信。”
  “我日你娘!”父亲提起陈有福留下的点心和酒,摔了个粉碎。
  
  四十
  
  松明子点亮了,松明子熄灭了。松明子熄灭了,松明子点亮了……
  父亲睡不着,母亲也睡不着。父亲说:“陈有福的话你都听到了,去不去张春升家给他孩子喂奶,我得去双驮岭上跟大商量商量。”
  母亲说:“大都成了那个样子,这事儿让他老人家知道了,还不气死啊。”
  父亲说:“不去找大也行,那你给咱拿个主意吧。”
  母亲说:“我能拿啥主意,去,不去,还不是你一句话。”
  父亲说:“咱不去!”
  母亲说:“不去就不去。”
  “呼——”父亲一口气吹灭了松明子,草屋里一团漆黑。
  “不去又不行。”父亲翻了一个身说。
  “不行就去。”母亲同样翻了一个身。
  “我真不想让你去,饿死张春升这个狗日的娃!”
  “那我就真不去,饿死张春升这个狗日的娃!”
  “你咋像个崖娃娃似的!”父亲火了,坐起身子,又一次点亮了松明子。
  “那你要我咋说哩?”母亲同样坐起了身子。
  父亲看着母亲,母亲看着父亲。好大一会儿后,他们彼此激动的情绪才慢慢地平静下来。父亲说:“我想知道你心里是咋想的,让你帮我出出主意,想想办法。”
  母亲说:“事到如今,我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实在不行,咱就去吧。咱欠了人家的钱是一,人家手里有权是二,咱去是忍辱、是委屈,咱不去要遭罪、要受难,与其让一家人去遭罪受难,倒不如让我一个人去受罪。再说,不管谁的孩子,都是一条命哩,不是说救人一命,胜过七级浮屠吗?我想咱们的善举会有善报的,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你说呢?”
  松明子忽闪忽闪地放着光亮,听着母亲的陈述,父亲不说一句话。这时,躺在母亲被窝里大哥醒了,“哇哇哇”地哭着寻觅着母亲的乳头。母亲把大哥抱在怀里,大哥啃着母亲的乳头就止住了哭声。
  “你走了,青山就没了妈。这不行。”父亲摇着头。
  看着怀里吮吸的大哥,看着六神无主的父亲,母亲又是好半晌才开的口:“青山都两岁了,有你、有咱娘、有咱大一家人照顾青山,我也放心。一有空,我……也会回来……回来看娃的。”母亲不说了,泪流到了脸上。
  看着母亲涌出眼窝的泪,父亲又“呼——”地一口气吹灭了松明子,脸转向了一边。
  草屋里又成了漆黑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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