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红的心（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卫国学演英雄戏 黄狼专拣贫弱欺

六十年代的畿辅市不很大，可每年的六一儿童节公园里总是人山人海，各学校的老师和戴红领巾的学生挤满了各个角落。今年畿师一附小在文化宫前面的广场上被安排了一块场地，演些小节目。
　　卫国演的节目叫《少年英雄刘文学》，卫国扮演四川云门镇双江村小学四年级学生刘文学。事情是1959年11月18日晚，刘文学帮助队里干活回来，发现地里有一个黑影晃动。仔细一瞧，原来是地主分子王云学偷摘集体的海椒，他当即大喊一声：“老地主偷海椒啦！”说着就拉他去见生产队长。老地主见事情败露，马上拿出一块钱想收买他，可金钱并没有动摇刘文学保护集体财产的决心，他与老地主展开搏斗，终因年幼力薄，被老地主用红领巾活活勒死。当孔卫国扮演的刘文学把老地主的钱扔到地上，举起右手高声喊道：“谁要你的臭钱！”时，周围的观众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当他扮演的刘文学英勇牺牲时，好多同学都流下了眼泪，他看到崔颖迎转过头去不停地用手绢擦眼睛。一时间“打倒狗地主！”的口号声响彻广场。
　　演完节目，卫国找到等在文化宫门前的两个弟弟，领着他们看了几处节目，把公园里所有的动物看了一遍，把带的馒头和鸡蛋吃了，又玩了一会儿才回家。
　　回家后，已是下午两点钟，卫国把一张床板搬到屋子中间，从屋外找了两个砖头块，上面架上一根小竹棍儿，和两个弟弟打开了乒乓球。
　　三个人打得正欢，屋门被推开了。来人肩上斜挎着一个军用挎包，拎着一个旅行包。
　　“是大哥？大哥！”卫国上前喊道。
　　“小四儿、小五、小六！”令云把三个弟弟楼在身边。
　　令云放下旅行包，“这地方还挺不好找，我打听到前院去了，那是省歌舞剧院。”他看了看屋子，问：“娘呢？”
　　卫国就把母亲犯了精神病和家里现在的情况跟令云说了。
　　令云已经二十一岁了，他和姥姥到了新疆后，姥姥跟向东生活在一起，也不用她干什么活，可她就是不习惯，还总是想着向党一家，到第三年就去世了。令云到了石河子供电局当了一名职工，现在是享受第一次探亲假。
　　第二天，卫国请了个假，和令云一起到省精神病院看向党。省精神病医院在城东头卫生路上，它东面是传染病医院和结核病医院，对面是国营畿辅农场，是早先的陆军军官学校的旧址，在这一大片庄稼地里还能看见军校检阅台的遗迹。
　　在医院病房里，病人是被用铁栏杆装饰的门与外界隔开的，隔着门，他们看见了在里面身穿一身蓝白相间带条形图案病员服的向党，正站着发呆。
　　“娘！娘！”哥俩叫起来。
　　向党呆泻的目光向这边看了看，走了几步，来到门口，说“来啦？”
　　“娘，这是大哥，来看你啦，”卫国说。
　　“噢，”她看了一眼令云，“回去吧，”说完，就走回了里边。
　　“娘，你什么时候回家呀？”卫国叫道。
　　令云擦擦眼睛，拉住卫国说：“走吧。”
　　令云回家的这一个月的日子里，家里的伙食好多了，令云会做饭，炒菜花样很多，他又到小集街集市上买了一口袋麦子，到新中国面粉厂换了五十斤白面，还经常买点肉呀鱼呀。他把这几年攒下的几百块钱都花了进去，还买了一辆旧的日产富士自行车。不过，这一趟探家最重要的一件事是给建国联系好了永华北路小学，下学期开学后，建国就又能上学了。临走前，令云除了留下买返疆车票的钱外，剩下二十块钱都留给了家里。
　　向新知道令云临走给卫国他们留下了二十块钱，就对他们说：“有你大哥留下的二十块钱花，这个月就不给你们钱了。”
　　
　　这年的夏天特别热，一直到八月底才有些凉爽。建国和肃反越来越吃得多了，加上放假，有时间做饭，这个月的粮食和钱还挺紧张。二十六日晚上把最后的一点玉米面熬好了一锅粥，吃过饭后，卫国对两个弟弟说：“今天咱们凑合一下吧，明天再抖一下口袋，咱们养的鸡还能下几个鸡蛋，坚持一下，到后天就能领钱了，买了粮食再多吃点，”卫国说。他不想再借钱或者粮食了，这些年来他到邻居家不知借过多少次了，他不愿意低三下四的在人家面前说好话，求人家借给几个钱，他想站直了做人。他准备让两个弟弟和他一起饿一天。
　　建国和肃反要出去玩儿，卫国问肃反：“作业还有多少没做完？”
　　“还有一篇作文和五道算术题，”肃反说。
　　“一两天必须做完，”卫国说。
　　“明天就做完了，”肃反保证说。
　　“那就玩儿去吧，九点以前回来，”卫国嘱咐道。
　　肃反玩儿回来后说有点不舒服，就上床睡觉了。
　　半夜两点来钟，卫国被一阵“哎吆”声惊醒，他扭头一看，见肃反皱着眉正在呻吟。他用手一摸，“真烫，发烧了吧？”他对肃反说。
　　肃反没吭声，建国也醒了，问：“怎么了？”
　　“老六发烧了，上医院吧，”卫国说。
　　“就是想吐，”肃反说着一探头，就吐了。
　　卫国赶紧用拳头在他后背上捶着，又对建国说：“拿脸盆来。”
　　建国把洗脸盆拿过来放到肃反的头下边。
　　过了一会儿，肃反不吐了，脸色苍白，闭着眼睛也不说话。卫国说：“老六，穿上衣服，咱们去医院”。
　　“四哥，咱们不是没钱了吗？别去了，”肃反说。
　　卫国站起身，挺了一下脖子，说：“我去邻居家借两块钱去。”
　　建国帮着给肃反穿上衣服，卫国好不容易叫开了邻居家的门，求人家借给两元钱给弟弟看病。邻居借给了一元五角，他对建国说：“我们去医院了，你拾掇一下。”
　　卫国搀着肃反从家出来，顺青年路往南慢慢地走着，到小北门拐上环城北路，再向东走，到新北街再向南，从廊瑚街往东再走，穿过北大街就到了儿童医院。
　　医生询问了情况，做了检查，说是急性肠胃炎，打了针，拿了药，又在肃反的肚子上扎了针灸，医生让再观察一会儿。肃反在急诊室躺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烧已经退了些，医生又做了一些嘱咐。看病花一元六角，卫国只有一元五角钱，院方看小哥俩挺可怜，就少要了一角钱，卫国搀着肃反往回走。
　　天渐渐地亮了，卫国说：“我背着你吧。”
　　肃反说：“现在感觉好多了，慢慢走吧。”
　　卫国说：“要不咱们可以雇个三轮车，可现在看病把钱花完了，还欠人家一角。”
　　肃反答应了一声，说：“能走，”他又看看卫国说：“四哥，就是我饿得慌。”
　　“昨晚上就喝了两碗粥，又都吐了，胃里没东西了，肯定是饿得很，可咱们没钱买吃的。”路旁一家小饭馆炸油条的香味飘过来，卫国用身子挡住，说：“再坚持一会儿，回家后给你把面口袋使劲抖抖，做碗疙瘩汤，里面打个鸡蛋。”
　　“今天能捡三个鸡蛋就好了，咱们三个人一人一个，”肃反说。
　　哥俩儿走到家天已经大亮了，建国已经生着了炉子。卫国叫建国去鸡窝取鸡蛋，自己赶紧烧水做饭。
　　“怎么拿个鸡蛋还不回来？”卫国走出屋子来到房头，见建国正坐在地上冲着鸡窝发呆。
　　“老五，今天没下蛋？”卫国喊道。
　　建国不抬头，一声也不吭。
　　卫国走过去一看，只见鸡窝的门开着，堵门的小木板扔在旁边，地上有些鸡毛。
　　“怎么啦？”卫国问。
　　“鸡没了，邻居说让黄鼠狼叼去了，”建国含着泪花说。
　　“这，这，”卫国四下望去，人家的鸡窝都挺好，黄鼠狼没去叼。
　　“我辛辛苦苦养的鸡，都能下蛋了，”建国眼泪不停地流了下来。
　　是呀，建国每天喂鸡食，天一黑关鸡窝，每天早晨打开鸡窝，看着鸡一天天长大，现在能下蛋了，多高兴。可这黄鼠狼……
　　“这可是咱们唯一能够沾点油腥的来源了，今天还想用鸡蛋充饥呢，肃反的疙瘩汤里面还得打一个鸡蛋呢。”卫国伤心极了，他直想大哭一场，“这黄鼠狼怎么专找我们家？”
　　“老五，起来吧，今天咱们和老六就吃疙瘩汤吧，不用鸡蛋了，”卫国擦擦眼睛，拉起建国。
　　建国不作声，只是看着鸡窝掉眼泪。没有办法，卫国只好自己回屋。
　　
　　卫国考上了畿府中学，在临开学前的一天，接到了省精神病医院的出院通知。第二天，他把家收拾了收拾，去老杨家把他的小拉车借了来，叫建国坐在上面，拉着车去接向党。
　　到了医院，办完出院手续，向党从病房里走出来，还是穿着去医院时的那身衣服。
　　“你们都没事吧？”向党问。
　　“还好，”卫国说。
　　“老六呢？”向党问。
　　“在家呢，大哥回来过，回来探亲，”卫国说。”
　　“走了吧？”向党问。
　　“两个月前走的，”卫国说着让向党坐在了小拉车上。
　　“能行吗？我来吧，”向党说着又要下来。
　　“行！行！我一路把建国拉来的，”卫国套上拉套，让建国跟着，拉着母亲往家走。
　　“在里边怎么样？”卫国问。
　　“别的还好，就是用电烤你，让你坐在电椅上受不了，”向党叹了口气，“可不能再来了。”
　　这正是：
　　屋漏偏逢连阴雨，
　　洪水不怜寡母人，
　　天灾人祸何时了？
　　向党疯癫何处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