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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红的心(第九章 )

作品名称:红红的心      作者:朝音      发布时间:2013-05-02 10:55:50      字数:4959

   第九章 质本洁来还本去 孔民冤死无人葬

从1960年冬天,市场上的东西少了起来,物资奇缺,物价飞涨,一斤胡萝卜要六角钱,还买不到,人们除了供应的那点儿粮食外,就没有什么可以吃的了。孩子们正在长身体时,怎么能饿着?再贵也得想办法买足够的食品,向党几千元的退职金花得差不多了。
1961年春节过后的一天,孩子们还没开学,向党打开装退职金的那个纸袋,看到还有最后十元钱,“这两年的困难时期,退职金也花完了,以后只有孔民的工资了,可怎么过呀?”她把十元钱拿在手中,把包钱的纸袋扔到了簸箕里。
  “小云,你到南关自由市场看看有没有卖白菜的,买两棵回来,顺便再买三、四两猪肉,晚饭包饺子,”向党说。
  不一会儿,令云抱着两棵白菜并拎着一块猪肉回来了。
  “放那儿吧,多少钱一斤?”向党问。
  “七毛钱一斤,这两棵有十一斤,剩下的钱买了四两猪肉。”令云把白菜放在外屋墙角,把一块儿猪肉放在案板上。
  “你别去食堂吃了,今天在家吃吧。”令云一直在南大街的恩玉轩食堂入伙吃饭。
  “我还是去食堂吃吧,”令云说完就走了出去。
  “娘,我饿了。”卫国中午吃了一个山芋面的窝头,喝了一碗棒子面粥,早已经肚皮咕咕叫了。
  “再等一会儿,包饺子吃,”向党说着,卫国推开门向外走。
  “哎!卫国,回来!”向党叫道。
  卫国又开门进来问:“什么事?”
  “今天你爸爸要回家来,他是右派,你知道不?”向党问。
  卫国点点头。
  “对你爸爸一方面要划清界限,另一方面还要争取教育,要让他好好交代,悔过自新,重新做人。所以,对他还不能不理,”向党摸着卫国的头说。
  “知道了,”卫国答应一声就出去玩儿了。
  向党剁馅儿,姥姥和面,准备着包饺子。
  这时,门“吱呀”的一声被推开了,孔民走进了家。只见他瘦瘦的,满脸的络腮胡子可能好长时间也没刮了,两个颧骨突出出来,脸颊瘪进去,头发也白了不少,一条粗布藏青棉裤,上身穿着过去经常穿在身上的那件已经漏出棉絮的制服棉袄,肩上背着一个大口袋,十足的一个进城老乡。
  向党没言声,姥姥站起来说:“快放下。”
  孔民把口袋放在靠墙的地上:“还挺不好找,我打听的跑到小凉山那条街去了。”
  姥姥对向党说:“你别包了,我自己来。”
  向党没动地方,眼皮儿也没抬,说:“你打水先洗洗,”仍然继续剁馅儿。
  孔民拿起脸盆走出屋子,来到院子中央的自来水龙头旁,正有一人在接水,仔细一看,是供销社的老杨。
  老杨也发现了孔民,先是一惊,然后说:“是孔厅长呀,还、还、还好吧?”
  孔民说:“还行,你还好吧?”
  “好,好,挺好的。你这是回来看看?”老杨把水桶拎出水池子,问。
  “回来看看,就走,”孔民答道。
  “你接水,我就住在南面这排房子的紧西头,还做着锅,回去啦。”说着,提起水桶走进他家。
  孔民在屋外的前廊上洗了洗,把胡子刮了刮,回到屋子里,打开口袋,“临来前回老家看了看,俺姐给拿了点儿山芋叶让背回来,这叶子能当菜吃,也可以和棒子面掺合着蒸饼子。”
  “家里还好?宅子还在?”向党问。
  “也挺苦的,不过,庄稼人,土里刨食,总有点儿吃的,比城里要好一些。土改时分的房子和树林子都还在,乡亲们给看着那。”孔民把口袋拎到里屋,把山芋叶子倒出来晾开。
  卫国进了门,姥姥说:“你爸爸回来了,快去看看。”
  卫国进了里间。卫国多年来一直由向党带着,很少和父亲在一起,现在有两年没见了,看着父亲的样子,觉得有些生疏。可是,他想起母亲的话,还得教育父亲,让他悔过自新,不能不理他。
  “爸,”卫国走到父亲身旁。
  孔民看着卫国,一把搂在怀里,“小四儿,长这么高了,十岁了吧?”
  “上个月刚过了生日,”卫国答道。
  孔民把卫国抱起来,让自己的胡子在卫国的脸上蹭起来。
  “好扎吆!”卫国躲着、笑着……
  突然,卫国停止了嬉笑,两手搭在孔民的肩上,注视着孔民。
  “爸,我们虽然和你划清界限,但是,还要争取教育你,要让你好好交代,悔过自新,重新做人,”卫国按照向党的话原封不动地向孔民说着。
  孔民的眼睛里闪出了泪花,他一扭头,把卫国放下。
  “我说错了吗?爸爸怎么不抱我啦?娘就是这么说的呀?”卫国感到挺委屈。
  “你出去玩儿吧,”孔民说。
  卫国看着父亲,小心翼翼地走出去。
  孔民最喜欢吃向党包的饺子了,过去在机关吃小灶的时候,只要是家里包饺子,孔民总是要回来吃几个。今天的饺子他觉得真好吃,也是两年多没吃过饺子了。这两年,他在冀南炼铁厂劳动改造,和监狱的犯人一起砸矿石,也就是窝头咸菜。他开始还抽烟,后来,为了多给家中一些钱,他就把烟戒了。每个月的工资只留下两元用来买肥皂、牙膏等生活用品,其余的全都寄回家。这困难时期,自己那一大家子人,他放心不下。
  晚饭后,姥姥、向党、令云、卫国、建国、肃反和孔民围在一起,说了些家长里短的话,几个孩子就到里屋睡觉了,姥姥也到里屋去歇着。
  向党收拾完活,坐在床上。孔民看着向党,两年多不见了,真是憔悴了不少。“你还好吗?”他声音有些颤抖。
  “你不都看见啦,”向党回答。
  “继贞,真是对不住你们,”他眼睛里闪着泪花。
  “看你造的孽,还有脸回来,”向党委屈大啦,两年来向谁去说呀?
  “我,不过,我真没有做错什么呀,”他说。
  “没有做错什么就成了右派了?我们跟你背了多少黑锅呀!”向党想诉说委屈,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不能跟他说,他是右派分子,”向党想。
  “虽然我没做错什么,但是,我并没有不接受改造,我在铁厂是表现最好的,还立了功。”孔民在铁厂立功是因为他揭发了铁厂一位后勤管理人员的贪污行为,铁厂领导看他表现好,请给他几天假回家看看。
  “贞,我很想你们,”孔民很想拥抱向党。
  “打住,你是右派,我必须得和你划清界限。这个家接待你,是因为党的政策,我们党对国民党那么多战犯都给以改过自新的机会,都能给以出路,对你,当然也不能不给一条活路,”党的政策向党知道的一清二楚。
  “你不是退职了吗?”孔民问,言外之意就是你好像还在完成什么任务。
  “党的话必须听,一个共产党员要自觉地执行党的各项方针政策,”她停了停,“你只有接受改造,悔过自新,立功赎罪,重新做人这一条出路。家里的事你不要管,省得大人孩子们受连累。”
  一番话说得孔民心如刀绞,他满怀着希望回到家里,希望能在家里得到些这两年没有的温暖,得到家里的理解。不成想……
  他不该回家来,
  他不该回家来!
  不过,他想:“我根本就没犯什么错,要是让我重新做的话,我还会打报告要救济粮!绝不会说亩产万斤粮食!”
  这一晚上,孔民在地下铺了条毯子,躺在上面,一夜没合眼。
  第二天天还没亮,孔民悄悄地推开门,去火车站坐上了回冀南的火车。
  物品奇缺,物价高得没办法承受,粮食就是粮本上的定量,成人每月二十八斤,小孩从出生时开始,长一岁长两斤粮食,一直长到成人的二十八斤定量为止。食油每人每月一两,还有肉票、布票等。每户有个副食本,可以按月定量买蔬菜、食糖、肥皂等生活用品。对于向党一家来说,从令云到肃反六个男孩子相差十二岁,令云也就才十八岁,都在长身体时期,常言道:“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一个月的粮食不到二十天就吃没了,有向党的退职金时还好,每月到自由市场上买点儿私人的玉米面,这没了退职金可就遭难了,孔民的工资根本不够花。
  向党与在新疆的大弟弟向东联系了联系,让他把母亲接走,顺便让令云修了学,也到新疆去,减轻些家里的负担,向东答应了。
  卫国到车站送姥姥和大哥,姥姥不愿意走哇。自从王家败落后,她就带着向新流浪,到处打听向党的下落,直到日本鬼子投降,才找着了向党,以后就一直跟着向党一家。弯弯地驼着背,小心翼翼地迈着那迈不开的旧社会留下的缠脚布的小脚,里里外外操持家务,没有一句怨言。姥姥喜欢卫国,可她含着眼泪上了火车,就再也没回来过。
  孔卫国挺想念姥姥的,可是姥姥走了,好像是家里养不起了,娘说爸爸犯了右派错误。应该是大错误吧?要不怎么去到炼铁厂砸矿石?他也回不了家,也没有小汽车来家里接他去上班了。家里经常没有饭吃,很饿的,东西也拿去卖了不少。
  孔卫国的心沉甸甸的,晚饭后,他走出屋门,站在走廊上,看着无数繁星的天空,一种莫名其妙的忧伤又泛上心头。
  一颗流星从天边划过,姥姥说天上的一颗星是地上的一个人,有星星掉下来的话,那就一定是死了一个人。
  突然,从东边天上飞过来一颗大星星,不是星星,是个圆圆的盘子,像是月亮,不,是月亮那么大,发着黄色的亮光,这是什么东西?从来没见过。孔卫国觉得是不是自己的眼睛花了?他把眼睛使劲地闭了一下,再睁开时,看到那颗圆物已从空中飞过,向西飞去。
  孔卫国的视线被高大的屋檐挡住了,他冲下台阶,跑到院子中央,再向西看时,那东西已经消失在西天。
  “你们看见没有?一个圆月亮飞了过去。”
  老杨头和院里的两个人抬头看了看天空,诧异的说:“什么圆月亮?哪有东西从天上飞过?”
  “那么大,那么亮,怎么会看不见呢?”孔卫国迷惑不解,自己念叨着走回屋里。
  4月下旬的一天,冀南铁厂发来一封电报,说是孔民得了重病,住进了石门市医院。
  向党想看看去,不知他得了什么病?
  向党应该看看去,他身边可能没有一个亲人?
  向党不能看看去,他是右派呀。
  向党不应该看看去,不能连累一大家子人呀。
  向党矛盾着斗争了一夜,第二天,她让人捎信把在畿府中学上初三的令肖叫回家,让他到石门市医院看看孔民。
  次日,令肖坐火车到了石门市医院,在住院部肛肠科病房的走廊上,只见一张临时搭起来的木板床上,铺着一条有些发黑的白褥子,孔民就躺在上面,身上盖了一条床单,脸上瘦得只剩两个大颧骨了,睁着两只无神的大眼睛,从腹部接出一根管子,连着吊在床下的一个瓶子。
  虽然令肖平时很害怕父亲,特别是怕他一瞪眼,不管抄起个什么家什来劈头盖脸地就打,但是,他还是和父亲挺亲的,打仗时期他还小,他非常佩服父亲的。
  “爸爸,你怎么了?”令肖眼里含着泪花。
  “小二来啦?”孔民扭过头来,拉住令肖的手,“坐这吧。”
  原来孔民这两年多来在炼铁厂劳动改造,劳动强度大,使在抗日时期落下的胃病有所复发,特别是这半年,更感到有些不舒服。然而,一个在铁厂砸矿石的右派分子,要的是劳动改造,有点儿不舒服能怎样呢?在回了那趟家后,孔民就不行了。厂里把他送进冀南医院,医院检查了检查说治不了,你们送石门市吧。厂里派了个人把孔民送进了石门市医院,那人给畿辅发了个电报后,就再也没来过。
  “是你娘叫你来的吧?”孔民问,“她还好吧?”
  “是,我娘说来不了,”令肖眼泪流了出来,“你得的什么病呀?”
  “过去的老毛病不说,这肚子里又长了瘤子啦,医院里也没什么好办法,又没钱,人家让在这呆着就不错了,”孔民叹了口气。
  “我的事你们几个可能都知道了,也怨我,也不怨我。总之,今后你们不管遇到什么情况,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最重要。你大啦,弟弟们还小,要帮你娘多做些事。”孔民有些气喘,他不停地咳嗽起来。
  令肖赶忙扶住父亲。
  “别哭了,告诉你个好消息,咱们的问题快解决了。爸爸的右派帽子就要摘掉了,到那时,我再回家看你们,”孔民眼里充满着希望。
  令肖到街上给父亲买了二斤点心,又向医院了解了下情况,连夜赶回家。
  向党听令肖讲了孔民的情况,她知道孔民得了癌症,这是不治之症。她想看看去,可是她又不能忍受人们在背后指指点点地说“右派家属,右派家属。”不去看吧,可能以后再也看不到了。这几天,她心情恍惚,不知做什么好。
  1961年5月6日,向党又接到一封电报,是石门市医院的,来电说:孔民病危,速来人。
  向党赶快又把令肖从学校叫回来,她知道,孔民可能不行了。他让令肖马上坐车去石门市。
  令肖来到石门市医院,看到走廊上的那张床已经没有了,护士们正在打扫着卫生。
  护士告诉他说孔民肚子里长满了大大小小的瘤子,能撑到今日已经是非常了不得的了,他已经被拉到太平间去了。
  令肖看着太平间的父亲,虽然瘦得不成样子,却那么安详,这是他看到的最慈祥的父亲。他死时身边没有一个亲人,那双大眼睛还没有完全闭上,还在看着天花板,还在看着天花板外的苍天,等待着苍天的回答。
  第二天,令肖在医院借了辆小拉车,医院看他可怜,给了他一领席,把孔民裹在里边。令肖自己拉着小拉车来到郊外的一片坟地,他从附近的村子里请来两位农民,刨了个坑,把用席裹着的孔民的尸体放了进去。
  一锨一锨的土把这位在枪林弹雨里冲杀,为民请命的用席片裹着的中国共产党的高级干部埋上了,没有鲜花,没有送葬的人群,没有厚厚的棺椁,只有裹在他身上的那领席片和这他曾经战斗过的平原上一捧一捧的土让他从此消失在大地上。
  这正是:
  赤胆忠心跟党走,
  光明磊落空忧忧。
  “质本洁来还本去,
  一抔净土掩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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