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之四

　　母亲生命中的最后十年
　　把万永昌送走了，母亲还活了十年。
　　没有万永昌的日子，母亲的身子骨一天天硬朗起来了。
　　从一个高寿之家出来的母亲，要是没有万家的风风雨雨，几十年的磨难，身体哪里会差呢？陈寒峤活了八十八岁无疾而终，外婆如果不是掉进屋后的水塘淹死，能活到什么时候谁也说不清楚。母亲本来就该像陈寒峤那样活到八十八岁还能行走如风，她有这样的基因。生儿育女，卖血养家糊口，日夜操劳，起早摸黑，节衣缩食，饥一餐饿一顿，买房子，盖屋，照顾生病的万永昌，提心吊胆，心力交瘁，折了她的阳寿。现在，最大的精神负担卸掉了，她也该过得轻松一些，为几十年超负荷付出作一个了断，好好享一享老来福。
　　西门口从前的老街坊们，都是这么认为的。
　　我们家的亲戚们，也是这么想的。
　　到了这时，所有的人仿佛才突然发现，万家实在不差，在西门口过去的贫民窟可谓首屈一指：大儿子威风八面何等风光；大女儿秀于外慧于内，是小城有名的大美女，也是小城有名的大孝女，还是从西门口走出去的最有出息的女人；剩下五个孩子虽然不如万立人和万淑芬，但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西门口的孩子要是都能活到这种份上，当父母的个个半夜三更都会笑醒来。一个女人能有如此晚境胡复何求？老大家里住两个月，老二家里住两个月，依次这样轮下去，一年的时间不是很快就过去了吗？
　　这是别人的想法，不是母亲的想法。
　　母亲一天到晚在想些什么，干些什么，依然让我们痛苦万分。
　　呆在空下来的老宅里，母亲还是那个态度：哪儿也不去，谁家的门都不登。
　　老宅在风雨中飘摇。老宅已经越来越破败了，说不定哪天会倒掉。这是母亲无论如何也不能看到的最终结局。
　　二十年了，她连万立人家的大门朝南开还是朝北开都不知道。哪怕她的贴心棉袄万淑芬的家也没去过。我们几个的家就更不用说了。她要一个人死守老宅，继续为老宅添砖加瓦，为老宅有一个她能接受的未来尽最后的努力。最大的心愿，就是老宅能够拆了重建，地势抬高，盖一幢真正的百年大宅，给万家的子孙留下一点祖传基业，把万家的五兄弟圈在一起，每家都能分到一套房子，不要散了。
　　对于母亲硬要把一幢毫无意义的老宅强加到我们头上，我们当然无法接受，却不知应该如何去解释。对于旧城区，尤其是老宅这样的建筑物，小城早就有明文规定，只能维持现状，不能拆了重建。老宅最后的命运，一定是“三旧改造”，等待被征用收购。母亲越老越糊涂，只认死理不讲道理，老是强调，在当年那么艰难困苦的情况下，她一个孤苦无依的女人都能把老宅从渡头迁过来，盖起来，现在你们一大群人，个个本事通天，口袋里又有钱，整么一幢老屋就不能拆了重建？
　　要和母亲较真，只会活活气死。
　　母亲不是光说说而以，还有她的实际行动。
　　她孤寂的忙碌又开始了。每天拂晓前，我们家的大门就会被吱呀一声拉响，一个瘦削的影子走进了黑暗中的院子。
　　臭不可闻的荷塘未被完全填平前，隔三差五还会有车子往这边运泥土。看见运泥土的车子来了，母亲拿把锄头挑着土箕，急急忙忙跟在车子后面追过去，生怕去晚了好东西会被别人抢跑似的。除了她之外，那些泥土里的破砖烂石还有谁会要呢？但她不是这样想的，而且非常卖力，泥巴里的每一块石头都要扒出来，一些滚到水里去的石块还要捞上来，院子里的乱石堆还在继续增高。
　　这是母亲一生中又一个孤军奋战时期。她的影响日渐式微，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把持家里的一切，说的话没人听了，要求做的事不会有人响应，在我们这个大家庭里，她已经无足轻重。但是，她依然还有属于她自己的东西，谁也拿不走。那是一个属于她一个人的世界，跟时间的流逝没有关系，跟年龄的增长没有关系，与物质的丰富没有关系，跟强势地位的更替没有关系，跟生命的衰竭同样没有关系。她要固守着这个世界，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有一天，母亲把院子门锁上，去了城外的木头市场。
　　以前很难买到的杉木，现在一堆一堆码在路边的空地卖。还能看到成型的木料，以及从老屋拆下的旧木料。
　　母亲挑最便宜的买。都是些弯曲不直空了心的小杉木。她请了二十几个在一旁揽生意的短工，浩浩荡荡扛进了我们家的院子。
　　隔一天又去了。这一次请了四条大汉，抬回一根三十多米长的旧木梁，那上面还有很多榫眼。
　　在母亲的指挥下，四条大汉把大梁抬进了老屋，贴着墙壁，摆放在幽长的走廊上。
　　万立人走进老宅，看着走廊上那根差一点就绊了一跤的旧木梁，像看怪物一样久久盯着。他的脸色很难看，喘气声变粗，但一句话没说，掉头而去。
　　这只是其中很小的一件事，万立人要气是气不过来的。
　　母亲的生活变得一塌糊涂。早晨的饭常常到中午还没吃。天已黑尽还没吃这一天的第二餐饭。桌上永远只有一个菜碗。菜有时还是坏的，有一股馊味，甚至是臭味。很多苍蝇在上面飞来飞去。
　　我们见了，悲愤交集，心都要碎了。
　　作为儿女，我们唯一的心愿，也是最小的一个心愿，就是能让母亲过得好一点，不要让我们再一天到晚那样心痛。
　　万家的苦难总算是熬出了头。我们都大了，变得强壮有力了，口袋里的钱多了，就真的不能让母亲过几天舒坦的日子吗？
　　不能！撼山易，撼动母亲难。几十年的生活积习，在母亲心里早已根深蒂固，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既然年轻的时候我们一家人对母亲的改造全部都是以失败告终，到了这个时候，还要去改造母亲，能奏效吗？
　　没有谁能够成为母亲的对手，不管我们想对她的生活进行何种安排，落败而逃的，注定是我们。
　　万立人成天在外面吃香喝辣，宾馆进酒楼出，什么山珍海味都吃遍了。他也想让母亲进进酒楼，见见世面，品尝高级厨师做出来的佳肴美食，让一大群年轻的服务员围着她转。
　　母亲不去。
　　很多年前起，药罐子万立德和如今口袋鼓鼓囊囊的万立行就一再提出，不要再在老宅过年，年夜饭到酒店去吃。
　　这话对母亲说了，还不如对天说。
　　她说：“外面的东西，我吃不惯。”
　　“到外面哪里是吃饭，完全是吃钱！”
　　“一餐饭花那么多的钱，你们不心痛，我还心痛！”
　　“现在赚钱虽然比过去容易，但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铳打来的，要懂得珍惜。”
　　“你们要去外面过年是你们的事，我一个人在家过我的年。”
　　饭没吃成，母亲却说了一大堆话，让我们又生气，又难过。
　　有一年暑假，学校组织旅游，万淑芬很想把母亲一起带上，让她见识一下外面的世界是怎么一个样子。
　　磨破了嘴皮，也未能说动母亲。
　　最绝的一次，万淑芬带母亲去看病。
　　回老宅的路上，万淑芬把母亲硬拉进了一家餐厅。档次不能算高，也就是大排档而已。
　　坐下来，服务员端上来的茶母亲不喝。趁万淑芬去点菜，母亲抬脚就走。
　　万淑芬连喊带追，还是未能把母亲叫回。
　　站在大街上的万淑芬只能叹气。
　　每次回老宅，万淑芬依然很少空手进门。但万淑芬带给母亲的东西，基本上原封不动放进了柜子。
　　某一天，万淑芬带着女儿回来看外婆。母亲从柜子里拿出来的一块未拆封的蛋羔，一包饼干，给郭莉吃。
　　万淑芬上前一看，蛋羔已长霉斑了，饼干也变了色。
　　万淑芬的痛苦不可名状。她一筹莫展，不知要怎么办才能让母亲的日子过得像点样子。
　　她想求求母亲。她的眼泪水又一次在眼眶里打转转。万千的话语涌到嘴边，却一句都说不出来。
　　母亲这个样子，有一个人绝不会袖手旁观，那就是万立人。
　　有一天，万立人自己开车，给老宅送来了一个年轻的女人。
　　她家在附近的农村，三十几岁，瘦高个子，人看起来本份，话不多，问一句答一句，穿得很朴素，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她是万立人给母亲请的保姆。
　　母亲却一点都不领万立人的情。她说：“花那冤枉钱干什么？是不是钱太多了！”
　　“吃爷爷用爹爹，不知你们这些人，一个个摆谁的阔！”
　　“我还没七老八十。让我坐吃等死，我没有这么好的命！”
　　“等我躺在床上不会动了，你们再找人来伺候我。”
　　“如果你真的想为我好，就把几兄弟叫拢，好好商量一下，凑点钱，把老宅拆了重建。”
　　十月的小城，天高云淡，西风猎猎，雁鸣长空。万立人却如置身于数九寒冬的冰天雪地。
　　知道不能与母亲硬犟，万立人只能和颜悦色对母亲说：“订金已付了，钱是拿不回来的。人留不留，你看着办！”
　　以为这样可以唬住母亲，不看天面看钱面，母亲也该把保姆留下。
　　隔了一天，我去老宅。
　　没看到保姆。保姆已被母亲打发走了。
　　这是我们，确切说，是万立人想改变母亲生活，所作的最后一次努力。
　　既然我们改变不了母亲，又不想看到老宅那不堪入目的一切，只好不回去了。
　　这一回，是真正远离母亲了，跟年轻时的远走高飞大不一样。
　　那时候，我们与母亲的实际距离是百里千里。可现在，近在咫尺，却如同隔了千山万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