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之二

　　给万立行铺一条人生坦途
　　
　　在众多的弟妹中，万立人感觉最对不住的就是小弟万立行。
　　万永昌去世前一年，万立行参加了高考。不用等到张榜，我们就知道结果会是什么。
　　万立行一直跟万永昌住一个房间，睡一张床。夜里他缩在万永昌的脚下，每一夜都要给万永昌翻几次身，换几次药。
　　整个冬天，他双手长满了冻疮，不但肿得吓人还烂得一塌糊涂，轻轻碰一下就会流血。
　　这个样子他还要把万永昌抱过来挪过去，扶他起床拉尿，下到冰冷的水中，给万永昌洗弄脏了的衣服。
　　开春之后，母亲又病得不行了，被再次送进了医院。
　　万立人曾一再发狠，说不管她的事。真的有事万立人还得管，该花的钱一定要花，该找的人一定要找。
　　医药费没有一分钱报销，全部要自己掏，我和万淑芬都过意不去，一再要分摊医药费，被他粗暴地拒绝了。
　　“行了行了，你们两个人烦不烦！”
　　塞进他口袋里的钱被他塞回我们手中，甚至被扔在地上。我们弯腰捡钱时，他已经大踏步走得无影无踪。
　　在老宅，是另外一种情形。
　　母亲不在，万淑芬或我妻子高雅没有过来帮忙，一日三餐就是万立行的事了。
　　每天早晨，万立行早早起床，把一天吃的饭菜放在锅里一起焖，完全是大杂烩。
　　给万永昌喂完饭喂完药他才急急忙忙赶到学校去，放学铃声一响他又急急忙忙往家赶。中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把家里的事安排好又得去学校。人在教室，心却常走神。放了学，不敢有任何耽搁，拔腿就往家跑。
　　他的时间跟打仗一样，就这样度过了高考前那段别人都在为有一个理想前程的冲刺时间。
　　高考落榜后，万立人问万立行：“想不想复读？”
　　在万立人看来，万立行是资质很高聪慧过人的人，不读大学实在太可惜了，应该继承万永昌的衣钵，将来做一个读书人。
　　可是万立行心思已经淡漠了，对万立人说：“不读了。”
　　“那你想干什么？”
　　“随便。”
　　万立人可不会“随便”。他得好好谋划，让万立行此后的人生之路能够一帆风顺。
　　在万立行就业这件事情上，再一次体现了万立人过人的眼光。
　　以他此时的能耐，安排万立行进一家国企或事业单位，应该一点问题都没有。
　　1991年之夏，小城人所崇尚的依然是铁饭碗，能够进国企事业单位工作，这一辈子进了保险柜的感觉没有丝毫的改变。读大学，全力以赴冲刺高考，也是为了这一目标。
　　在西门口，我们家过去居住的兵马巷，家家户户最上心的就是每一年都要进行的高考。高考的那三天，一中的两扇大门口堵满了焦急万分的家长们。孩子从教室出来，马上就会有很多人迎上去，除了送上吃的喝的，眼睛里还会有无法掩饰的关切和询问。
　　张榜那几天是最紧张的，有人兴高采烈，有人唉声叹气，有人躲起来不敢见人。
　　夜里在外面乘凉，最能把人吸引到一起的就是高考结果。某一家有小孩上了重点线，或拿到了某一所名牌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总会让人议论很长一段时间，让这个夜晚变得异常热闹和兴奋。
　　落榜生已经把自己关进了蒸笼一样的房间，他们来年的冲刺，从这个盛夏就开始了。
　　这是复读者的情形。
　　死了心的人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小城最好的那些国企和事业单位成了高考之后的第二轮大角逐，很多工作岗位也是面向这些高考落榜者的，竞争之激烈，丝毫不会差于高考，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万立德参加工作进银行就是最好的例证。当时整座小城只有三个名额，高考落榜者却有成千上万，如果没有万立人，万立德到一边凉快去吧，别说进银行，这会儿在哪里还是个未知数呢。
　　轮到给万立行找出路，万立人又有了新的看法。
　　种种迹象表明，一个大变革的时代正在到来，市场经济的大浪潮将席卷小城，传统价值观和过去的养尊处优很快就会被冲击得稀里哗啦，一溃千里。
　　小城让人隐隐不安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投资三个亿的一家超大型造纸厂还没投产就面临永远也无法开业的窘境。环保倒还在其次，在1991年，还没人想到正在崛起的制造业和环保有何关系。为了这家超大型造纸厂的生产和产品输出，政府专门从北站铺了一条铁路连接厂区。别说工厂的规模有多大，就是生活区也吓人。据说，全套生产设备都是从美国进口的，先进得很，一旦投产，所生产的各种高档纸不但能满足全省的需求，还能出口国外，赚取宝贵的外汇。
　　导致这家超大型造纸厂无法投产开业的原因，和资金、设备、工艺、人力、环保没有任何关系，而是无法和一大批在其之前建起的小型造纸厂角逐，猛虎斗不过群狼，销售链被那些无孔不入的小厂家摧毁得七零八落。
　　没有人会为此承担责任。进口的先进设备成了一堆废铜烂铁，看见那些机器在风雨中锈迹斑斑，最多有人会无关痛痒地骂一声：“一群败家子！”
　　小城的运行照常进行，太阳每天依然从东边升起来，西山滑落，不会因为造纸厂还没投产就倒闭而有任何改变。
　　接下来的恐慌，就要波及千家万户了。
　　有五千多职工的国营第一棉纺织厂首当其冲，产品滞销，一批一线工人陆续下岗，就连当了车间主任的娄嘉敏（还记得她吧，她是娄嘉慧的大姐，当年西门口的万人迷）和她的丈夫——厂人事处处长都下海了，带着一对儿女跑到深圳去发展了。
　　国营第二棉纺织厂，国营第三棉纺织厂，针织内衣厂，无线电一厂，无线电二厂，汽车厂，汽车底盘厂，汽车开关厂，李静宜工作的重型机械厂，电机厂……这些当年小城的大哥大企业现在每况愈下，竞争力直线下降，产品滞销，下岗的工人越来越多。
　　另一个让人心惊肉跳的消息是，很多广东福建浙江来的私人老板邀伙结伴正在小城收购企业。一些过去威风八面的国营企业一夜之间完成了产权转移，收购者只是花了很少的钱，过去的铁饭碗受益者就惨了，统统工龄都清零，留下来继续干也行，不想留下的，那就另谋高就吧，该付的钱收购者已经付了，谁也不欠谁的。
　　不仅仅是一大批国企被收购，小城的几家医院也很快被人盯上了。幸好后来上面紧急叫停，这些医院才继续姓“公”，小城人看病心里也塌实了一些，不会总有那种挨宰的感觉。
　　在对万立行的未来人生安排之前，万立人似乎已经看到了这些变化，他不能让万立行有了工作之后马上又陷入失业的恐慌之中。
　　把万永昌送回了岭下万家安葬之后，万立人终于可以静下心来好好思考一些问题，包括我们这个大家族的何去何从，万立行的工作安排，他个人的生活。
　　在物价局，他办公室的门经常都是关闭着的，谁也不允许去打扰他。他走后，负责端茶送水清洁他办公室的小女孩发现，茶几上的烟灰缸堆满了烟蒂，办公室里有一股呛人的烟味。
　　回到老宅，他一个人在院子里不停地徘徊，有时候看看母亲，有时候举目看看那幢来到我们家已超过二十年的房子。走的时候，他总会拍拍万立行的肩膀，或者在他头上轻摸一下。
　　就是在这之后，宋佳走进了他的生活。
　　万立行的去向，也很快有了着落。
　　他首先掏了几千块钱，让万立行去学开车，然后把万立行推荐给了小城最大的房地产公司的老总。
　　万立行后来一直是老总的贴身司机。老总有两台小车，一台是黑色的740宝马，一台是银灰色的SL350奔驰，车牌后面都有8888四个吉祥数字，行驶在小城的大街上谁都认识。
　　这两台车老总和万立行交换着开。只要不跑长途，老总一般都不要万立行抓方向盘。
　　万立行非常自由。他开着740宝马或SL350奔驰，不是给老总跑腿就是给自己办私事。
　　逢年过节他会忙一些。前后大约有半个月的时间，他的车子在一些大院进进出出。时间很短。车子停下来，人进了大楼，很快又出来，火打着，车子一溜烟便消失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
　　很多人都给万立行面子。找老总也多是通过万立行。几个副老总看见万立行个个客客气气。
　　利用这种特殊身份，万立行给自己谋了不少私利。
　　在小城的好几个地方，他都有自己的住宅地。他并没有盖房，而是看准时机，把它们全部抛出去。
　　后来，他甚至从别人手上盘过来一幢需要拆了重建的别墅。
　　当时人家可能是等钱救急，五百平方米的一幅地，加上已有的建筑，只卖了他八十万。
　　这里是小城最早的一个别墅区。当初开发商开发这个楼盘时，很多手续都不健全，房子也盖得质量极差。在这里买了别墅的人，没有不拆了重建的，所要的不是房子而是土地。
　　正因为如此，这里名为别墅区，实际上是乱象丛生。除了道路和公共绿地，房子都是别出心裁各盖各的，高矮参差不齐，风格各式各样。至于那些没拆尚存的小洋楼，绝大多数是处于空置状态，由于久无人居住，有些院墙坍塌了，有些门窗都烂了。还有一些建筑物拆了多年，一直没盖，或者打了桩，立了几根柱子，裸露的钢筋锈迹斑斑，院子里杂草丛生。最离谱的就是临街一排房子，下面全部做了店铺，二楼以上，有的变成了写字楼，有的租给生意人做仓库。
　　万立行买下的这幅地在第三排，位置不算很好，但只过了两年，价格就飙升至两百多万。
　　只要守着这幅地，万立行以后的日子就衣食无忧了。
　　万立行从此步入一条人生坦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