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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之一

作品名称:像风一样远去      作者:江华洲      发布时间:2013-07-28 19:33:18      字数:3364

  第二十章 
  天人相隔的日日夜夜
  991年7月24日夜里十点零九分,在小城的地区医院,万永昌这盏灯终于把油耗尽。
  从1984年5月12日被送回家,万永昌令人胆寒的帕金森氏综合症苦耗了七年两个月零十二天。
  生命最后一年,万永昌一直保持沉默。一天到晚一声不吭。有东西吃他就张口。不给他绝对不开口要。全身烂得一塌糊涂他也不会说一个痛字,连哼声都没有。
  隔了太久听不到他的声音,我们会悄悄走近他,看他一眼。
  这一看,有时会把我们吓一大跳。他那双因消瘦而显得特别大的眼睛突然睁开,里面有幽光闪出,
  去世前的两个月,万永昌一直在拉稀,无论吃什么药,注射什么抗生素,都不能止住。
  万永昌之所以拉稀,而又无药可医,我现在的分析是,吃了这么多年的美多巴,他的肝已经不行了,可能恶变为肝癌。
  我们只是闭着眼睛给他吃药,到底有没有用已经不去想了,也不像早几年那样为他作各方面的检查,死亡的到来已经是无可避免,我们也在等着这一天的到来。
  耗了这么多年,万永昌一直僵硬的肌肉在去世前几天突然变得松软。他身上已没肉了,四肢全部是软的,晃荡晃荡。在溃烂得不成样子的双腿上,有些地方大块的皮已经没有了,腐烂的皮呈不规则形状垂落,尖端处垂挂着的不是脓血而是一滴一滴的淋巴体液,两只手臂上有大面积的淤黑。
  七月,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病房里没有空调,只有头顶上一台电风扇在摇啊摇。万永昌的胸脯袒露着,根根肋骨高高隆起,肤色惨白,没有一点血色。
  他鼻孔里插着氧气管,一端连接着一个瓶子。瓶子里的气泡在水中快速地向上冒。万永昌气如游丝,在一段时间的停顿之后,胸脯会突然之间有一阵微弱的起伏,过后又趋于平静。
  这是下午的情景。
  傍晚,在我们家读完高中的小叔万永祥才匆匆赶到。在我们家住了四年的陈紫琳还有他的两个弟弟陈一水和陈一火也赶来了。舅舅此时还没跳河而亡,在接到消息后也赶到了。
  在我们家的老宅,母亲没有去送万永昌最后一程。
  四天前,万永昌最后一次被送往医院,站在院子门口看着万永昌远去的母亲,实际上已经在向他作最后的道别。
  她一定心中有数,万永昌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在阴森森的老宅,她看到了万永昌病情急剧恶化。好像就是在一夜之后,万永昌突然之间就不行了。
  他枯坐在一把破得不成样子的木沙发上,瘦骨嶙峋,一件白色的长袖衫衣,棉纱的经纬已经稀薄,上面有很多无法洗净的印迹,扣子掉了好几个。
  没有了门牙,口水无遮无拦,把胸脯前流湿了一大片。
  他眼睛闭着,已经不能进食。母亲心里明白,最后的时刻到了。
  她赶紧叫万立行去叫万立人。
  万立人叫上我,连同万立行,把万永昌送进了地区医院。
  安置好万永昌后,我留在医院,万立行去学校通知万淑芬,万立人派司机石四林开着小车子去外县把万立诚一家人接回,刚刚中专毕业已经在省城获得一份工作的万淑芳得到通知自己赶了回来。
  我们家的七个孩子聚齐了,为即将离去的万永昌送行。
  对于这一天的到来,母亲一定等了很久。她是否也像我们一样,既害怕这一天到来,又巴不得一切赶紧结束?
  我们在医院的时候,她一个人留在家里,表情平静,脸上看不到一丝悲伤。
  头一天,她好像一整天都在厅堂里坐着。我们从医院回来,急急忙忙,匆匆进匆匆出,以为她会问点什么。但没有。母亲始终是一言不发,看见我们就像没看见。
  这一天,她一定深刻地感受到了家里从来没有如此寂静,也没有如此漫长。
  万永昌再不会要她喂饭了,也不会要她扶他去拉屎拉尿,更不会没完没了地呼唤她的名字。这一切已经永远结束。
  对于这种结束她可能还有点不大习惯。我们不在身边,她一定很多次走到万永昌日日枯坐的地方,去了万永昌的房间。
  到了那把破木沙发前,进了万永昌的房间,她才突然意识到,万永昌不在家里。
  第二天,她开始翻箱倒柜。她爬上阁楼,从南面打头的第一间房间开始,然后是第二间房间,第三间房间,第四间房间。所有的箱子都打开了,东西一件一件清理。属于万永昌的东西全部拿出来,搬到院子里。
  接下来,又该清理立柜和五斗柜了。柜子里东西塞得太多了,满满的什么都有,叫人看到了头皮都要发麻。以往打开家里的箱子和柜子,能闻到一股浓烈的樟脑香味。现在打开箱子,哪怕是盛夏也能闻到一股浓烈的霉味。
  院子里,除了那一大堆乱石,很快又有了一个杂七杂八的破烂堆。一件是万立人给万永昌买的羊皮袄。一套万淑芬给万永昌织的毛衣毛裤。还有棉衣,棉大衣,棉裤。几件印有“抓革命,促生产”红字的工作服,一件六十年代比较多见的枣红色绒衣。两件母亲用工作手套织成的纱衣,袖口已散了线,所染的色也褪了不少。还有几件破了或没破的单衣,几条打了补丁或没打补丁的裤子,两床印渍斑斑的床单,一床有很多洞的线毯,四双登山鞋,其中两双是没穿过的,一双半新半旧,一双鞋后跟磨掉了一半,鞋面也有破洞,黄褐色的毛已磨得快没有了。两双高统雨鞋,都是新的。三个军用水壶,两个是新的,一个部分油漆已脱落。三个形状大小不完全相同的铝饭盒,有凹凸,十几双没用过的纱手套。还有一件圆领短袖汗衫,上面印着这么几个红字:奖给1956年先进生产工作者。
  1956年,万永昌应该是29岁,只是过了半年,他就被打成右派,扫地出门,发配去了边远地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第三天上午,我回到老宅,看母亲坐在院子里,在洗那一大堆从箱子柜子里翻出来的东西。
  烈日炎炎,让人简直要窒息,母亲却好像一点感觉都没有,两只枯瘦如柴的手在脚盆里的搓板上无力地搓着。
  母亲这个时候还有心思坐在烈日下洗濯那些毫无用处的破破烂烂,让我心中勃然大怒,可我也不能对母亲怎么样,脚一跺,走进了厅堂,坐在竹床上喘粗气。
  老宅一楼的阴凉,驱散了我身上的暑热。
  还是和我一块回家的万淑芬赶紧找了一顶草帽,扣在母亲的头上,之后也在母亲身边坐下,和母亲一块洗了起来。
  母亲这才说话:“你去医院吧,今天不早明天不迟,要熬就是这两天的事了,这些东西让我慢慢洗。”
  万淑芬要走时,母亲叫住了她,塞给她一个包,里面装着万永昌的寿衣。
  往医院去的路上,我心里依然很不痛快。一方面,是气母亲不该这样折腾自己,这不明摆着是给家里添乱吗,万一再有什么意外,叫一家人如何是好。另一方面,我实在无法面对那些破破烂烂,如果可以,我这会儿就想付之一炬,省得一见到就难受。
  万淑芬劝我:“算了,姆妈就是这样一个人,要气你永远也气不完。这时有点事给她做,她心里可能会好受一些。”
  这倒是我没想到的!
  深夜,我们回到老宅,远远看见院子里漆黑一片,以为母亲已经休息了。
  这样一个天人即将相隔的日子,母亲一个人呆在家里,我们是很不放心的,哪怕再晚,也得回老宅看看。
  没想到,母亲坐在院子里,还在洗那些东西。
  黑暗中,母亲两只手机械地在搓板上来回搓动,几根铁丝上晒了一些东西,还在滴滴嗒嗒往下掉水。
  要洗的东西依然很多,盆里一大盆,桶里一大桶,地上还有一大堆。
  已是午夜了,满天繁星闪烁。到了这个时候外面才有一点风,带来丝丝凉快。但蚊子很多,多一会都站不住。
  我们到来的脚步声,没有惊动母亲。
  疲惫不堪的我们心里蓄满了伤痛,已经不知该对母亲说些什么了。
  万淑芬牵挂着在家里可能在哭中入睡的女儿,在母亲身边点燃了几支蚊香,第一个走了。
  我和妻子高雅带着女儿也挤上了万立人的车子,离开了老宅。
  这是万永昌咽气前最后一个晚上的情形。
  7月24日清晨,天一亮,我们陆续赶到医院。
  在病房守夜的是万立诚一家人。他不想在老宅过夜。这两天一直带着老婆儿子守在病床前。
  和上一天的情形相比,万永昌离黄泉之路又近了一步,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但他生命力的顽强不能不让人惊讶,哪怕到了这种时候,他还能支撑到夜里。
  我们在房间里进进出出,坐着或者站着,都不说话,也无话可说,眼睛看着那个冒气泡的小瓶子。有一个人进来就会有一个人出去,在外面转一圈再回到病房。
  在这阴阳相隔的最后一刻,万永昌会有什么表示吗?他知不知道,除了母亲,他所有的亲人都守在他身边?
  我想他是知道的。断气前,我看到有一滴浑浊的泪水从万永昌无光的眼睛里流了出来。
  那滴泪水很长的一段时间挂在万永昌没有血色的脸颊上,也永远沉甸甸地挂在我的心上。
  这是万永昌对人世的最后一点反应。当天夜里,他就被送进了殡仪馆。
  第五天,为他举行葬礼。
  千里之外,万永昌所在的地质队派来了代表。
  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把他从冷藏柜里抬出来,为他进行在阳世的最后一次化妆。
  我们都守在一边。
  在冷藏柜里躺了四天五夜的万永昌,一双瞳孔散了的眼睛居然是睁开着的,令在场的我们个个心里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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