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之五

　　小家和大家之累
　　婚后，按副教授的标准，万淑芬分到一套三房两厅的房子。她为什么迟迟不肯嫁人，我也终于弄明白了。
　　问题不在别人，不管嫁给谁，那些该发生的事一定要发生。万淑芬对此无疑心知肚明，所以一直在犹豫，徘徊，观望，不敢嫁，有种种让外人觉得不可思议的顾忌。
　　悲剧的发生，无可避免。
　　尽管如此，他们的婚姻，还是从甜蜜中开始。
　　郭哈奇第一次上门，是在他们婚后的第一个星期日。
　　母亲看见万淑芬身边跟了一个男人，眼睛都大了一圈。得知她已结婚了，又流泪了。
　　那是喜极而泣的泪水，又是伤悲的泪水。
　　万淑芬这样把自己嫁出去，母亲心里不知有多难过。
　　她还能说什么？唯一说的就是这么一句话：“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对家里说一声！”
　　如果是以往，母亲一定会慌不择路，提着菜篮子赶紧上街。但是现在不需要了，万淑芬已经提了一篮菜进屋。
　　唯一还留在家里的孩子万立行很快就被派出去了，通知万立人一家人，我们一家。母亲的交待是，最好能通知到万立诚一家，还在外县工作正在办调动手续的万立德，以及去了省城读书的万淑芳，谁都不能落下，统统赶紧回家。
　　择日不如撞日，我们家已经这样子了，亲戚就不用叫了，但一家人在一起吃餐饭是不能免的，也算是给万淑芬补办了婚礼。
　　我和妻子高雅抱着出生不久的女儿赶到老宅时，万淑芬正带着她的新婚夫婿，在院子里洗一大堆被万永昌弄脏了的被套床单和衣裤。
　　这么多年，我还从来没看见过，母亲像今天这样兴奋。
　　她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见了我就问：“立诚一家会不会回来？”
　　我说不知道，这得看万立人能不能联系上万立诚。
　　“立德呢？”
　　“不会有多大问题吧，立人应该往他们储蓄所打了电话。”
　　“淑芳呢？”
　　我哭笑不得，只能这样宽慰母亲：“你急什么，他们会回来就会回来，他们回不来，你急也没用。”
　　对于平常关系还不错的大姑子结婚，李静宜肯定是特别卖劲。她也提了一大篮菜进屋，主厨的也是她，厨房里很快就有了叮叮咚咚的响声，并有阵阵香味飘出。
　　万永昌虽然惨不忍睹，但是刚吃下一片“美多巴”，有点精气神儿。他乐呵呵地看着万淑芬和初次见面的大姑爷，在母亲的帮助下，他居然站了起来，一脚高一脚低，自己到杂物间的尿桶前去拉尿。
　　这真是一个让人开心无比的好日子。
　　晚上，万立人喝了不少酒。坐在他身边的万永昌眼睛闪闪发亮，脸上也有了红晕。万立人知道他的意思，给他倒了半杯酒。万永昌双手哆嗦，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真难以置信：杯中的酒被他一饮而尽。
　　酒桌上，一片掌声。
　　万立人乐了，酒瓶拿起，问他还要不要。
　　万永昌摇了摇头。
　　上桌之前，母亲把万淑芬叫到一边，往她手里塞了一个手绢裹着的包。
　　这是十多年前就准备好的，都是从娘家带过来的陪嫁物，我们家的孩子每人都有一份，只不过万淑芬的多一些，除了金戒指，金耳环，银元，还有一只玉手镯，现在终于给出去了。
　　我们几个，都给了新婚夫妇礼物，是一个红包。
　　万立行和万淑芳没有收入，万立人还是给他们一人准备了一个红包，让他们对自己的姐姐略表一点心意。
　　我注意到，我们家的老女万淑芳“姐夫”这两个字叫得特别甜，直叫得郭哈奇有些难为情。
　　这一餐夜宴，到很晚才散。
　　很快，寒假到了。
　　不用上班的日子，万淑芬每天都要带郭哈奇来一趟老宅，吃过晚饭才回学校。
　　过年前一天，她才第一次以新娘子的身份，去见自己的公公婆婆姑子小叔。
　　可能是走了几天亲戚，该见的人都得去见，正月初六，他们才回到小城。
　　这是万淑芬分回小城工作之后，离家最长久的一次。
　　新学期开学了，万淑芬和婚前一样，每个星期日都要在老宅呆一整天。
　　要她空手进屋，她是永远做不出来的。她已习惯了，出了学校大门先奔菜市场。万永昌喜欢吃的零食，诸如烤红薯，肉包子，芝麻饼，那是一定要买一些的。
　　郭哈奇一开始总是和万淑芬形影不离。万淑芬坐在水管前洗衣服，他也拿把椅子在一旁坐着。被套床单洗好了，郭哈奇帮着拧开。中午，万淑芬在厨房炒菜，郭哈奇不是在灶下烧火，就是帮着切菜。给万永昌喂饭，洗头，理发，刮胡子，洗脚，剪指甲，洗澡，换药，搀扶他在院子里行走，扶他去拉尿，甚至擦屁股，郭哈奇都会搭一把手。
　　慢慢的，有些细微的变化。
　　首先是每次去菜市场买菜，郭哈奇不再提着菜篮子紧紧跟随，而是在菜市场外面等着。
　　再往后，他不帮万淑芬干活了。万淑芬忙个不停，他拿本书，远远坐着。
　　他本来就是个话不多的人，现在话更少了，不再叫爸爸妈妈，对我们更是不理不答。
　　这些变化，肯定躲不过一家人的眼睛。
　　好几次，背着郭哈奇，母亲一再提醒万淑芬注意点，不要惹得郭哈奇不高兴。她要万淑芬不要老往家里提菜篮子，不要每个礼拜天都往老宅跑，多点时间陪郭哈奇，多顾点自己的小家。
　　这种话，万立人和我都对万淑芬说过。
　　从心里说，我们都不希望万淑芬为了大家而导致自己的小家矛盾不断。她好不容易才把自己嫁出去，万一夫妻失和，叫我们一家人怎么去面对？
　　但是没有用，万淑芬还是要每个礼拜天回老宅，进屋必提一篮子菜，不到天黑不会回自己的家。
　　为了不让她提菜篮子，万立人和我都做过这种事：赶在万淑芬前面把菜买好，在菜市场门口等着她一块回老宅。
　　哪怕不买菜，对我们这个灾难深重的家，万淑芬也会有别的表示。
　　每一个传统节日的到来，万淑芬都会往母亲手里塞点钱。
　　这是一件让万淑芬非常痛苦的事情。知道钱到了母亲的手中，一定会用到不该用的地方去，但她作为女儿的心意，不能不表达。
　　还有很多吃食，尤其是万永昌喜欢吃的东西，一定要买回家。
　　而在她自己的小家，婚后很长一段时间，却几乎没有添置任何东西。
　　这让郭哈奇如何受得了？
　　从本质上说，郭哈奇算是一个比较厚道的人，只是小气了一些。毕竟，他来自偏远的山区，视野有限，从小在贫困中长大，对钱和东西看得很重是必然的。别说他们的小家眼下还一无所有，哪怕就是很富有，什么都不缺，也无法容忍万淑芬如此颠倒主次，要大家不要自己的小家。
　　他也有自己的牛脾气。一旦牛脾气上来了，是没有人能够劝解的。
　　像万淑芬这种心思缜密的人，又怎会完全忽略郭哈奇的感受？在小家和大家之间，她总会找点平衡。一个礼拜天的时间完全用在老宅，回到家里，她就会多做点，什么都不让郭哈奇插手。往大家提了菜篮子，用了钱，她也会尽己所能，把小家的生活搞得好一点，饭菜都要以郭哈奇的口味为准，让郭哈奇住得舒适，客厅，卧室，厨房，书房，卫生间，被她擦洗得干干净净，无可挑剔。
　　但是有一点她没法改变，郭哈奇也能明显感觉到，在她心目中，娘家人的地位至高无上，他郭哈奇算什么？不要说和病得快要死的老岳父比，和病怏怏的老岳母比，就是她的那些兄弟姊妹的一个脚趾头都比不上！
　　她家所有的矛盾，皆缘于此。
　　这就是万淑芬的宿命，她越不过自己在内心深处设置的那道坎。要她无视大家的疾苦，一心只过自己甜蜜的小日子，她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出来的，否则只会一天到晚寝食难安。
　　当然，如果郭哈奇是个善于化解矛盾的人，心里有不快，不满，怨气，能够统统说出来，事情也许还不至于弄成后面的局面。偏偏他不是这样，高兴起来可能还有些话说，一旦心里有气，肯定要深藏不露，这样就无解了。
　　向万淑芬求婚时，郭哈奇说的那些话也许是他当时的真心表露，并不是信口开河。但他一定没有想到，万淑芬是个如此认真的人，下决心要做的事一定会坚持到底，永不言弃。
　　每个星期天陪在万淑芬身边，次次看着万淑芬大篮小篮往娘家提东西，郭哈奇无比气愤，你还能指望他来老宅吗？
　　郭哈奇不来老宅，万淑芬一如继往，还是每个星期天往老宅跑。
　　这让全家人一个个心里忐忑不安。
　　万淑芬一脸的平静，在我们面前闭口不提郭哈奇。
　　有一个很大的变化是，她怀孕了。
　　这是五月初的事，中午在厨房里炒菜的万淑芬，突然冲到外面呕了起来。
　　母亲关切地看着她，继而干枯的脸上有了笑容。
　　最让她放心不下的大女儿怀孕了，她怎么会不开心？
　　开心过后，她脸上又布满了愁云。
　　母亲此时的心情我们是清楚的，可我们也没有任何办法。
　　怕万淑芬有个闪失，伤了肚子里的孩子，母亲又一次苦苦哀求万淑芬，要她回自己的家里去休息，不要再来老宅。
　　下一个礼拜天，万淑芬再次一个人出现在老宅。
　　她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到了七月份，已经显山显水。
　　他们家的矛盾却愈演愈烈。整个暑假，郭哈奇一次都没有登门。
　　随后是中秋，国庆，元旦，万淑芬在老宅过，郭哈奇一个人在学校过。
　　母亲又一次落泪了。中秋节那天，她要万淑芬去叫郭哈奇来我们家过节。
　　万淑芬说：“他是做小的，这种事，还用别人去请吗？”
　　母亲没有办法，又叫我去叫。
　　我跑到学校，敲了半天的门，没有动静，以为郭哈奇不在，正准备离去，门拉开了。
　　郭哈奇一个人在屋里喝酒。
　　万淑芬的肚子已经很大了，或许正是因为如此，郭哈奇才更气愤，对我这个二大舅也没好脸色，一点面子不给，没等我把话说完，门就嘭地一声关上。
　　这个冤家，就这么结上了。
　　又一个寒假到来。郭哈奇回老家去了，丢下很快就要临盆的万淑芬不管了。
　　毕竟有些不方便，郭哈奇走后，万淑芬搬到老宅来住了。
　　离春节还有一个星期，万淑芬在地区医院生下了女儿郭莉。
　　年三十晚上，郭哈奇没有一点消息，年后他也没来拜年。
　　开学前一天，郭哈奇回到学校，看到房门是紧闭着的，从别人嘴里，他才知道自己已经做了父亲。
　　哪怕就是看女儿的面，他也应该过来看看。
　　郭哈奇没有。
　　万淑芬在老宅坐月子休产假的那几个月，郭哈奇一次都没有过来。
　　让万淑芬寒心的，还不在于此。
　　半年后，万永昌在地区医院去世。
　　郭哈奇没有过来与万永昌见最后一面，也没参加万永昌的葬礼。
　　这样的女婿还要他干什么，按照我们家绝大多数成员的意见，早就应该叫他滚蛋。
　　万淑芬没有选择离婚，她也不让我们家任何一个人介入她的家事。
　　万家的这个大女婿，已经是名存实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