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之四

　　终于嫁了　　
　　1990年1月，三十三岁的万淑芬终于把自己嫁出去了。
　　她的出嫁，在小城又成了街谈巷议的一桩新闻。
　　她自己为自己操办了婚事。在嫁人之前，她没有和我们打招呼，悄无声息就把自己嫁出去了。
　　在一月一个天气阴沉寒风四起的日子，万淑芬叫上她要嫁的人，到民政局把结婚证领出来了。
　　学校很多年前分给她的单身宿舍成了他们的新房。没有摆酒。没有亲人的祝福。别说亲戚朋友，就是我们全家人，也是在事后才知道她结了婚。
　　去医院做婚前体检这一关是免不掉的。女医师拉上布帘子，对她进行例行检查。她很惊讶。三十三岁的万淑芬还是一个处女。这是她在近几年的婚前例行检查中所不曾碰到过的。
　　万淑芬所嫁的人来自小城近郊贫困山区，是她的一名同事，比她要小五岁，名叫郭哈奇。
　　郭哈奇个子高大，却是个闷葫芦，三杠子打不出一个屁来。
　　他们在同一个系，天天可以见面。万淑芬很长时间都没把郭哈奇放在眼里，郭哈奇却天天在悄悄观察万淑芬。
　　他接近万淑芬的方式很特别。万淑芬给学生讲课，只要没事，他也会坐在后面，静静地听，神情专注，目不转睛。
　　下课铃声响起，他快速离开教室。
　　这样几次之后，引起了万淑芬的注意。
　　有一天，在去教学大楼的林荫路上，万淑芬迎面碰上了郭哈奇。
　　在擦身而过之际，她叫住了郭哈奇。
　　“你为什么来听我讲课？”
　　郭哈奇吭哧吭哧，还没开口脸就红了。
　　“取经。”声音很小。
　　万淑芬笑了，很认真地打量了郭哈奇一眼。
　　黑里透红的脸膛，身高差不多一米八，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不善掩饰的面孔，厚厚的胸脯，粗壮的胳膊，说话嗡声嗡气，看起来像个运动员。
　　“你应该去听那些老教授讲课，他们的课比我讲得好多了。”
　　“我……是吗？我不知道哪个教授课讲得好，你……能不能给我推荐一下？”
　　万淑芬蛮当回事，认真地给郭哈奇推荐了几名教授。
　　有几天，郭哈奇没来听万淑芬讲课。
　　万淑芬以为郭哈奇不会再来听她讲课了，也没往心里去，继续她的旁征博引，把学生的目光全部吸引到自己的身上和黑板上。
　　一个星期后，教室最后面又出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万淑芬心里一沉，脸上有了一丝异样的表情。
　　这以后，无论是在路上，还是在办公大楼的走道上，只要碰上郭哈奇，他们都会相互点个头。
　　再往后，郭哈奇找到万淑芬的办公室里来了。
　　他来找万淑芬讨教，没开口脸又红了。
　　“我正在写一篇论文，有几个问题搞不大清楚，你能不能帮帮我？”
　　要是换了别人，万淑芬肯定会拒绝。面对郭哈奇，万淑芬不忍心，就答应下来了。
　　“这样吧，你得先告诉我，你研究的课题是什么，最好能把你写的东西拿给我看看。”
　　郭哈奇早有准备，马上从上衣里面的口袋里拿出一叠稿纸。
　　万淑芬接过稿纸，扫了一眼标题，没有看内容，而是先看字写得怎么样。
　　如果稿纸上的字像鬼画符，万淑芬的热情也许就要大打折扣，最多随便翻几页，论文就会退回给郭哈奇。
　　幸好，郭哈奇的一手字写得不错，论文也写得认真，看得出花了不少心思。
　　沉吟了一会儿，万淑芬对郭哈奇说：“论文先留在我这里，我要好好看看才能给你具体意见。”
　　就像当年的鲁阳一样，郭哈奇在万淑芬必经的路上徘徊。
　　他在等待万淑芬对论文的评判，见了万淑芬又不好意思问，还要装出一副与万淑芬相遇纯属偶然的样子。
　　其实时间很短，不过就是几天，但郭哈奇却觉得无比漫长。如果万淑芬不主动开口，他的徘徊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
　　万淑芬可不是随便看看，一些地方作了大量的修改，部分文字重新起草，深化了主旨，对几个主要的观点都给予了延伸。
　　稿子交回到郭哈奇手中，万淑芬说：“你誊抄一遍，可以找地方去发表了。”
　　这是郭哈奇的第一篇论文，发表在校刊上。
　　拿到样刊那天，郭哈奇来找万淑芬，要请她吃饭。
　　万淑芬当然不会去吃郭哈奇的饭，但是陪郭哈奇说了一会儿话。
　　郭哈奇不知有多兴奋，眼睛闪闪发亮。交往这么久，万淑芬第一次发现，郭哈奇肚子里还是有些东西的。他谈起了他的家乡，一座四面环山的小山村，童年所见到的一些有趣的事情，读书经历，曾经有过的梦想，一大堆变成退稿并且给他带来无数痛苦的论文，从来不曾放弃的写作……
　　“你是我的贵人，让我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名字变成了铅字。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开心过。我是个很笨的人，一篇论文有时要写几个月，每次接到退稿信，都没脸见人，躲到房间里才敢把信拆开来。”
　　说到激动处，郭哈奇眼睛有些湿润。
　　万淑芬不知说什么好。对郭哈奇的水平，她心中是有数的，不会去说违心的话。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郭哈奇出现在万淑芬的办公室里。
　　他一定在附近守了很久，看见万淑芬从寝室那边走过来，然后尾随而至，跟到办公室门口。
　　听到敲门声，万淑芬把门打开，看到了连耳根都红了紧张万分的郭哈奇。
　　那一次的兴奋之后，郭哈奇又变成了以前的样子。他好像发疟疾一样抖个不停，又好像冷得实在受不了。万淑芬看见他双手紧紧抱胸，上下牙发出咯咯咯咯的碰撞之声。
　　“你怎么啦？”
　　万淑芬脸带微笑，看着郭哈奇。
　　“没没没……没什么。”
　　万淑芬给郭哈奇倒了一杯热开水。
　　双手捧着杯子的郭哈奇，身子还在颤抖。
　　他坐在万淑芬的对面，头低着，很长时间都不说话。
　　场面有些尴尬。万淑芬多少还是有些警觉的。一个三十多岁的老姑娘，这样的情形也不是第一次见到。
　　对于郭哈奇，她说不上有多少好感，也没有什么坏印象。这一段日子的接触，尤其是那次敞开心扉说了那么多的话，她对郭哈奇的了解加深了，不再认为他是个闷葫芦。既然郭哈奇不说话，她肯定不会主动打破沉默。倒是郭哈奇的窘态让她有些好笑。她要看看，郭哈奇还会有什么进一步的表现。
　　就是在这晚，郭哈奇向万淑芬求婚了。
　　郭哈奇的求婚方式，把万淑芬吓了一大跳。
　　此时办公室静悄悄的，只有万淑芬手中偶尔传出翻书的声音，一根绣花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到。
　　在许久的沉默之后，郭哈奇站起来，转身向外。
　　万淑芬以为他要出去，也站了起来，准备送他出门。
　　没想到，郭哈奇一个急速转身，把万淑芬抱住了。
　　郭哈奇的力气很大，任万淑芬怎么挣扎都不松手，但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眼见挣脱不出去，万淑芬开口了。
　　“你放开我，要不我们没法交谈！”
　　郭哈奇这才松开手。
　　两个人重新坐了下来。
　　“你想娶我？”
　　“没错。”
　　“你对我有多少了解？”
　　“我不需要了解。”
　　“我比你大五岁。”
　　“我不在乎。”
　　“万一我不是你要找的那种人呢？”
　　“我认命。”
　　“我们家非常困难。”
　　“我也不在乎。”
　　“我有一个生病的父亲。”
　　“谁父亲不会生病呢？”
　　“我母亲身体也不好。”
　　“这没关系。”
　　“你要想清楚，我可是每个礼拜天都要回家，没有多少时间照顾自己的小家，这是个长期都要面对的大问题。”
　　“人之常情，可以理解。”
　　话已至此，万淑芬还能说什么好呢。
　　但万淑芬并没有马上答应郭哈奇。虽然已经是老姑娘了，再拖下去嫁人只会越来越困难。这不能表明，万淑芬就会仓促表态。她还要好好考虑一下，最少这个夜晚是如此。
　　“你先回去。结婚不是儿戏，我们两个人都要冷静面对。等明天吧，明天我会告诉你我的决定。”
　　这一晚，万淑芬在办公室坐到十点钟。
　　走出教学大楼，寒风呼啸，是个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的冬夜。
　　再有几天就要放寒假了，学生们都在为期末考试作准备，有些寝室的灯光还是亮着的，一个学期，这是学生最用功的时候。
　　教职员工生活区这边，家家户户都熄灯了，这样的寒夜，还是早早钻进被窝里最舒服。
　　万淑芬手脚冰凉。她在房间里缓缓地踱步。这个晚上，注定是她的不眠之夜。
　　第二天晚上，她和郭哈奇再次在办公室见面。
　　第三天上午，她和郭哈奇一块到行政大楼去开结婚证明。
　　拿到了学校开出的结婚证明，两个人马不停蹄，先去医院作婚前体检，然后去民政局登记结婚。
　　从民政局出来，他们已经是一对合法的夫妻。
　　速战速决，完全体现了万淑芬的风格。
　　郭哈奇呢，有一种做梦的感觉。从求婚到领证，仅仅是过了两个晚上，他心仪已久的一个大美人就成了自己的老婆。
　　回学校的路上，这个傻瓜也不知道给万淑芬买点什么，作为送给新娘子的礼物，只是一路看着万淑芬傻笑。
　　当天下午，万淑芬陪着郭哈奇去他的宿舍，把他少得可怜的几样东西搬进了自己的房间。
　　路上碰到不少学生和同事，他们都瞪大了诧异的眼睛。
　　晚上，两个人结伴去教工食堂买饭。可能是一下子还不习惯，他们没有站在同一个窗口，而是各掏各的饭菜票，各买各的饭菜。
　　这就是他们成为夫妻后的第一顿晚餐，也是他们的新婚之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