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之三
作品名称:像风一样远去 作者:江华洲 发布时间:2013-07-23 18:08:45 字数:3237
拷问
我们家的思想家万淑芬,很长一段时间一直在拷问自己。
自己到底能为这个多灾多难的家庭做什么?所做的一切对于改变家里的境况能起多大的作用?意义何在?
本来她可以拥有一个比较幸福的人生,年少时不能,成年后一定可以。
老天垂怜,让她有了无数女人梦寐以求的美貌。
知青时代,身边的男知青都希望能够接近她,获得她的垂青,为她神魂颠倒,疯疯癫癫。
她考上了上海交通大学,在知青点和西门口引起了多么大的轰动,让很多人以为,她从此可以青云直上,成为人上之人!
大学四年,她身边不乏追求者,他们中的一些人又是何等优秀,如果她能打开心扉,命运一定会是另外一种结局。
回到小城,她依然有自己的高度,有无数的目光追随,让无数女人相形见拙。
在很多人的眼睛里,她是一个很容易得到幸福的人,只要她愿意去获取,就能唾手可得。
真是这样吗?
不是的。对她而言,幸福从来遥不可及。
她不是不需要男欢女爱,也不是不懂男欢女爱。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男女之情是怎么回事。
夜里,她和母亲睡一头,回家探亲的万永昌带着万立诚睡在另一头。万永昌和母亲夜里做的那些事她是有察觉的。逗着万立诚的万永昌,一只手总会伸过来,在母亲的大腿上到处乱摸。
她现在还保留四岁前后的记忆。
有一夜,以为她睡着了,万永昌把万立诚抱了过来,又把母亲拖了过去。
她一直在听着。她听到了万永昌的喘气之声,母亲快乐的呻吟之声,感受到了他们之间那种强烈的纠缠。
后来,她听到了万永昌打雷一样的鼾声,还有母亲细碎的鼾声。
她悄悄钻过去,发现万永昌没穿裤子。她的手摸到万永昌的下面,有个软软的东西,还粘糊糊的。
酣眠中的万永昌把她的手拨开了,随即,鼾声继续如雷。
童年经历的这一切,她怎能忘记?
她心思缜密,感情丰富,含而不露。她一直在拒绝幸福,逃避快乐。她最大限度挤压自己,甚至虐待自己。她成了一块突兀而起的岩石,顺势而下的快乐和幸福之水流到她的面前就得绕道而去。
她无法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家里的日子过得凄凄惨惨,她却在享受幸福人生。
无论是一个人只身在外,还是后来回到小城,只要端起饭碗,她就会想到,此时的母亲可能还在饿着肚子,五分钱能解决的一顿饭,她绝不会花六分钱。
走到街上,看上一件衣服,口袋里也有钱。但这时她的眼前总会浮现出面黄肌瘦穿得破破烂烂的弟妹们。
她无法容忍自己的吃穿好过弟妹。跟弟妹们在一起,她脚下有一双新鞋,弟妹们却衣不遮体,她就会羞愧万分,浑身不自在。
她那颗敏感的心总在煎熬之中,不能触摸、一碰就流血。
作为家中的长女,母亲的艰辛,母亲的无奈,没有谁能比她更深刻体会到。
从很小起,她就懂得应该如何去帮助母亲,为母亲分担一部分忧愁,让母亲愁眉不展的脸上有一丝宽慰的笑容。
她成了西门口最懂事的女孩子,邻居眼中的乖乖女,放学回到家里,她手脚就没有停,家里也需要她这种勤快,没有她,弟妹们不知会哭成什么样子,家里也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
虽然不能像大哥万立人那样去保护母亲,但她有尖利的牙齿,在需要的时候也可以奋不顾身冲上去咬人。
最让她揪心的是家中有这么多的孩子,父亲无法管,母亲又没有精力去管。孩子们从小就缺少温饱,缺少大人的保护,在家里相互争斗,在外面又饱受欺凌。
弱小无助的弟妹们,饥寒交迫的弟妹们,在他们放声大哭的时候,是多么希望有一个温暖的怀抱,能够把他们相拥,为他们抹去滚落而下的泪珠。
这时候,万永昌在哪里,母亲在干什么,她又在哪里?
很多年之后,只要想起那惨痛的不堪回首的一幕又一幕,她依然会忍不住潸然泪下。
她的泪水是在寂静中流淌的,不会被任何人看到。她的悲戚同样是深藏不露的,很难被人察觉。
她的两个兄长,四个弟妹,各人的秉赋她是清楚的。每个人有几斤几两她都掂量得出。
大哥万立人强大,二哥万立言懦弱,大弟万立诚人小鬼大,二弟万立德弱不禁风,还有吃屁长大的万立行和万淑芳,父母没有给他们任何多余的东西,一切都要靠他们去争取。在一个物质极其匮乏经济基础不堪重负男人如同虚设的家庭里,他们面临的人生将会多么艰辛!
五个光头,加上一个在惊恐中长大的万淑芳,挤在同一个屋檐下,外面大雨瓢泼,后无退身之路,漫长的苦雨不知何时是尽头。在这么一种困境下,他们凭什么去搏取阳光灿烂的明天呢?母亲连他们一张嘴都管不住,还能保障他们的未来吗?
她不能看到日后的老万家有一窝的光棍!不能看到一家人的日子苦不堪言。不能看着操劳一生的母亲一大把年纪还在没完没了地饱受磨难。不能看着在外面漂泊了几十年的老父亲到了差不多终于可以与家人长相守的时候却居然是如此一种惨况。
还有那幢在风雨中飘摇的老宅。它到底是在什么情况下到来的?万家为什么要有一幢这样的老宅?它对于万家的意义何在?在这漫长的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它给万家到底带来了什么?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灾难,让一家人日夜提心吊胆,惊恐不安?它还是一幢普通的让人栖身的宅子吗?在那些风风雨雨的日子里,它淹没了母亲多少长长的叹息,聆听了万永昌多少愤怒的咆哮,见证了万立人多少深刻的无奈,还有年幼弟妹们多少惊魂?万家的苦难还不够吗,为什么还要让一幢破烂不堪的老宅来雪上加霜?
这就是她最深刻的痛苦所在!
她的痛苦是连绵不绝的,层层递进的,越来越深沉的。
以前她只是为家境贫寒痛苦,后来又为父亲惨不忍睹的晚境痛苦,再往后为母亲的糊涂痛苦,然后是为自己的事痛苦。
自己的痛苦不能算是痛苦,因为她早已习惯了,也麻木了。家族的痛苦却永远铭刻在心,与生命共存。
西门口啊,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地方!为什么要让她感受到那么多的生活沉重,为什么要让她看到那么多不该看到的东西,为什么那片过去一直与山水相连的天空上,记忆中的风景中总有那么多的阴霾?
在西门口,有一个叫陈筱菡的女人,凭一个人的顽强带大了一群儿女,还盖了一幢老宅。她应该为这个女人骄傲还是应该为这个女人落泪?
那个扎着小辫子,总穿一件打满了补丁花褂子的小女孩,历经生活的种种磨难,变成了西门口最出众的美女,也是最有天份在学校被一致公认的大才女。她是为她庆幸还是为她伤悲?
饥馑之年,她的兄弟们为了抢夺一块西瓜皮,可以与邻家的孩子大打出手。天寒地冻,北风像刀子一样割人,一个脚趾头从鞋洞里露出来的瘦小男孩快速跑向一堆冒着热气的牛粪,把脚插入里面取暖。她是为此羞愧还是坦然面对?
还有父亲,一个饱受磨难几十年一直在外面漂泊的知识分子,命运怎么能够如此残忍,最后让他那种样子回到家里?
她不能去想母亲,更不能去想父亲,任何时候,只要一想起这两个苦命人,她心口就会滴血。
西门口把一切该容纳的东西都容纳了。西门口把不该给这个家庭的东西都给了这个家庭。
这个家庭本来不属于西门口,在流水般的几十年里,却成了西门口最奇特的一道风景。
有男人等同没有男人。有最勤奋的女人却没有得到最勤奋的回报。有一个知识分子父亲,这个知识分子在西门口是唯一的,无人可比,却有最坎坷的经历,最凄惨的晚境。
有一群在生存的撕杀中伤痕累累的孩子。这些孩子原本也应该是无邪的,像别的孩子一样拥有纯真童年最快乐的笑声。他们有过吗?他们童年的笑声欢畅吗?他们稚嫩的身体以及一颗稚嫩的对世界缺乏防范的心究竟承受了什么?那是他们该承受的吗?那是他们小小年纪能承受得了的吗?
为什么要把这么多的不平,这么多的不幸,赐给这个家庭?这一切的一切,什么时候才有一个终结?
为什么在过了这么多年之后,万家还走不出困境?万立人的努力,她的努力,还有其他成员的努力,都不能帮助这个灾难深重的家庭得到片刻的喘息?
她为这个家庭所做的一切可以忽略不计,母亲的苦苦支撑也可以怀疑,可是家里不是还有一个万能的万立人吗,为什么依然无力回天,让万家没完没了的苦难快点到达尽头?
万家还要被折腾成什么样子?
万家有明天吗?
万家的明天是什么样子?
这就是万淑芬苦苦思考的问题,让她如何能够释怀?
夜已深了,风轻轻吹着,校园一片静寂,在一扇依然亮着灯光的窗口,有一个美丽的剪影像一尊雕塑般立着。读了很多书越来越趋于理性思考的万淑芬面对苍茫的夜色,面对远处有灯光闪烁的西湖和更远处的西门口,心中有一根芒刺深深扎入。
这根芒刺,将永远留在万淑芬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