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之二

　　老姑娘　　
　　年过三十的万淑芬，成了一个越来越不好嫁人的老姑娘。
　　年过三十的她，还是那么光彩照人。少了几分年轻女孩子的活泼，多了几分经历了人世万般磨难的成熟和妩媚。
　　给学生讲完课她就回到自己的单身宿舍。没有课的日子，她一整天可以足不出户。
　　她本来就不活泼，不会唱歌，不会跳舞。学生搞活动，拉他们美丽的女教师下舞池。她一蹦老远，飞快地逃之夭夭。
　　热闹，欢乐的场面，各种各样的聚会，总是离她遥不可及。
　　她在房间里编织毛衣，看书，静静地思考，先后完成了几十篇论文的写作，不断收到去外地参加学术研讨会的邀请函。
　　经她之手操办了万立人的婚事，万立诚的婚事，我的婚事，万立德的婚事，再过些日子又得给万立行和万淑芳操办婚事了，她自己的婚事却不知何时才能操办。
　　在她初执教鞭的那几年，都是别人找上门来，既有学校的同事，也有她的学生，还有外面的人，诸如税务局的，工商局的，公安局的，国土局的，检察院的，市府大院的，条件都不差。
　　我听说有这么一个人，是建设银行的，好像也是1982年的大学毕业生，抱着一大束红玫瑰在楼下等了她整整一个晚上，她硬是没下楼，也没开窗。
　　数年后，那小伙子调到省城去了，先是当了一段时间的行长助理，等到调回小城时，是带着尚方宝剑来接班的，在副行长的位置上过渡了不到一年，便升为行长。
　　身边的人一个个惋惜，都说如果不错过这个机会，万淑芬就是行长太太了。
　　坐在办公室里埋头看书的万淑芬，就好像同事说的是别人的事，和她无关。
　　有舞会的晚上，她一个人在湖边静静散步。
　　这是她最喜欢来的地方，早早晚晚，都要到这里来兜一圈。
　　这两年，学校扩大了，把小城的师范学校收编了，一下增加了好几所二级学院，通过做工作，把公园和西湖都划归到管辖范围。学校大兴土木，在公园里面盖了一幢小城最气派的图书馆，还建了一座游泳池，西湖靠学校这边也投了不少钱，进行了美化。如此一来，公园变成了学校的后花园，年轻的学子都喜欢到这里来曲径通幽，情侣们也成双结对，在一条条小径上漫步。
　　看着那些小男女们相拥相搂从身边走过，万淑芬没有过多的反应。她有时会看看他们，脸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灯光在湖心闪烁，如花般在水中绽开。万淑芬的内心深处，是否也有那闪烁如光的东西，在她的心湖漾开？
　　老姑娘的心事，是谁都说不清楚的，万淑芬也同样。
　　她也许会为那些错过的机缘懊恼，为找上门的人一个不如一个而郁闷。但从表面上，你真的什么都看不出。她不会向任何一个人透露她的心事，也从来不谈她的个人问题。我们旁敲侧击，无论用什么办法，都不能撬开她的嘴巴。
　　在穿着上，她还像刚进学校一样，一年到头，难得见她给自己买一件新衣服。
　　她的身材没有一点变化，十年前穿的衣服，现在依然穿在身上。
　　她的美丽不是通过穿着来体现的。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身上从来不会有扑鼻而来的香水味，更没有任何首饰，甚至在她的闺房里，你找不到一件化妆品，这丝毫没有影响她在外人心目中的地位，反而更突出了她与身边女同事的鲜明对照。
　　但是，她老是不嫁人，确实让人着急。
　　一段时间，大龄男女突然成了社会关注的一个大问题，共青团、妇联、工会等部门纷纷出面，要全力以赴，尽快把大龄男女们都送进婚姻的殿堂。小城的很多单位积极行动起来了，单位与单位之间组织了不少联谊会，大龄男女们汇聚在一起翩翩起舞，好不热闹。一些年轻干部还要和大龄青年结成“一帮一”的对子，最少解决一名大龄青年的婚姻问题。
　　万淑芬这个“一帮一”对子没法结，一是这里是大学校园，都是读书人，地方上的那一套拿到这里来，确实是件尴尬万分的事。再说万淑芬是什么人，由组织出面，让人来和她结对子，解决她的个人问题，这不是对她的羞辱吗？
　　不过，有一点是有目共睹的：随着主动找上门的小伙子越来越少，给她介绍对象的人越来越多。
　　都是介绍人把人带到学校，安排一个地方见上一面，就再没有下文。
　　这样的牵线搭桥进行了无数次之后，介绍人一个个都没劲了。
　　在我们家，先前母亲为我迟迟不能成家流过不少眼泪，现在，母亲的眼泪开始为万淑芬流淌。
　　万立人又要大发脾气了。万淑芬不嫁人，账是一定要记在母亲头上去的。
　　就像以前为我迟迟娶不上老婆而训斥母亲一样，心情烦躁的万立人劈头盖脑给了母亲一顿喝斥。
　　“哭什么哭，哭就能把淑芬嫁出去？家还是这种样子，我看淑芬永远都嫁不出去！”
　　母亲哭得更厉害了。
　　当事人万淑芬同样看不得母亲的眼泪。看见母亲垂泪便会掉头而去。
　　行走在路上，无论是小城的街道还是在校园里面，在她后面窃窃私语的人多了起来。
　　这些人，有些是万淑芬曾经的追求者，有些是旁观者，还有一些当过万淑芬的月下老人。他们都很疑惑，怎么都猜不透，有着出众美貌方方面面都很出色的万淑芬，为什么不嫁人？
　　一些私下的议论开始在小城流传。
　　“她下放的时候就被别人玩过。”
　　“她在上海读书的四年受到了男人的伤害，从此痛恨男人。”
　　“她可能是‘石女’，那方面有问题。”
　　尤其是“石女”一说，小城的男人津津乐道，百说不厌。他们非常关心，如果万淑芬真的是“石女”，不是会不会生小孩的问题，而是夜里能不能做那事，有点下流的意味，
　　对所有的流言蜚语，万淑芬不置一词。她讲课很用心，课也讲得越来越好。学生换了一批又一批，新来的学生还是像上几届学生一样喜欢听她的课。
　　讲完课，她去图书馆查资料。图书馆要关门了，她才合上笔记本，急急忙忙回寝室。
　　她的闺房我是去过的。第一次和妻子高雅见面，就是在她的房间里。万淑芬在老宅很会收拾，自己的房间更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房间那么小，她却养了几盆花。那花都是公园的园艺工送给她的，一分钱没花。地每天都要拖好几次，进屋得换拖鞋。这是就她而言。客人进屋是不用脱鞋的。客人走了，她再狠狠拖一次地。
　　万淑芬的闺房还有一大特点，就是简单，只有一张单人床，一张写字台，一把靠背椅，一把小竹椅，一个书柜，没有一件值钱的东西，墙上没有一张她的照片，唯一的装饰品就是万永昌发病前给她写的一副字，她花了一点钱，请人装裱了，挂在墙上。
　　书柜是她最大的财富，里面有一大叠学术杂志，那是花钱买不到的。每一本学术杂志里面都有她的论文。
　　在青年教师中，她已成了骨干，核心力量，讲师的职称已到手了，副教授的申报也在进行中。不过有学部委员对她说，她太年轻，这时候就成为副教授恐怕难以服众，对她将来的发展不利，最好还是等等再说。
　　她对此同样无所谓。课照讲，书照读，论文照样写，到了星期天，照样到老宅去呆一天。
　　随着年龄的不断增长，再走进老宅，她感受到的压力就大了。
　　累点倒无所谓。她回到老宅，本来就是打算让自己累一天的。万永昌身上尿臊扑鼻，到处烂得一塌糊涂，几颗门牙不见了，口水哗哗直淌，脚被烧伤，她虽然心如刀割般疼痛，但还能面对。但要面对母亲的眼泪和唠叨就难了。
　　她的婚事已成了母亲最大的心病，只要一想起来就长声叹气，一见到她就泪眼婆娑。有一天，母亲甚至说出了这种话：“淑芬我求求你好不好，你要是还没有婆家，我就是走也不安心哪！”
　　万淑芬脸转向一边，头向天仰着，咬着嘴唇，实际上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
　　说这话的时候，母亲已经几进鬼门关，如果没有万立人，母亲恐怕早就走了，也就真的看不到万淑芬出嫁的那一天。
　　母亲的伤悲是实实在在的，焦急也是实实在在的，只要我们回家，谁都跑不掉。她一再苦苦哀求，要万立人给万淑芬介绍对象，要李静宜给万淑芬介绍对象，要我给万淑芬介绍对象，要我的妻子高雅给万淑芬介绍对象。在母亲看来，万立人是万能的，没有他办不了的事，难道给万淑芬介绍一个对象就有那么难吗？
　　这是母亲的追问。她和外面的许多人一样无法理解，万淑芬一个大学老师，人又长得漂亮，不缺胳膊不缺腿，怎么会年过三十还嫁不出去？
　　在母亲看来，一个女孩子，年过三十还留在家里，那该是一件怎样让人揪心的事！
　　所以她会不断地落泪。这泪水凝结了一个当母亲的人对女儿最深切的牵挂，还有最深刻的无奈。她是个有病在身的人，虽然她从不谈论自己的身体，自己的病，但她心中是有数的，说不定哪天要走就走了。这确实叫她无法安心，她不能带着万淑芬三十多岁还没嫁人的遗憾去见自己的先人。
　　万淑芬不知如何是好。她没办法安慰母亲。有人在身边哭哭啼啼，她这活儿也没法干下去了，只能提前收工，赶回学校去。
　　把晒了一天的衣服床单被套收进屋，被子缝好，床铺好，在昏昏欲睡的万永昌面前站了一会儿，万淑芬出门了。
　　身后，是母亲的呼唤声，要她留下来吃晚饭。
　　万淑芬加快了步伐，一下子就在转弯处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