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之五
作品名称:像风一样远去 作者:江华洲 发布时间:2013-07-18 20:18:07 字数:3659
母亲病了
让万永昌这样呆在家里,母亲倒下,只是迟早的事。
万立人,万淑芬,远在千里之外的我,一个个忧心忡忡。
知道这一天迟早都要到来,可又不清楚这一天到底是哪一天,那才叫人胆寒。
这就完全可以理解了,我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恐怖的噩梦。
我这一辈子一直到现在还在连绵不绝的噩梦,都和这一时期的日夜悬心惊魂有关。
不管是万立人,万淑芬,还是我,都没有想到,母亲会以那么一种形式,在那样一个冬日,卧床不起。
1987年国庆节,在万淑芬的撮合下,我这个一贫如洗的王老五终于结婚了。
妻子是小城的一名中学语文教师,人品家境外貌都还不错,让我第一眼相见就暗自窃喜。她年龄也大了,没法再挑三拣四,只好放下身架,与探亲回小城的我见了几次面,之后又通了半年多的信,便嫁给了我。
结婚的同时,工作调动也在紧锣密鼓中进行。
从万立人来说,是希望我越快调回小城越好。我们家现在的样子,太需要我这个万家老二能够回来作个帮手。
我以前可能不会把调动工作当回事,现在结婚了,有了牵挂,加上童年时代的诸多切肤之痛,我肯定不会像万永昌那样,把美丽的妻子丢在小城不管,一年只见一次面。
万立人已经为我铺平了回小城的路,行前也给我支了招,如果这个样子我还回不了小城,那干脆像母亲所说的那样,躲在饭甑后面饿死算了。
1987年的地质队,工作调动是一件大事,在本系统调动还好办,要离开地质队,调到地方上去,可没有那么容易。
我所在的二分队曾放走一名只是中专毕业的技术员。这个人本事很了得,神通广大,不声不响,没有惊动总工办和地质科就拿到了调令。
他去大队部办手续的那一天,正好在组织部的办公室里碰到了总工程师。当着组织部长的面,万永昌以前的这位下属大发脾气。
“你们组织部牛逼,放走一名技术干部竟然不让我这个总工程师知道!”
扔下这句气话,总工程师甩门而去。
我既不是行政干部也不是技术人员,只是一名最普通的钻工,要调离地质队应该没有问题吧。
依然不行。从分队到大队每一关都不好过。有一个说法,我这种离去是在逃避艰苦的工作环境,贪图安逸,做地质队的逃兵。
我是不是做逃兵用不着多费口舌。我们家有一个万永昌,这是谁都清楚的。近几年,为万永昌治病的事,外疗的事,借钱的事,医药费报销的事,万立人没少给地质队的领导打电话写信,我也没少找他们。他们不能无视我们家的困难。如果他们不肯放行,万立人当年返城的那一套我虽然做不出来,但直接去找党委书记大队长应该没有问题吧?事实上我也是这么做的。休完婚假,回到地质队,我去了一趟大队部,所见的第一个人就是党委书记。
在党委书记的办公室里,我先礼后兵,把几包喜糖递上。礼多人不怪,不打笑脸人,这种人之常情我还是懂的。
接下来,就要直奔主题了。正好大队长也在。我告诉他们,万永昌病得快要死了,家里没人照顾他。如果大队不放我,我就天天守在大队部,直到大队同意放我走为止。
就这样,我拿到了回小城的调令。
这一天是1987年12月18日。距我去地质队已经十二年零23天。
上了回小城的火车,我心里既有苦涩,又有激动。
在这不算短的十二年,我由当初那个一心想飞出去的小青年,变成了一个心里装满了沧桑的男人,兜了一个大圈,一无所获,又要回到十二年前的起点,重返小城。
不能说一无所获。这十二年的阅历不少,经历了许多磨难,留下自己的青春岁月,对地质队的的生存环境有了全面的认识,了解了万永昌在地质队三十四年是怎么度过的。
在地质队这样一种生存环境里,即使没有万永昌所遭遇的那些风风雨雨,也有太多的残酷现实需要面对。生活在这里的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无论大人还是小孩,身上都会有一份别样的沉重。几乎与世隔绝的深山,不仅有千万年沉淀的冷寂,还有太多的无常。时间有时会在这里凝固。昨天的太阳和今天的太阳没有什么不一样,最多就是季节在更换,生和死的转换往往是在一瞬间完成。山的高,沟的深,坚硬的岩石,茂密的丛林,穿谷的风,流动的清泉,可以让生命丰富多彩,也可以让生命的挤压和掠夺格外血腥残酷。
万永昌刚到地质队时还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可是后来莫名其妙被打成右派,之后又犯生活错误,再往后变成了现行反革命分子,关了几年的牛棚,被人打得要死。除了生活错误是板上钉钉确凿无误,他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是是非非呢?他是个不喜欢是非的人,可是非还是找到他了,让他这一辈子噩运缠身。
年轻的时候他把新婚的美丽妻子一个人丢在小城,那是多么无奈的一种选择!如果他把母亲带在身边,他还会犯那个生活错误吗?我们家的生活又将是什么样子?
但是万永昌没有选择,我们也没有如果。他一生注定要经历那么多的磨难,从他的风华正茂走向了他的人生暮年。人都会有这一天。但万永昌的这一天来得太早了,也太可怕了。他来到这个世界好像就是来受苦受难的。可他又是一个有学问的人,比那个年代的许多人读过更多的书,拥有更多的知识,还写一手好字。在他的年轻时代,他一定是想有一番作为,要不然他为人不会那么认真,结果一生如此凄惨,这又如何解释呢?
我之所以痛彻心肠就在于此。命运对于一个像他这样的人,怎么可以如此残忍!哪怕到了风烛残年,生命已经轻薄如纸,甚至不能算是一个“人”的活法,还不肯放他离去。他的磨难必须继续,他的每一分每一秒还得承受非人的煎熬,如果需要检验一个人的生命力到底有多顽强,看看万永昌就行了。对于自己的生命,他早就没有话语权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等待最后时刻的来临,等待自己被熬得没有人样,等待油干灯灭的那一分那一秒。他就是这样等啊等,等够他生命的最后七年。而我的疼痛才刚刚开始。如果生命可以永续,灵魂可以不散,我的疼痛将维持千年!
就在到达小城的这天,我看到了让我揪心的又一幕。
母亲气息奄奄躺在床上,形容枯槁,眼窝深陷,已经没有了人样。
她吃什么吐什么,不能进食,这样子已好几天了。
我不在家的日子,妻子搬回娘家去住了。万立人出差了,很多天没露面。万淑芬去参加一个学术会议,也走了好几天。万立诚就别指望了,要过年才能见上一面。万立德高考落榜之后,进了银行,此时在外县的一个储蓄网点,什么时候能调回小城还是个未知数。家里只有读高中的万立行,读初中的万淑芳,同样卧病在床的万永昌。
放学回家的万立行和万淑芳看到母亲躺在床上,忐忑不安地问:“姆妈,你怎么啦?”
母亲睁开眼睛,无力地摇了摇头。
“我没事。你们去吃饭吧。爸爸还没吃,你们辛苦一下,给他喂饭喂药。”
万立行和万淑芳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不知该怎么办。
他们去找过万立人,没找到。又去找万淑芬,还是没找到。李静宜倒是见到了,但他们又不告诉她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在家里两病两小的情况下,母亲还是每天挣扎着爬起来,把饭煮好,到万永昌床前看看,才重新在床上躺下。
过去,她一直在隐瞒自己的病情。对谁都不说她的病,她的痛。这一次,她是怎么都瞒不下去了。
说来也巧,就在我背起母亲,准备往医院送时,万立人与万淑芬一前一后几乎同时走进院子。‘
不用背了,万立人有车子。
在地区医院只是拍了一张片子,万立人就把母亲送进了省城。
我们都去了。不敢不去啊,怕母亲回不来。
躺在省第一人民医院雪白柔软温暖的病床上,远离寒气逼人的老宅,身边没有对她肉体和精神进行双重折磨的万永昌,哪怕就是不动手术不用一片药,母亲的病也好了一大半。
自从嫁到万家后,将近四十年,母亲还从来没有躺过如此温暖的床,睡过如此安逸的觉,得到过如此好的休息。从躺在病床上那一刻起,母亲的病情稳定了。她不再呕吐,精神也好多了。
对于医生和护士来说,这样的病人确实少见。她非常配合,叫她怎样她就怎样。一米多长的胃镜管从嘴里插入胃中,母亲一脸的平静,眼睛都不眨一下。检查对于医生和护士来说变得轻松。
第三天上午,母亲被推进了手术室。
中午,手术室的门打开了。一个戴眼镜的医生把母亲被切下了三分之二的胃拿给我们看。
已经穿孔了,而且是两个。这叫我们触目惊心。
医生说,再晚点送来就没命了。
真悬!
这之后,母亲还进过几次医院,最严重的一次是患了伤寒和骨结核。
我抱着母亲出门时,感觉母亲轻飘飘的。我只要一松手,只怕她不是朝地上掉,而是往天上飞去。
她屁股削尖,股骨凸出。坐在万立人的车上,我把母亲放在我的怀里,感觉两腿硌得很疼。是母亲坚硬的带棱角的骨头嵌入了我的肉里去了。
我呼唤着母亲,叫她别睡过去。我怕她睡着了就再也醒不过来。只有到这时,我们才像一对母子。
现代医学发达,伤寒和骨结核也不是不治之症。问题是母亲已经百病缠身,近乎衰竭,要妙手回春就难了。
就像我在前面说过的一样,医生坚决不肯收留母亲,要我们把她带回家去,准备后事。
这怎么行呢,只要万立人在,这种事是绝对不会发生的。
这一次,九死一生,也因之创造了一个生命奇迹,连医生都感到不可思议。
母亲后来扶墙行走的情景,到死都会印在我脑海里。
可能感觉到在一起的日子不多了,母亲一天数次扶着墙壁慢慢挪到万永昌身边。
万永昌头低垂着,无声无息,坐在我们家那把五十年代买的破木沙发上。木沙发的四条腿以及扶手上都缠有铁丝,锈迹斑斑。骨瘦如柴的母亲坐在他的身边,也是无声无息。
两个形如枯槁的老人无言相对,甚至,连对视都没有。
这一幕,将永远刻在我的记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