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之三

　　最后的抗争　
　　在第一附属医院，万永昌服用“胺坦”，导致神志错乱，如果这样子回到二分队，别人一定会又一次把他看作疯子。
　　服用“左旋多巴”就更可怕了，出现药物性肝炎，还伤胃，弄得万永昌一天到晚老要呕吐，效果却很差。
　　也不能说效果差，熊教授有言在先，对万永昌的治疗是保守治疗，能维持现状已经是最好的疗效。
　　可谁都能感觉到，万永昌的病情并未能维持现状，而是每况愈下。这让我忧心如焚，也让万永昌无比愤怒。
　　望着护士每天都要送来的三包灵芝肝泰（一种护肝的中成药）和一大把五颜六色的药丸，万永昌终于忍无可忍，要奋起反击了。
　　以往，我只是知道万永昌脾气不好，回到家里就恶狠狠骂人，可他的刚烈和倔犟，是在第一附属医院才第一次领教。
　　有一天上午，刚刚查完房，护士把熊教授开的药送过来，还没来得及转身，便听到脚下哗啦一声响。
　　用药瓶盖装的药丸在地上乱滚，三包灵芝肝泰有两包甩到门外去了。
　　炸雷般的喝声在病房响起：“不治了，出院！”
　　病房里的人，那名二十岁左右模样可爱的小护士，还有外面的一些人，都吓了一大跳。
　　门口很快就围了一大群人，熊教授和几名医生也匆匆赶来。
　　万永昌还在大喊大叫：“这哪里是给人治病，是要命！”
　　我听到有人窃窃私语：“这老头，在医院耍什么野？一附院那么好进吗，多少人排着长队在等他腾出床位，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此时的万永昌，看起来确实像个糟老头子。好像是在短短的一个月内，他头发就全白了，加上他不刮胡子，满脸的腮络胡子（也基本上白了）让人觉得他不知有多苍老。
　　把围观的人轰走后，熊教授问万永昌：“你真的要出院？”
　　“出院，马上办！”
　　“你要想好哟，出了院要再进来就困难了。”
　　“没什么好想的。我过去哪有这么多的毛病，又是胃又是肝，再住下去，还不知会弄出弄出什么病来！”
　　熊教授和颜悦色，脾气不知有多好：“老先生，不要这么激动。是药三分毒，适当的药物反应是有的。我们再调整一下配方，增加一些抑制刺激性的药，可以让你不会那么难受。退一步说，即使你要出院，也得把药物性肝炎治好再走，总不能把肝炎带回家去吧？”
　　这话很管用，万永昌不吱声了。
　　离开病房，熊教授对我使了一个眼色。
　　我赶紧跟出去。
　　“你要看好你父亲，他现在正处在高度焦虑期，过些日子，这种情况就会好转。”
　　我是一种什么态度呢？
　　万永昌把药扒拉在地，冲护士大发脾气，在病房大喊大叫，对熊教授很无礼，我不知有多难为情。
　　他闹着要出院，我又暗自窃喜。
　　在省城呆了这么久，专家见了不少，院也住了，可看不到任何疗效，而且每况愈下，这已经叫我心烦，能出院，对万永昌是一种解脱，对我更是一种解脱。
　　万永昌如此胡闹，那还等什么？赶紧给他办出院手续得了，早一日送他回家，我也好早一日回地质队去复命。
　　可这么大的事情，我哪里敢作主？
　　万立人不在省城，实际上省城的一切，都在他的遥控之中。
　　半个月前，万立人得到一个到外县挂职升迁的任命，职务是副县长。他所去的那个县，正是当年他在九龙坑呼风唤雨、以后又大显痞子功夫、闹得人见人憎鬼见鬼嫌的那个县，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如果当年那些给他签名盖章的领导还在，见了他，会有什么样的尴尬，又会有何种想法？
　　万立人是不会尴尬的，只会暗自洋洋得意，这一点，我是非常清楚的。
　　哪怕春风得意，仕途一帆风顺，人去了外县，万永昌的病仍是他最纠结的一件事。
　　他要我和他保持联系，除了写信之外，有重大事件，必须及时通知他。
　　万永昌闹着要出院，肯定是重大事件，一分钟都不能耽搁。
　　离开熊教授，我赶到邮电局，给万立人拍了一份加急电报，只有五个字：父亲要出院！
　　第二天一大早，赶在查房前，万立人出现在病房里，紧随其后的后还有一名司机。
　　万立人先把我叫到外面，问了一下情况，之后去了医生办公室。
　　熊教授和一大群医生正在开例会，万立人在外面等了一会儿。
　　例会结束，熊教授出来了，万立人笑态可鞠迎了上去。
　　等到他再次出现在万永昌面前，就完全是另一副嘴脸。
　　“你闹什么闹，有本事你别生病！你这样子回到家里去，谁来照顾你，你是不是想让一家人都别安生？”
　　这才是万立人最真实的想法。从万永昌发病被人千里迢迢送回家来，万立人就感觉这事麻烦大了。等到万永昌被确诊患了帕金森氏综合症，万立人非但没像我这样松了一口气，反而头都大了。
　　在读中学的时候，万立人是自学过医学的。有一段时间，万立人每天都在一个草纸做的包上练指力，一根银针捻个不停。这是受万永昌的影响。自从一手好字给他带来了那么大的麻烦后，万永昌的业余兴趣转向了中医中草药。他买了不少中医中药书，天长日久，年复一年，他探亲带回家的各种草药，诸如大活血，小活血，杜仲，灵芝，七叶一枝花，简直可以开一间草药铺。
　　万永昌是希望，在他众多的子女中，将来有一个能去学医。这个愿望，如果不是因为文革，也许真的可以在万立人身上实现。
　　我所知道的是，除了每天练扎针，万立人还把一本《汤头歌诀》背得滚瓜烂熟。
　　以万立人的精明，以及他所掌握的专业知识，他肯定在我之前已经对帕金森氏综合症的可怕性了解得一清二楚。
　　省城都不能治疗万永昌的病，把他回到家里去，那不是要母亲的命吗，这是万立人无论如何都不想看到的后果。
　　所以，站在万永昌面前，万立人黑面黑嘴，把万永昌狠狠地训了一顿。
　　万永昌坐在床上，背靠着墙壁，眼睛闭着，一言不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万立人也没考虑万永昌的感受，只当他在耍小孩子脾气，这怎么行呢？他刚得到提拔，很快就要前程似锦，有多少事情要处理，这个节骨眼上，万永昌如此不明事理，把他从百忙中拉到省城来，也让他很愤怒。
　　“只会意气用事，难怪他一辈子过得窝窝囊囊！”在走廊上，万立人气哼哼地这样对我说。
　　把该交待的事作了交待，没有和我们在一起吃午饭，万立人就急急忙忙走了。
　　剩下我一个人，又得孤零零面对万永昌，连个换班的人都没有。
　　就在这天，一件更大的事情发生了：万永昌跳楼未遂。
　　作出这个决定，万永昌一定是有过慎重考虑，把很多事情都想清想透了，绝不是一时的冲动。
　　在此之前，万永昌是有些异常的，只是我没有注意，还以为万立人的喝斥起到了震慑作用。
　　万立人走后，万永昌非常老实，吃了护士重新送来的药。中午和晚上，他吃了一大碗饭，只是没说一句话。饭后，我带他到楼下去散步，他也很配合，在院子里走了好几圈，人虽然累得不轻，但还是一言不发。
　　给他擦好澡，安排他睡下，我就回招待所去了。
　　七月的晚风徐徐撩动窗帘。病房逐渐进入安静状态。病人都躺在床上，只有窗口坐着一个照顾病人的小伙子，他是一名在校的大学生，这会儿正勾着头在看一本杂志。
　　万永昌预谋已久的行动开始了。
　　后面发生的一切，都是别人七嘴八舌告诉我的。
　　连医生都无法解释的是：走路要人搀扶的万永昌，在这晚怎么会有那样的敏捷。他扶着墙壁站了起来，一大步跨上了相邻的病床，再一大步上了靠近窗口的病床。
　　这张病床躺着的是个中风病人，肥肥胖胖，除了脖子还能动，全身上下好像哪里都不能动。他是一家国营企业的厂长，已经住了很长时间的院了。
　　万永昌一步从肥胖的厂长身上跨过去时，把他惊动了。
　　厂长虽然不能动，也不能言语，哭还是会的。他吓哭了，语不成调，呜里哇啦。
　　厂长一哭，窗口的那小伙子马上有了反应。就在万永昌一脚跨上窗台准备向下一跃时，厂长的儿子扑了过去。
　　下面，距地面的高度是四层楼，水泥地，结实得很。
　　万永昌未能实现他的空中飞翔，而是掉进了床与墙之间的夹缝里，脸和手都擦破了，流出了血。
　　病房里炸了窝，医生和护士跑进来五六个。
　　第二天早晨，我像往常一样走进病房，看见万永昌手和脚都被绷带绑在能够伸缩的铁床架子上，人还在昏睡中。
　　查房时，熊教授对我说：“从今天起，你二十四小时都必须留在病房，有事外出，必须和值班医生打招呼。”
　　快到中午，万永昌才醒过来。
　　此后几天，万永昌一直都是迷迷糊糊的。
　　完全清醒过来后，他不但拒绝用药，还绝食。
　　对放在茶几上的药一眼不看还算是客气，有一天，我给他喂饭，一开始他怎么都不张嘴，好不容易等到他张开嘴了，却一口饭喷到我脸上。
　　我痛苦不堪，一点办法都没有，只知道望着万永昌发愣。
　　一名专家从省精神病院请来，给万永昌会诊，以确定他是否有精神病。
　　一大群穿白大褂的的人围着万永昌，作了各种各样的测试。会诊的结果是，万永昌没有精神病，神志清楚得很。
　　既然没有精神病，就留在省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继续治疗吧。把他转到精神病院去，万永昌就更要跳楼了。
　　专家走后，新的治疗方案出来了。还得继续用绷带把他捆在床上。在他不能配合治疗的情况下，强镇静剂还得注射，用针管往他血管里注射高浓度葡萄糖也是必须的，并插了一根导管，往他胃里输送流质食物。
　　这是万永昌的最后抗争。他要死的决心是坚定的。他不能容忍药物对他身心的摧残。最重要的是，他看不到前景，未来属于他的只会是暗无天日，这才最可怕。所以，他要拼死一搏。
　　不过，面对强大的现代医学，他的抗争注定是徒劳的。医生有很办法来对付他。万永昌不肯就范，一针下去，他就得睡几天几夜。
　　万永昌要死的心劲，就这样一点点磨掉了。
　　他还得在一附院住下去，配合治疗，老老实实吃饭吃药，直到医生或万立人同意他离开一附院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