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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之一

作品名称:像风一样远去      作者:江华洲      发布时间:2013-07-12 20:18:35      字数:3609

  第十八章 
  万永昌疯了
  到1984年5月,万永昌的腰疼史差不多有十年了。
  自从抬石臼把腰闪了以后,他的腰就一直没好过。在外面是怎么一种情形我不是很清楚,探亲回到家里,他每天一大碗苦得要命的中药是不能少的,但是看不出有任何疔效。他的手脚依然冰凉,屁股老是撅着的。到后来,一只肩膀高一只肩膀低,脖子歪向一边,走路身子往前倾,踉踉跄跄。
  我们虽然在同一个地质队工作,但不在一个分队,一年到头,实际上只有过年回家才能见上一面,这和以往没有什么区别。
  发病前一年,万永昌调到我所在的二分队,从事典型矿床研究,我们的接触才多了起来。
  他不苟言笑,不合群,身边没有一个人和他谈得来。上班时间如果不去山上,他可以一整天坐在办公室纹丝不动,吃饭总是最后一个进食堂,黄昏别人邀伙结伴在山道上散步,唯有他次次都是一个人在远离人群的地方踽踽独行。
  专题小组总共四个人,资历都不浅。万永昌的年龄最大。像他这么大的年纪,加上这么老的资历,还跑野外,别说二分队,在我们大队也属绝无仅有。
  他们和地质组的人在一起办公,地质组的会议也要参加。作为专题小组的负责人,经常性的发言是免不掉的。他东拉西扯,老是跑题,说到后面又忘记了前面,让听他说话的人一个个如坠云里雾里。
  开会的时候,二十多个人围成一圈,有的卷喇叭筒,有的用单刃刀片削手指甲脚趾甲,有的东张西望,有的勾着头。轮到万永昌发言时,大家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并且不时有笑声发出。
  散了会,有人上前拍他的肩膀:“老万头,你刚才的发言太精彩了,那些人说的都狗屁不通,就是你能说到点子上去!”
  连傻子都能听出,这是挖苦人的反话。我能感觉到,大家对他的轻慢和不敬。
  确实,万永昌这样一个人,很难得到同事的尊重。
  早年的事就没什么好说了。他为人太认真,芝麻大的事都要分出个是非来,从来不考虑对方的感受,更不会给人面子,处处树敌,人家不记恨他就罢了,何来尊重?
  他活到后来这种份上,就更要叫人瞧不起了。
  走进他一个人独居一室的房间,哪怕就是寒冬腊月,床上只有一床薄被,没有垫絮(他从前肯定是有垫絮的,据说在他最困难的时候,垫絮给了山民,换回一大袋当口粮的红薯),光床板上铺的是一张烂得不成样子的草席,还有一件当作劳保用品的棉大衣,晚上也要盖在薄棉被上,用来御寒。
  在他的房间里,没有几件东西不是劳保用品。墙上挂着的军用水壶,代替了连青工都有的热水瓶。一张用两条长凳架起来的木板床是大队总物科发的。蚊帐,工作服,登山鞋,高统雨鞋,纱手套,饭盒,肥皂,都不需要他掏一分钱。两个炸药箱和探亲时他背回家的那个帆布大地质包里,装着一年四季的衣服和一些书籍。一个倒扣过来的岩芯盒下面垫着两排砖,是他的“饭桌”兼夜里的“办公桌”。岩芯盒上放着一个掉了很多瓷的搪瓷碗,一个漱口兼喝水的茶缸,一瓶墨水,几支铅笔,一支钢笔,一本稿纸,一本硬壳野外记录簿。没看到毛笔和墨汁。看来我们家的大书法家万永昌不再挥毫泼墨了。
  去食堂买饭,他基本上是一大碗饭,一份五分钱的青菜,要买一份有点油水的一角钱的菜还要下很大的决心。一年四季,他脚下都是一双登山鞋,时常连袜子都没有一双。到了夏天,下身依然是一条工作裤,上身是一件鱼网一样的背心,因为染了汗渍而变成黄色。
  吃和穿,他都是我们大队最不讲究的人。从前是不是这样我没去打听,最起码,他和我成了同事之后,我看到的是这种样子。
  1950年南京大学毕业的高才生,又是我们大队搞技术的老前辈,落魄至此,叫人家如何去瞧得起?
  他如此穿困潦倒,也给我带来了很大的压力。
  在内心深处,我无法接纳这样一个父亲。他身上发生的那些事情让我脸面无光。在他发病前的近十年里,我一直生活在他的阴影里,无法走出。
  从到地质队的第一天起,我感觉到,别人看我的目光有些异样。时常有人在我后面指指点点。甚至还出现过这样的窘况:一大群女孩子在我走近时停止窃窃私语,然后是突然爆发的大笑。
  那些指点和大笑都和万永昌有关,只是刚开始时我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有关万永昌在外面的是是非非,风言风语,就这样一点点传入我的耳中,让我羞愧万分。
  等到万永昌带着专题小组来到二分队,我已经没法和万永昌直面相对。一年的时间,我进他房间的次数屈指可数。路上迎面相遇,能绕道而行那是最好的,实在躲不开,我会把头勾下。都说人会自欺其人,我在万永昌面前的表现是最典型的。没人不知道我是万永昌的儿子,可在公共场所,我永远也不会承认我们是父子关系,也羞于让人知道我是他的儿子。这对我和万永昌来说,都是一种精神折磨。我们已经形同陌路,连最普通的同事都不如。
  摊上我这样一个儿子,万永昌算是雪上加霜,倒多了霉。
  事实上,万永昌对我的负面影响根本没有那么大,是我放大了万永昌的负面影响,还以为别人也会像我一样看万永昌。
  凭心而论,没有人会因为我是万永昌的儿子就瞧不起我,包括那些和我同一批内招上来的女孩子,后来的几批女孩子就更不用说了。此前几年,喜欢我的女孩子不止一个,她们主动接近我,吃饭端着饭碗往我住的工棚跑,帮我洗被子洗蚊帐,夜里很晚才离去,弄得住在一起的人纷纷给我让房间。是我自己没有好好把握这些机会,辜负了室友的一片好心,也让女孩子们一个个失望而去。
  知道女孩子是怎么评价我吗:太怯懦了,拿不起放不下,一点都不像个男人。
  甚至还有女孩子怀疑,我那方面是不是有问题。
  这笔账,我却把它算在万永昌的头上,你说万永昌冤不冤!
  就在万永昌调来不久,二分队发生了这么一件事:地质组的一名工程师把一名女重砂工带上山,做了苟且之事,也是因为女孩子怀孕了,这事才大白于天下。
  当时并不知道这事是谁干的。一连几天,二分队各个单位的人都在谈论这事。地质队就是这样,只要有一点芝麻小事就会让很多人兴奋异常,出了桃色事件更是饭后茶余的猛料。
  只有我心惊肉跳,不敢往人堆里去。我害怕这事又是万永昌干的,再次让我蒙羞。
  夜里我难以成眠,耳朵总是竖起来,既想听到身边的人在谈论什么,又担心“万永昌”这三个字会从别人嘴里迸出来。
  这又是一次难以承受的煎熬。表面上我装着若无其事,却一直在关注事态的进展。万永昌所犯的生活错误给我带来的伤害实在是太大了,我不能不留意万永昌会不会被叫到分队部去谈话,大队保卫科下来的人会不会突然把万永昌带走?
  我真不该杯弓蛇影,惊弓之鸟,自己把自己吓成这种样子。
  万永昌是个有病之人,已经过早地出现了衰老之相。他的头发花白,行动变得迟缓。在整个二分队,也只要我才会把那件事和万永昌牵扯到一起,这实在是可笑之极,如果把我的担忧说出去,身边的人肯定一个个都会骂我神经病。可我当时怎么也无法从胡思乱想中走出来,愣是有那些提心吊胆惊魂不定的日日夜夜。一方面吓得要死,一方面心里又充满了悲愤。如果这件事真的是万永昌干的,我不知道自己会如何面对他。
  此事当然很快就有了结局。事件的主角冒出来了,也像当年的万永昌一样受到了留队察看一年的处分。我这才长如释重负,长吐了一口气。
  随着病情的一天天加重,医务所的医生建议万永昌到外面的医院去好好检查一下。
  他听从了医生的建议,坐火车去了一次县城。
  这是四月底的事。从县城回来他接到通知,有一个去温泉疗养院疗养的指标,大队直接划给了他,时间是一个月。
  把工作做了交代,第二天,万永昌出发去了疗养院。
  一个星期后,疔养院打来电话:“你们怎么送了一个疯子?”
  这让大队领导大吃了一惊。马上把电话打到二分队,要二分队火速去人看看是怎么回事。
  一辆三开门的北京吉普车冒雨出发,总共去了四个人:分队长,医生,我,司机。
  下午约四点钟,赶到了百里外的温泉疗养院。
  万永昌在雨中走来走去。他没有穿外套,上身是一件母亲用工作手套编织的纱衣。下身是一条工作裤,脚下的登山鞋里灌满了水,没穿袜子。
  两个穿白大褂的人各撑一把雨伞,跟在他后面。
  分队长跳下车,扯开嗓门叫:“老万头,什么事这么想不开,要一个人在雨中走来走去,连伞都不撑一把?”
  万永昌一直在嘟哝着什么,没有理分队长。
  我也赶紧跑过去。
  见了我,万永昌扑通一声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你娘都死了,你还在这里干什么!”
  分队长和赶过来的医生面面相觑,一齐把目光转向我。
  我知道他们想问什么,满脸通红。
  这天夜里,我第一次在万永昌房间里过夜。
  医生给万永昌打了强镇静剂,他很快就人事不省。
  我替他把一身换下来的湿衣服洗净,凉好,这才在他身边坐下。
  外面风雨交加,心里寒意倍生。
  夜深了,我缩在万永昌脚下难以入眠。万永昌突然疯了让我心乱如麻,还有一种隐隐的担心:万永昌会不会在我入睡之后把我掐死?
  这是完全有可能的。说不准万永昌的疯和我有很大的关系。谁叫我们是一对这样的父子?在过去的那些年,只要回到家里,我们就冲突不断。我一肚子都是对万永昌的强烈不满,万永昌也常常被我气得要死。
  什么也没发生。天亮前万永昌醒过来了,站在门口撒了一泡尿,还吐了一口又浓又臭的痰。
  我也起身,跟在后面。
  撒完尿,万永昌倒头又睡。
  缩在他脚下的我,不仅闻了一夜的脚臭,还闻到他的嘴里有一股比厕所还难闻的气味。
  第二天,万永昌疯了的消息传遍了全大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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