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之五

　　万立诚结婚
　　1983年国庆节，万立诚结婚了。女孩子肚子大了，再不结婚麻烦就大了。24岁，他做了父亲，是我们家所有男孩子结婚最早做父亲最早的人。
　　对于万立诚，我越来越琢磨不透。没人清楚他脑袋瓜子里一天到晚在想些什么。他在外面的生活家人一无所知。好不容易有一次见面，想从他嘴里掏点什么出来，永远是“还好”、“过得去”、“没什么”之类的搪塞话，想走进他的内心世界，不知有多困难。
　　他成了一块冰冷的石头，没办法捂热。无论我们为他做什么，对他好到何种程度，都没法感化他，缩短与他内心的距离。
　　他下放之后，万立人每年都要给他写很多信。那些信洋洋洒洒，厚厚的一大叠，长者有十几张纸。万立诚起先还回过几封信，后来就不再回信了。离开知青点之前的那个傍晚，有人看见他在门口烧东西。扔进火堆中的都是书信，绝大多数出自万立人之笔。令目击者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一些书信都是没拆封的。这事要是传入万立人的耳中，真不知会有何想法。
　　对于万立诚，我心里总是无法摆脱深深的怜悯和愧疚。小时候，我总是把他打得要死。为了让我能够顺利参加工作，他十五岁就下放了，尽管这是万立人一手策划的，并非他心甘情愿，我还是觉得很对不住他。所以，不管我手头如何拮据，每个月的五元钱是一定要寄给他的。我从未奢望过万立诚会心存感激，对我这个二哥知恩图报。但他的所作所为只会让我心寒：在农村四年，他只给我写过一封信，里面只有两行字：你能不能把每个月寄五元钱改成两个月寄十元钱，省得我每个月为取五元钱跑一趟公社邮电所？
　　这就是我每月给他寄钱得到的回报，也是这一辈子收到他唯一的一封来信。
　　在他下乡四年的知青生活中，以及以后的漫漫岁月，我总有这样一种感觉：我们的存在，对于他来说是无所谓的。他一年到头不和全家人见一面也不会有任何挂念。如果我们想去看他，不被他知道还罢，一旦被他知道了，说不准还会躲开，让我们白跑一趟。
　　万立人是去看望他最多的人。几十里的乡间小路，万立人是骑自行车去的。到了知青点后，他未必是先去看万立诚，而是去找带队干部，找那些在知青点有话语权的人。想从别人嘴里了解点什么倒还在其次，更主要的是想施加一点影响，让这些有份量的人能对万立诚有所照顾。
　　万立诚一点都不领情。在他还是一个放牛娃的时候，看见万立人沿着一条田塍走过来，马上从草地上一弹而起，看万立人的目光闪烁不定。那目光里既有突然受到惊扰的猜测和怀疑，还有万立诚式的狡滑和冷漠。他不相信万立人来找他会有什么好事。用他后来的话说：大凡有人来找你，都不会有好事，只会给你添烦，添堵。你要是不想和自己过不去，最好的办法就是躲，省得有人老是来烦你。
　　正是因为如此，说假话他是从来不会脸红的，说出的话没有一句是真的。就说放牛吧，明明知道他把牛赶到山那边去了，傍晚，牛回牛栏，迎面相遇的队长问他，你今天在哪里放牛？他的揣摸马上开始了：队长这话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山那边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要栽到他的头上？脱口而出就变成了这样一句话：“我和牛一天都在河边，哪儿都没去。”
　　万淑芬去看他，他是高兴的，摹仿着舅舅陈继贤称呼母亲的语气姐姐长姐姐短地叫着万淑芬，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万淑芬给他洗这洗那，走的时候还要往他手里塞几块钱，这当然让他开心。可人家当姐姐的人往返几十里路都是步行，他心里难道不该有一丝感动吗？万淑芬要上路了，他不该送送人家吗？哪怕送到村口也行。万立诚不是这样，鬼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万淑芬往东去，他牵着自己的牛马上往西走了。
　　这样一个人，全家人都迁就他，最少万立人和万淑芬是如此，我也不会和他斤斤计较。都说他还是个孩子，又吃了那么多的苦，就随他去吧。
　　可是万立诚变本加厉，越往后越不像话。
　　不管年岁怎么增长，他鬼头鬼脑的样子永远也改变不了。
　　想叫他做点什么事，用母亲的话来说，咳脓咳血，只会让人活活气死。“我少拉堆尿，什么事都可以做得当当的！”这话基本上是针对万立诚而言。
　　知道他是这么一个人，我们家后来什么事都不找他，就当家里没有这么一个人。
　　照理说，万立诚也有机会去地质队。在万立诚离开知青点之前，万永昌所在的地质队还有过几次内招，一些多子女的家庭，好几个孩子都去了地质队。可是万立诚生不逢时，地质队频繁内招的时候，他年龄不够，等到他年龄够了，地质队又停止了内招。没有耐心等下去的万立诚只好找寻别的出路。
　　小学六年，中学两年，万立诚到底是怎么鬼混过去的只有天知道。那些年正是最乱的时候，要鬼混也容易，留级退学统统取消，没有谁会为了这样一个鬼见了都头痛的野孩子和自己过不去。我所知道的是，从小学一年级开始，一到考试万立诚就猛吃鹅蛋。万万没想到的是，这样一个冒牌初中生，居然考上了技工学校。这说明，万立诚的脑子还是很好用，只看他用在什么地方。
　　他读书的那所技工学校在外县，学的是烹饪专业。在技工学校的三年他没有亏待自己。学业怎样不好说，原因就不用多说了。唯一知道的是他和人打过一架，出手之狠让班上的女同学见了一个个抱头尖叫四处逃蹿。有人说，他动了刀子，还有人说，他抡起板凳就往人家头上砸。这件事，如果不是学校领导找到家里来了，谁也不会知道他在外面惹了一件这么大的祸。万立人又得出面了。他专程去了技工学校一趟，呆了三天。总而言之，这件事摆平了，万立诚什么事都没有，他的学业得以继续。
　　出了这件事后，连万立人都感到头皮发麻。他后来特别害怕接到来自技工学校的电话。万立诚太让人不省心了，天知道他还会不会把天捅破，惹出更大的祸。
　　好在这种事情，后来再没发生过。
　　从前，人小鬼大的万立诚偷吃是一等高手。稍解风情后，打女孩子的主意也挺在行。二十岁那年，他就把女孩子带进了学校后面的小树林。这就不奇怪了，1982年春节，我们家为什么会有稀客登门，让一家人都忙活一阵。
　　毕业的时候，以万立人的能耐，给他在小城找一个接收单位一点问题都没有。事实上，万立人也花了不少心思，给万立诚落实了好几个很不错的单位，其中包括万淑芬任教的大学，当然不是像万淑芬那样去当老师，而是进食堂当白案红案师傅。可是万立诚坚决不回小城。万立人的心血白付了。
　　1983年国庆节，万立诚参加工作的时间满打满算只有两个半月，手中没有一分钱，拿什么结婚？
　　得知万立诚要结婚，万淑芬摇头苦笑。她对母亲说：“万家胆大包天的人有，像万立诚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还找不到第二个！”
　　以万立诚的心思，管他三七二十一，把孩子生下来再说，结不结婚，那只是形式，不结也罢。
　　这只是万立诚的想法，以当时的社会环境，不结婚就生小孩，这是绝对不允许的，形式还得走，哪怕是做做样子。
　　我们得凑钱了，万立人，我，万淑芬，能拿出的钱都得拿出来。
　　母亲无钱可拿。她只能拿出几块银元，一个金戒指，一对金耳环。这是三十多年前从娘家带过来的嫁妆，现在作为祖传的东西，传给了下一代。
　　结婚之后，万立诚很少回小城。正月初一，他装模做样，带着老婆儿子回家拜个年。吃完中饭，就急急忙忙回外县去。
　　必要的交待是，儿子八岁那年，万立诚离婚了。
　　这件事一开始捂得严严实实，弟媳妇哭哭啼啼找到我们家来，才知道他离婚了。
　　他是我们这个家族中唯一离过婚的人。
　　离了婚的万永诚到处跑。有一段时间听说在广东。过了一段时间又跑到上海去了。后来听说去了北京。他一个只读了技校的人，去北京能干什么呢？这让我们对他在外面的生活有了很多担忧。
　　他这一走，给我们带来了不少麻烦。本来离婚时说好了，儿子万子良归在弟媳妇的名下。可不久弟媳妇再嫁，不想带个拖油瓶，便把万子良送到了我们家。
　　这件事只好由万立人来处理。他要下了万子良，户口也迁过来了。
　　离婚之后，我们要见上万立诚一面就更难了。每年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月，母亲就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们给万立诚写信，打电话，无论如何都要把万立诚叫回家过年。
　　我们怎么和他写信打电话？他要是不主动联系我们，我们是很难找到他的。
　　很多年他连个BB机都没有，说明他在外面混得不怎么样。手机普及之后，他的电话号码又老是在变。我们有事找他，打他的电话老是听到语音提示：此号码已停止使用。
　　说明到了此时，他混得依然不怎么样。
　　每每听到母亲要我们写信打电话，我们就不知有多烦。
　　我们家过年本来就是做样子的，勉为其难，偏偏又少了一个人，加上母亲唉声叹气不止，饭桌上的气氛不知有多沉闷，都巴不得快快散场，好早点走人。
　　童年的记忆永远留在心中，而万立诚离我们家的人却越来越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