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之四
作品名称:像风一样远去 作者:江华洲 发布时间:2013-07-08 20:28:18 字数:3210
1982年的那场大水
1982年,对于我们家来说,是噩耗不断灾难深重的一年。
首先是外婆是掉入屋后的水塘淹死,紧接着一场百年一遇的大水猛撼小城,之后舅妈和大表弟也走了。
在大水到来之前,母亲急急忙忙赶往圩镇奔丧,又急急忙忙赶回老宅救灾。
在千里之外的地质队,我听到的传闻是:在低洼处,电线杆都给淹没了。
以往秀水河每年也会发大水。一连数日的狂风暴雨,秀水河便会浊浪翻滚。从上游冲下来的木头、毛竹、死猪死狗顺水而下。水上了岸,“洋打鱼”一带,城外的老街,都有很深的水,能看到有人用小舢舨和门板往外运送东西。
可没有一次会像1982年的大水来得这么凶猛。山洪暴发,河水狂涨,冲决了几百米长的一段河堤。
决了堤的河水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了所到的一切。很多人根本就来不及逃跑大水就封了门。水来得快也退得快。小城四周广袤的田野把来势汹涌的大水分散了,也削弱了。
对我们家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大水是从西北方向过来的,先是院墙被冲倒了,然后是西边的厢房在大水的冲击和浸泡之下也坍塌了。院子里的水与阁楼齐平,半个月才慢慢排尽。
那真是一个非常奇怪的六月,大雨倾盆之前刮着猛烈的北风,气温从三十多度骤降到十几度,仿佛一夜间来了倒春寒。
上了年纪的人都说,在小城生活了一辈子,从来没见过气温这么低的六月,夜里盖一床薄被还觉冷。
在我们家的老宅,院子里的树在大风中起伏。两棵桃树上挂满了即将成熟的桃子。枣树也开过了花,到了八月就会结出胖嘟嘟像小猪崽一样的枣子。还有那些女桢子法国梧桐成排的柳树以及木芙蓉,一棵棵枝繁叶茂。但是突然之间,喀嚓一声巨响,很多树杆都折断了,撕裂了,半红半青的桃子满地滚。
屋檐下,挂在铁钩上的竹竿在风中甩来甩去,不时和墙壁发出撞击之声。几件衣服经不住风的撕扯,呼地一声飞上了天,然后无影无踪。
楼上楼下,门窗的关合非常吓人,猛地一下吹开,嘭的一声合上,像有无数只无形的手在重重甩门。
乒乒乓乓,是许多瓦被大风掀起,砸碎在地。
母亲是在大雨瓢泼而下之前从圩镇赶回小城的。她慌慌张张走进院子,仿佛走进了灾区,遍地的瓦砾,随处可见被折断的树枝,不仅让她心痛,还让她六神无主。发愣之际,又是几片瓦从风中飞落,砸碎在她脚下,把她吓了一大跳。
在这样的狂风中,九岁的万淑芳早就吓哭了,躲在屋里不敢出来。
眼见房子已经是顾不上了,母亲只能求其次,躲闪着还在往下掉的瓦片树枝,把四处逃蹿的鸡鸭往屋里圈。
万立人随后赶到。看着母亲这种时候还有心思顾着几只鸡鸭,万立人气不打一处出。可外婆离去的伤痛还在心里,他也不能说什么,只能眉头紧锁,把满院子散落的村枝拖到一边,清出一条路来。
天越来越暗,正午尤如黄昏。满天的乌云翻滚。一道闪电划过,霹雳炸响,倾盆大雨就下来了。
都说这种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事实根本不是如此。万立人脸上的肌肉不停地跳动。他站在阁楼上,看到的是一片雨帘。乌黑的天并没有因为大雨如注就亮起来。闪电依然在撕扯着锅底一样的云空。远处白茫茫的一片,尚未填平的荷塘全在风雨中,什么都看不见。
水很快就进了院子,随即又进了屋。退到阁楼上的母亲不停地叨唠:倒了天,倒了天!面对满屋的狼藉,她已经不知从何处下手。很多地方都没有瓦,水从断了的瓦沟汹涌而下。她一开始还能叫上万立人万立德万立行,把装了棉被衣服的箱子都挪西挪,把家里所有的盆盆罐罐都找出来接水。不久,她所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万立人是最早把什么都看明白的人。他退到一边,哆哆嗦嗦点着一支烟。万立德万立行万淑芳和表妹陈紫琳找地方躲雨去了。一身湿透的母亲悲从心生,她颓然坐在一只箱子上,望着比屋外还要大的雨柱流出了一长串心碎的泪水。
抽完了一支烟,万立人冷静下来了。他下到楼下,赶在大水淹没一切之前,把锅盆碗筷油盐酱醋炉子柴禾和一缸米搬上了阁楼。
万淑芬在四点钟的样子到达老宅。她手中的雨伞好几次被大风吹得翻转过来。风有时顶着她,让她举步维艰,有时拉扯着她往前奔。半路上,她索性把雨伞收起来。到达老宅时,她眼睛都睁不开。雨粒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她脸上,不知有多疼。
这时候,她还能进屋,但是被万立人骂走了。
“你来干什么,还嫌家里不够乱吗?”
万立人脸色铁青,站在窗口冲着万淑芬大声吼叫。
哗哗的雨声,把万立人的吼声完全掩盖了,但是万淑芬能明白万立人的意思。
夜里,阁楼上烧着了一灶火。
除了万立人,其他人全围着炉子烤火。
煮饭的母亲一言不发,跳跃的火光,映照出她那张被伤痛和眼前的困境折磨得不成样子的脸。
外面,依然风雨交织,屋里,到处滴滴嗒嗒,谁也不知道,这场大雨会下到什么时候。
其他人开始打磕睡了,万立人依然站在窗口,隔一会儿就要点着一支烟。
第二天下午,秀水河决堤的消息传遍了小城。
万淑芬再一次急急忙忙往老宅赶。她过来能干什么呢?除了看到院墙和西厢房被大水冲倒的那一幕,她什么也帮不了家里。
大水冲倒院墙和西厢房的时候,万立人一脚踢开了一块篾墙。他做了最坏的打算,万一大水上了阁楼,他就要带着母亲和弟妹们从墙洞里往外逃。
幸好,水在齐阁楼处停了下来,不再往上涨。
这样一栋危房,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留人的。可是母亲说什么都不肯离开老宅,万立人只好两次下水,让万淑芳和表妹陈紫琳坐在木盆里,把她们送走。
万立德和万立行是不用万立人送的,他们会游泳。
守在那边高地的李静宜和万淑芬,把他们四个人带走了。
阁楼上,只剩下母亲和万立人。
雨还没完全停下来,只是小了很多,时断时续,零零星星。
风冷冷地吹着,气温依然很低,让人身上起鸡皮疙瘩。
吃和睡都成问题。水倒是现成的,只要用盆子到屋檐下和阁楼上去接就行了。但是柴禾都是湿的,熄灭的火要再点燃不知有多困难。夜里,阁楼上漆黑一片,能听到的只有风声雨声和母亲不绝于耳的叹气声。这让万立人心里犯堵。没有谁比他更明白,这样守下去是毫无意义的,可是母亲要守,他只能陪着。
把万立德四个人送走那天,居委会来了两个人,隔着水向老宅喊话,问万立人需不需要什么帮助。
万立人一脸的苦笑,不知如何回话。
他要考虑的问题非常多。当务之急,就是围困老宅的一潭浊水如何引走。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四面的地势都高,水往哪里引?最重要的是,这种水淹老宅的事以后不能再发生。得有一条有一定规模的下水道,与附近的主下水道相连。这是一项大工程,无论有多艰难,投入有多大,都必须完成。
其次,西厢房在大水引走之后必须尽快重盖,院墙也得重砌。这不是一个他愿不愿意的问题,而是他要不要面对母亲的问题。他知道,哪怕他袖手旁观,母亲也会靠自己的力量恢复西厢房和院墙,但这会把事情弄得很糟,说不准会惹出更大的麻烦,更可怕的结果。他不能看着母亲把老命搭进去。回到老宅,他还想让耳根子清净一些,不愿看到母亲的愁容,听她没完没了的叹息和唠叨。
还有一个更大的隐患:老宅遭遇了一场这么大的重创,日日浸泡在水中,肯定是受了伤,甚至发生了倾斜,它的检测,加固,修复,都是个棘手的问题,必须尽快落实。
眼下,最现实的问题,就是不能让母亲饿肚子,夜里不能让母亲着凉。
母亲没有一点食欲,这两天吃的东西很少,他是看在眼里的。一大早,他就游水出去了。回来的时候,塑料袋里有热乎乎的肉包子,一茶缸豆浆。他要给母亲调调胃口,这样母亲的食欲也许会好点。
尽管火很难烧着,他还是把一件破衣服作引子,浇了一点煤油,烧了一炉子火,让母亲烤干一身的湿衣服。
母亲已经多日没洗澡了,袅袅的水汽中,有一股很难闻的气味,这让万立人心中难过。
但是他不露声色,脸依然是紧绷着的,难得有几句话说。
一对很难有感情沟通的母子,就这样度过了那些难熬的日日夜夜。
半个月后,院子里的水终于全部排尽。
但是还有很深的淤泥。母亲的双脚天天在积水和有毒的淤泥中浸泡,十个脚趾全部烂了。
万立人叫了不少人来,也开始了他的忙碌。下水道的开挖,西厢房的重盖,老宅的修复,院墙重砌,都是在此后半年内完成的。
年底,我和万永昌探亲回到家里,看到老宅墙壁上还有大片黑色的霉斑。
那些霉斑怎么弄都弄不掉,涮干净了,过些日子又会长出来。
虽经修复,老宅浓烈的霉味,依然终年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