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之三

　　陈紫琳来了　　
　　陈紫琳是我表妹。
　　我今天都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在我们家那么困难的年月，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去接济别人？
　　家里来个客，吃几餐饭，住上一天两夜，这还说得过去。可要让一个外人在家一住就是很多年，天天都要面对，如何受得了？
　　以前收留万永祥，那是因为非常时期，天灾人祸，实在没有办法。可陈紫琳来我们家又算是怎么回事呢？
　　这件事倒是和母亲没有多大关系，而是万立人一手操办。
　　万立人心很大，一开始把陈家两姐弟都弄过来了，后来感觉负担实在太大，表弟陈一水又不会读书，留下也没多大的用处，只住了一个学期就把他送回去了，只留下了表妹陈紫琳，不仅是人过来，户口也迁过来了。
　　这不是件容易的事。万立人虽然本事通天，也得花很大的功夫。
　　万立人一开始一定没和母亲打招呼。在我们家，很多事他都是先斩后奏，做了再说。
　　刚搬到老宅时，母亲与在西门口一样，每年都要养两头猪。这两头猪在院子里打浆，屎尿都拉在那里，弄得院子里臭气喧天，引来的蚊子和“小咬”不知有多少。
　　万立人经常要带女孩子回家，每一次走进院子看见西南角的那个浆窝，闻到扑鼻来的臭味，眉头就会锁成结。
　　有一天，趁母亲去了菜地，万立人叫来两个乡下的亲戚，把两头已经有五六十斤的猪牵走了，然后弄了一些泥土进来，把猪拱出来的浆窝填平，种上美人蕉和观音竹。
　　这件事再一次把母亲气坏了，在院子里大骂万立人。
　　“万家不知埋坏了哪块坟，怎么会有你这样当完当绝的人！”
　　气也白气，猪都牵走了，还不知道是送给了谁。钱是会补偿给母亲的。我们家近二十年的养猪史就此结束。
　　做这件事的时候，万立人还是个在校学生，不但不能为家里赚一分钱，还要我每个月补贴他十元钱。
　　等到他再次参加工作，尤其是进了行署后，在家里就只有他说话的份，做什么事说一不二，“强横得很”（母亲语）。这表明万立人在我们家的强势地位已经越来越突出，母亲掌管一切主宰全家命运的时代日渐式微。
　　把陈紫琳接来是他结婚之后的事。
　　和我一样，万立人对外婆一家有极深的感情。这种感情要远远超出我们对母亲的感情。从某种意义来说，我们对母亲的感情因为有了外婆和舅妈而大打折扣，甚至发生了转移。
　　在我们童年似我而非的判断中，发生感情错位是一点都不奇怪的。我们心里都有一个母亲的形象，不是母亲陈筱菡，而是外婆胡秀芝，舅妈胡文清。
　　外婆已经苍老，舅妈的病日益严重。万立人不是悬壶济世的高人，能为她们做的事非常有限，只能把陈紫琳接进城来，减轻一点他们家的负担，最重要的是让我们家这个聪慧又漂亮的小表妹日后在小城有一个比较好的发展前程。
　　这就是陈紫琳能在我们家住下的根本原因。
　　对于陈紫琳的到来，母亲的想法和万立人大不一样。
　　首先，她在心里接纳了陈紫琳。
　　在那么困难的情况下，小叔子都可以收留，何况是自己娘家的人？算是和万家扯平了，两家各收留一个。
　　其次，她想把陈紫琳留下来，做我们家的儿媳妇。结姑表亲，亲上加亲，在母亲看来是最好不过了。更何况，舅舅是捡来的，血缘并没有那么近，在现代遗传学上也说得过去。
　　陈紫琳在我们家住了四年，母亲一直把她当作亲生女一样看待，什么事都不让她做，有好的东西先顾着她。放学回家，她只要把自己关在屋里，一心读书就可以了。
　　但是母亲看走了眼，陈紫琳是条白眼狼，这是母亲后来对陈紫琳的评价。
　　她看不上我们家，高中毕业后就跟我们家拜拜了，从此很少回来。
　　她考上了省城的大学，四年后分回小城，被分配到地区物质局。几年后调入地委组织部，从科员做起，一步步升至科长。九十年代后期，小城新的领导班子中需要配一名年轻的女副市长。陈紫琳被送到中央党校学习，回来后在外县放任一年，摇身一变，成了小城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女副市长。
　　这里面少不了有万立人作用。不过万立人的作用非常有限。他只为陈紫琳铺好了回小城的路，让她有一个过得去的单位。以后的一切就得全靠她自己了。
　　在陈紫琳的晋升之路上，有一个人至关重要，就是她的丈夫陶如枫。
　　陈紫琳读大学时有过一个男朋友。回小城工作后，认识了陶如枫，马上把先前的男朋友甩掉了，嫁给了陶如枫。
　　陶如枫的父亲是地委宣传部部长，在小城位高权重，也是个炙手可热的人物。
　　陶如枫是个书生，个子不高，小眼睛一天到晚眨个不停，眼角永远都有一点白得像牙膏一样的眼屎。他和我一样也喜欢下围棋。
　　有一年春节，我到陈紫琳家去拜年。坐下后没说几句闲话便迫不及待摆开了阵式，杀得天昏地暗。
　　大约是十点半钟，陶如枫的父亲来了，见陶如枫在陪我下围棋，陶部长的脸色很难看。
　　他像没看见我一样，拍拍陶如枫的肩膀，径直走进卧室。
　　陶如枫赶紧跟着他，也进了房间。
　　我还在盯着棋盘，思考下一步棋该往哪里落子。
　　房间里传来了陶部长的训斥之声：“正月初二，不抓紧时间去给人拜年，还有闲心在家下棋，你有没有脑子！”
　　陶如枫回到客厅，脸上有了尴尬之色。他搓着手对我说：“我和陈紫琳要出去一趟，你先看电视，中午我们一起吃饭。”
　　我还有心情在他们家看电视？马上就走了。
　　通过这件事能够看出陶家是什么人。陈紫琳嫁进陶家，日后步步高升，心计谋略，也是够厉害了。
　　说到底，她是个做事不择手段的女人。相处了几年的男朋友，说分手就分手，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这方面一点都不像外婆家的人。如果嫁到我们家，不是糟蹋了她吗？
　　大学毕业，刚分回小城，陈紫琳干过一件这样的事。
　　有一天，陈紫琳带着陈一水陈一火两兄弟回到圩镇，趁第三任继母不在家，翻箱倒柜，把家里还没有被舅舅卖光的金银首饰和所剩无几的银元以及一面铜镜还有几件值钱的古董席卷一空。
　　第二天，第三任舅妈追进小城，找到陈紫琳的单位大吵大闹，还跑到我们家，要母亲出面主持公道，一定要陈紫琳把拿走的东西全部交回来。
　　吵也罢，闹也罢，最终那些东西还是全部留在陈紫琳手上。
　　同样是面对娘家的财产，陈紫琳的表现与母亲相比，一个在地，一个在天。
　　母亲是陈家唯一的血脉传人，而舅舅不过是捡来的，和陈家的血缘没有任何关系。在我们家那么艰难困苦的情况下，在万永昌没钱看病买药的日子，万立人急得几乎要跳楼，如果能有一笔本来唾手可得的巨额财产解燃眉之急，那该有多好啊！
　　无论外婆如何暗示，直至把话挑明，母亲就是坚决不回圩镇。这就是母亲和陈紫琳的差别。
　　高考之前，母亲把她的心思向陈紫琳挑明，让她在我们家的兄弟中任选一个。
　　她比万立德大一岁，比万立诚小四岁，比我小九岁。
　　万立德是我们家的“药罐子”，年龄又比她小，即使她有心留在我们家，也绝对不会选中万立德。
　　万立诚的年龄相当，许配给他也说得过去。不过万立诚是用不上母亲来给他说亲的。前面我们知道，1982年春节，万立诚已把女孩子领回家了，等到陈紫琳参加高考的前一年，女孩子肚子都大了，再过几个月孩子就要呱呱落地。
　　说到底，母亲是想把陈紫琳许配给我。
　　要说我不喜欢这个小表妹那是假的。陈紫琳的模样有舅妈作参照，绝对是无可挑剔。问题是我们的年龄相差太悬殊了。在小城男女匹配有这么一说：女不大一，男不大七。我比陈紫琳大了整整九岁，这怎么行呢！
　　那一年，我二十七岁，还在地质队，光棍一条，虽然想老婆想得发疯，回家探亲知道这事，居然不知好歹，把母亲狠狠训了一顿。又跑到陈紫琳的房间，装模做样，对陈紫琳进行了一番安抚，要她别听母亲的胡说八道，集中精力，应付高考，争取考上名牌大学，为陈家也为我们万家争光。
　　从这件事足以看出，我这人真是虚伪得可以。
　　我在陈紫琳面前喋喋不休，陈紫琳始终勾着头，一言不发。后来我才知道，陈紫琳与母亲闹翻了。她说母亲在这个时候对她说这事，分明没安好心，就是想分散她的精力，让她高考落榜，哪里都去不成，只能老老实实留在万家。
　　母亲伤心不已，因为是自己的侄女，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陈紫琳当了副市长后，对我们家的并没有多大的帮助。但对陈家的帮助可就大了。他的两个兄弟一个读了中专，毕业后进了小城的税务局。还有一个，就是那个给舅妈带来血崩之灾的小表弟陈一火，虽然没读什么书，可在生意场上是个谁都不能小觑的人物。他一开始只是小打小闹，没几年就成了小城垄断建材市场的几大批发商之一，连奔驰S600都开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