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之五
作品名称:像风一样远去 作者:江华洲 发布时间:2013-07-02 20:08:27 字数:3959
貌如天仙的女教师
1982年1月的小城,北风呼啸,走下火车的万淑芬脖子上围着一条粗糙的围巾,手中一只五十年代万永昌买回家的手提箱。
没有人到火车站去接她。她挤上了公共汽车,在摇晃中进入小城,步行回家。
这一年的春节,因为万淑芬分回小城,我们家有了一个兴奋点。
母亲是最高兴的。她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当初万淑芬去那么远的地方读书,母亲生怕她会回不来。她最担心的还是万淑芬找了个外地郎婿,跟着人家走了,以后要见上一面都困难。
万永昌和往年一样,过年前一天才赶到家。从1972年春节到现在,十年的时间过去了,房子的事没少让他操心,气也气饱了,人也受伤了,心中最后一点锐气早已被磨得干干净净,要骂人再也不可能声震如雷。唯一让他感到欣慰的是,老宅后续的几项工程都结束了,房子虽然破点而且越来越旧,但住人没有问题。院子里的树经历了十年的风雨,该结果的都结果了,该成材的也成材了,绿树成荫,看起来还是蛮舒服的。
在这么一种情况下,能看到万淑芬学成归来,他当然非常高兴。
让所有人大吃一惊的是,万立诚这个鬼头鬼脑的家伙,竟然带了一个女孩子回家。
他读技校已经是第二年了,明年就可以毕业,那个女孩子是他的同班同学,人长得清清秀秀,比万立诚小两岁,芳龄正好二十。
年饭桌上,万永昌难得一见地呵呵大笑。他喝了不少酒,满面红光地对万淑芬说:“一个女孩子,去哪里也没有留在家门口好,有什么事还可以有个相互照应。我在外地这么多年,什么味道没有尝遍,一旦有事,能出力的还是自己人!”
万淑芬没有附合万永昌,只是不时地往万永昌和母亲的碗里夹点菜。等到万立人带头开始敬酒我们这些人也跟着响应时,万淑芬既不喝酒也不敬酒,而是拿起酒瓶给大家加酒。看见有些菜冷了,她又端下桌,到厨房里加热后再端上桌。
母亲杯中也有半杯酒,只是做做样子,一直到最后,一家人差不多要下桌,她那半杯酒才一饮而尽。
小家伙们就完全是乱来了,争先恐后,闹得最欢的是万立人的儿子万年青,给母亲和万永昌敬酒用的都是饮料。
几杯酒下肚,万立人用开玩笑的口气问万淑芬:“这几年,有没有人给你送花?”
“没有。”
“有没有人给你递纸条?”
“有啊。”
“那递纸条的人现在跟你还有没有来往?”
“没有。”
包括母亲在内,我们心里都一沉。
万淑芬已经二十五岁了,对于她的婚事,一家人的态度基本上趋于一致:首先,她不能找外地人,最好是能回到小城来,有一个小城郎婿;其二,她不能看走了眼,嫁一个不中用的人,对她不好的人,毁了她的一生;其三,万淑芬是如此漂亮,又是如此出色,那个将来成为她郎婿的人,一定要能配得她上,人品长相家境学识社会地位都不能差。这表明,我们对她婚姻的期望值很高,希望她能嫁得好,将来对我们这个大家庭也能有所帮助。
事实上,这个寒假,母亲,万立人,都在暗中观察万淑芬,希望从她的一举一动中看出蛛丝马迹。可是万淑芬哪儿也没去,天天坐在家里,不是帮母亲做事就是看书,没看到有人来找她,连书信都没有一封,这已经让母亲心里发慌了。
万立人不会像母亲那么着急。他不担心万淑芬找不到如意郎君。可姑娘到了二十五岁还没有一点动静,他多少还是有点忐忑。
尽管如此,这个春节,我们家的欢乐和热闹,是这么多年从未有过的。
吃完年饭,厅堂里烧起了一盆旺旺的炭火。本来,是怕冷落了我们家的稀客——第一次登门的万立诚的女朋友,我才上街买了两副扑克牌。没想到,万永昌来劲了,居然上桌陪我们打牌。
这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我们一开始个个发愣,随即不知有多高兴。一张弃置多年的小方桌搬出来了。万淑芬说她不会打牌,负责带一岁多的侄子万年青。万永昌,万立人夫妇,万立诚小两口,加上二十七岁还是王老五的我,都上了桌。
在这个充满温馨的除夕之夜,万永昌手中的牌在桌上甩得啪啪响,没有谁能想到,两年后他就会卧床不起。他打牌水平还真不低,而且极其认真,对打出去的每一张牌都缁铢必较,赢了牌就哈哈大笑,输了牌就大叫大嚷,耍点小孩子的脾气。开心的万立行和万淑芳围着牌桌相互追逐不停地叫喊。母亲也坐在一旁,手中纳着鞋底,笑眯眯看着一家人。吃饭的大圆桌上,先前是一桌菜,现在摆满了瓜籽花生糖果糕点,任万立德万立行万淑芳几个小家伙怎么吃。
开学前三天,万淑芬去学校报到。
在行政大楼里转了一圈出来,她手中有了一把一居室带厨房卫生间的住房钥匙,工作也落实了:有一门基础课要教授,还兼了辅导员,校团委有一个职务也要安排给她。
对她这个上海交通大学的高材生,领导还是很倚重的。
万淑芬却不愿意。她说:“我不是党员,进校团委恐怕不合适吧?”
领导哈哈大笑:“不是党员没关系,我们可以培养你入党嘛。”
万淑芬无话可说了。
从开学的第一天起,万淑芬就产生了不小的影响。
很多学生都不相信,这就是要陪伴自己度过大学四年学习生涯的老师。当她走进教室时,很多学生都睁大了惊异的眼睛。行走在校园的林荫大道上,一些学生又会错以为她不过是自己的一个师姐或者师妹,最多也就是一名高年级的学生。
第一次登上讲台,万淑芬手上既没有讲义夹也没有讲稿,这又一次让学生们瞪大了眼睛。万淑芬在上海交大读的那些书派上了用场,她引经据典,那些烂熟于心的东西像流水一样哗哗向外流淌。这使她的讲课变得无比生动。
教室里静悄悄的,学生们一个个聚精会神,那些在别的教室会发生的窃窃私语和各种各样的小动作看不到了。
没过几天,只要有她的课,就连别班的学生也来了不少。教室根本容纳不下那么多的人,很多学生都是站在窗口和挤在后门口听课。
消息传出,学校安排她讲了一场大课。这一次,是面对同一个系全年级的学生,课堂设在大礼堂里。她一点都不怯场,还像第一次登讲台一样,没有讲稿和讲义,两节课的时间,一下子就过去了。
万淑芬讲课不会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也不会让人感觉激情四溢。她不慌不忙,徐徐道来,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用词精简,思辩性极强,语言有很强的穿透力,能引发人丰富的联想,言简意赅,有起伏,不会平铺直叙,总要设置点悬念,有点小故事,学生听她讲课,感觉特别有味道。
慢慢的,她和自己的学生都熟悉起来了。
她成了众多男学生心目中不苟言笑但却像维纳斯一样端庄美丽的女神,有事都喜欢去找她。她的办公室总要比别人那里热闹。到后来,不少学生找到她住的地方去了。
和上海交通大学一样,在1982年,小城的这所唯一的大学也空前活跃,除了各种各样的学术活动,晚上还经常会举办各种各样的舞会,学校的电影院隔三差五就要上映一场进口大片。每到举办舞会的夜晚,很多人都会想到万淑芬。还有几个男女生相约,他们买好了电影票,邀请他们美丽的辅导员和他们一块去看电影。
这很容易让人去猜想:在她和学生之间,是否会发生一场惊世骇俗的师生恋?
吃过晚饭,她一个人在校园里散步。
这是她唯一的运动方式。她喜欢就这样一个人,有一个校园这样安静的环境,在芬芳四溢的植被之间,让她活动手脚,也活跃她的思维。黄昏的一个人漫步,实际上是她静静思考的时间。
路灯亮后,她没有回寝室,而是去了图书馆。
这让坐在图书馆的学生都感到惊讶:她一个如此有学问的人,怎么还要上图书馆?
她冲那些投来询问目光的男女学生微微一笑,在书架上找出自己要的书,很安静地坐了下来,把书打开。
夜里,她房间的灯光要到很晚才会熄灭。
这期间,她写了两篇论文,一篇在校刊发表,一篇在外面的学术杂志上发表。
五月底,她到省城参加了一次学术会。
这应该是破格了,她连讲师的职称都没有,只是一名助教。
回来后,她接到通知,要她去参加一个考试:学校有几个去美国进修的名额,对象是青年教师,为了体现公平的原则,一律凭考试择优录取。
私下里马上就有了议论:万淑芬还用参加考试?她那么优秀,谁考得过她!
按照这种趋势,万淑芬在学校的发展前景就应该一片灿烂。不管师生恋发生与否,她个人的生活都不会差到哪里去,美满的姻缘一定会在不远处等着她。她将在学术上步步前进,很快就会到达一个别人无法企及的高度。她还将得到提拔,由讲师到教授,说不定哪一天还能当校长呢。这是完全可能的,她有这种实力,最少,在学术研究方面,她有这种实力。
但是,且慢。
她真的就能那么顺吗?
那些她本来应该得到也很容易到手的一切,真的最终能属于她吗?
她未来的人生之路,真的有无数的鲜花和掌声,簇拥着她走向风光无限的人生顶峰?
万淑芬的人生际遇,谁也说不准。就眼前的事实而论:这一年,万淑芬的美国进修之旅没有成行。
就在她准备参加考试之前,噩耗传来,外婆在圩镇掉进了水塘。
在万立人的带领下,三十二年没回娘家的母亲,万淑芬,万立行,万淑芳,李静宜,还有陈家的重外孙万年青,都回圩镇奔丧去了。留下看守老宅的,是已经十七岁的万立德。
端午节前后,雷鸣电闪,大雨倾盆,百年一遇的龙舟水席卷小城。
那是万淑芬心惊肉跳的一段日子。在教室里给学生讲课,万淑芬时常走神,好几次问学生,她刚才讲到哪里了,这种情况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也让学生感到疑惑不解。
同事同样感到她的反常,她的话越来越少了,下了课就急急忙忙往外走。夜里,她房间里亮着灯,但她并没有看书,更没有埋头写作,而是一个人久久立在窗口。到了下半夜,校园里一片静寂,巡视的校卫走到教职员工宿舍区,一个闪电劈过,窗口立着一个人,两手抱胸,一动不动,这把他们吓了一大跳。
第二天,学校有了一些议论。有人是这样说的:万淑芬这个老姑娘是不是在想男人,以致晚上都无法入眠?
这些议论也许传到了万淑芬的耳中,如果她有心思去理会外面的议论,就不会坐在办公室怔怔发愣了。
决堤那天,她撑着一把雨伞,急急忙忙朝老宅赶去。
她到来正是时候,看到了院墙和西厢房被汹涌而来的大水冲倒的一幕。
立在高坡上,万淑芬只能与老宅隔水相望。
一连半个月,她每天最少要过来一次。面对被大水围困的老宅,她什么都不能做,只能一次又一次掉头而去。
这一年的端午节,母亲第一次没包粽子,和端午节有关的一切,全部免掉。
万淑芬在忧心忡忡中,度过了她回小城任教的第一个学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