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之三

　　琢磨不透的女知青
　　万淑芬下放的那个地方名叫黄通。这是一座很大的村庄，有几百户人家。低矮破旧的房子密密麻麻挤在一起，蜘蛛网一样的小路四通八达，铺的都是从河滩上捡来的大鹅卵石。一些低洼处长年都是湿的，是积水还是牲畜的排泄物就很难说清楚了，总之气味不好闻，人从这些地方走过脚尖都得垫起。扑面而来的蚊子和小咬让人防不胜防，牛虻追着人飞来飞去，还有特别欺生的跳蚤，专门叮新来者，知青们满身都是大疱，本村的大人小孩却一点事都没有。
　　村里有好几条水沟，从一些人家门前屋后穿过，水倒是很清澈，是从山上流下来的山溪水，不堪入目的东西就实在太多了，缠绕在树枝或沉入水底的有鸡肠鸭肠，漂浮在水面上的有菜叶子，还能看到死猫死老鼠。有人背着蓄电池沿沟打鱼，被电流击中在水面上乱蹿的不但有鱼，有时还会是一条水蛇。早早晚晚，村里的女人都在水沟洗衣洗菜洗锅洗盆洗碗洗碟洗筷。这没什么好说的，问题是我在下游洗衣服，你却屁股顶着我的脑袋涮洗尿桶马桶或油腻腻的东西，对我肯定是有影响的。可全村人都习以为常。
　　万淑芬儿时生活的环境比这里好不到哪里去，当然不会像别的知青那样。第一次走进村子，看见满地的猪屎牛粪，别的知青大惊小怪大喊大叫，她很平静，面部没有任何表情。别人还在说三道四叠叠不休，她已走进房间，打开行李，动手铺床。
　　知青点的房子盖在山脚下，是几排砖瓦房。房间都很小，窗子就更小。屋后是一大片树林，夏天村里的牛都栓在这里，充斥着一股扑鼻的牛粪味。到了拂晓，万千只小鸟在林中鸣噪，呼唤着全村人早早起床。
　　万淑芬到来已经是初冬天气，田里的晚稻有些收割了。可能是因为几天前下过一场雨的缘故，还没有收割的稻子全部倒伏在地。
　　第二天她就下田干活了，割了一天的稻子。
　　黄昏，她打着赤脚，高卷着裤腿，挑着一担谷子行走在田塍上，肩上的扁担吱呀吱呀，发出富有节奏的声音，把很多人的目光都吸引到她的身上。
　　的确，从第一天下田干活开始，她的表现和所有的知青都大不一样。田间休息时，一大群男男女女聚在一起吵吵闹闹，只有她一个人安静地坐在远离人群的田塍上，不知在想什么。
　　下一天，同去的知青一个个叫苦连天，都说腰酸背痛，她一言不发，还是闷着头割稻子。
　　收了工，吃过晚饭，别人相互串门，打牌的打牌聊天的聊天，她一个人回到房间，钻进蚊帐里看书。
　　她把高中的课本全部带去了，以前万永昌买回家的书，只要她觉得是有用的，也带上了一些。
　　和九龙坑一样，黄通也是水利发电，十五瓦的灯泡，昏暗的光线，让她看起书来不知有多辛苦，这对她而言是最大的不方便，时间一长，双眼又酸又涩，眼前模糊一片。
　　同房间的女孩子回屋，她已睡着了。
　　人在睡梦中，一点点声音都会被无限放大，何况那是个大大咧咧的女孩子，不知为何那么兴奋，进门哼着歌，这还不算，走到床前掀她的蚊帐，之后稀里哗啦，不久一盆水泼在门前。
　　万淑芬醒过来了，但没有任何反应。
　　天蒙蒙亮，她就起床了。
　　村里此时还是静悄悄的，看不到几个人。倒是有一些走来走去的猪，把一大泡尿和一堆堆的猪屎撒得到处都是。
　　她拎着铁桶，到溪边涮牙洗脸洗衣服。回到房间，衣服在门前的铁丝上凉好。
　　陆续有几扇房门打开，走出一些睡眼惺忪的男男女女。
　　同屋的女孩子也起床了。她姓邓，瘦瘦高高，模样还过得去。见万淑芬一大早就把衣服晒出去，嘟哝着说：“你起这早干什么，自己不睡，也不让别人睡个好觉！”
　　万淑芬没理她，铁桶放到床底下，转身出了门。
　　这个早晨，万淑芬转了不少地方：屋后的那片树林，知青点的菜地，村外的几口鱼塘，还有几条路通往何处也想弄清楚。估摸差不多要开饭了，才朝饭堂走去。
　　吃饭是挂账，到年终分红时一起结账。煮饭是男女搭配，每天一轮。这让万淑芬心里没有压力，不用考虑每天有没有钱吃饭。
　　没几天，稻子割完，稻谷进仓，撒下红花草籽，地里就没什么活儿了。
　　菜还是要种的。知青们种了些不要怎么管理的萝卜大蒜白菜包菜，还有一大片油菜。猪栏里也养了几头体瘦毛长的猪，还有几十只鸡。这些活儿对于万淑芬而言就更是驾轻就熟。
　　趁着农闲，她去看过一次万立诚。
　　万立诚下放的地方离黄通有二十多里路，在另一个公社，不通班车，得靠两条腿步行。
　　万淑芬一大早就上路了。这是一个艳阳天，收割过的稻田里，遗弃的稻草上凝结着白色的霜冻，路边的水洼里有一层薄冰，寒风细细地吹着，能感觉到脸颊的冰凉。路上空荡荡的，扬尘四起。
　　不久，后面来了一辆拖拉机，主动在万淑芬身边停下。拖拉机手是一名三十岁上下的汉子，探头出来，问万淑芬去哪里，需不需要他捎她一程。
　　万淑芬摆摆手，脚没有停下。
　　路不熟，必要的问路是少不了的。万淑芬找的都是村姑或者有点年纪的村妇。午饭前，万淑芬到达万立诚下放的知青点。
　　下午，万淑芬忙开了。
　　该洗的东西全部洗了，该缝缝的也缝了，第二天吃过早饭回黄通，出门前，万淑芬往万立诚手里塞了五块钱。
　　开春后，万淑芬打赤脚下地犁田，插秧。所有的农活她都参与，一点都不会干得比土生土长的农妇差。
　　她成了黄通最讲规矩的知青，最能干的知青，最勤奋的知青。每一天，听到出工的哨子，第一个到地头的是她。收工的时候，最晚一个离去的不一定是她，但干活干得最认真的，从来不偷奸躲懒的，一定是她。
　　知青点总共有三十多个人。男知青没几个安分守己，变着法儿不去地里干活。女知青不像男知青，可以到处去，但一个月也会找种种借口在家歇几天，尤其是到了农忙的时候。
　　唯一从不缺工的只有万淑芬，就连每个月几个特殊的日子都如此。春寒料峭，她裤腿高卷在水塘里洗育秧的塑料薄膜，没人知道，她此时正好来了例假。
　　她与众不同的表现很快就引起了各方面的关注。
　　男知青对她的关注不是因为她能干而是因为她特别漂亮。他们对她格外热心，有事没事都往她身边拱，想方设法接近她，迎合她，有时还会用粗俗的语言挑逗她。
　　她不为所动，无论是谁，也不管用什么办法接近她，到最后都成了徒劳。
　　如果有人以为，凭自己的力量和强壮就可以占她的便宜，那就大错特错了。她曾经甩出一纪响亮的耳光，一名油嘴滑舌的男知青脸上马上有了五个清晰的手指头印。
　　被打的男知青恼羞成怒，噢的一声大叫，挥舞着拳头，朝她冲了过来。
　　她没有躲闪，眼睛里射出来的是比刀子还要锋利的寒光。
　　这拳头还打得下去吗？
　　一旁的人过来，把骂骂咧咧的男知青架走了。
　　这一巴掌打出了她在知青点的威风，让谁也不敢轻慢她。
　　队长倒是很欣赏她，说过好几次要发展她入党。上面来人，听说有这么一个女知青，下到黄通都上门来看她。
　　不久有人找她谈话，表明的意思是，从大队到公社到县里都有意培养她。
　　她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没有人能捉摸透她的心思，不知道她想往哪个方向去。有人替她惋惜，觉得她傻。
　　有几次，队长通知她去上面出席一个什么会议。到了开会的时候，她不是坐在会堂里，而是高卷着裤腿，头上戴一顶麦秸草帽，在地里干活。
　　这样好几次之后，上面就不再派人下来找她。
　　男知青后来也没人敢接近她，觉得她可望而不可及，不是同一个林子里的鸟。
　　年终分红，她是所有知青中收入最高的一个。
　　到了下一年，队长主动提出给她加工分。她干活确实不错，让众人口服心服，也就没人说三道四，跟她争高低。
　　这一年，知青点的女孩子个个都在谈恋爱。她们很难抵御男孩子的进攻，没几个回合就得缴械投降。
　　同屋的邓姑娘也谈恋爱了，她找的是一名姓赵的小伙子。赵姓小伙子人高马大，一开始是冲着万淑芬来的。碰了钉子后，转而投向邓姑娘。两个人很快就形影不离，吃饭也在一起。万淑芬没法在房间呆下去了。赵姓小伙子来了，当着万淑芬的面邓姑娘都会打情骂俏，有很多挑逗的小动作。她笑起来浪声浪气，看赵姓小伙子的目光是火辣辣的。深感难为情的是万淑芬，她几乎是从房间里逃出去，还替他们把门带上。
　　炎热的夏天，中午要歇晌，无处可去的万淑芬只能在饭堂坐几个小时。好在她有书可看，也不会觉得有多难受，困了眯一下眼睛，再打开书，出工的哨子已经吹响。
　　黄昏，她一个人在田塍上散步。
　　附近有一些知青点的人，基本上都是成双成对，也有几个女孩子或男孩子结伴而行。看见他们，万淑芬马上朝远处走去。
　　天黑后，万淑芬回到住所。
　　房门是紧闭着的，里面有灯光。
　　犹豫了一下，万淑芬转身离去。
　　在知青点，她有几个关系还算不错的女孩子，平常也会串串门，在一起聊聊天，上工或下工的路上结伴而行，可这种时候去敲她们的门万淑芬心里是不愿意的。她更喜欢清静，一个人独处的时光，哪怕就是这样的夜晚，人在星空之下，脚下到处都是脏污之物。
　　她选择了在村子里散步。
　　从许多人家门前走过，欺生的狗冲她狂吠不已，一些狗还不断冲到身边来。万淑芬并不害怕，跺跺脚，把近身的狗逼退。
　　她在村子里转了好几圈，直至夜深。
　　村民家的灯光陆续熄灭。知青点悄无声息，男女知青们有不少已经坠入梦乡。
　　万淑芬来到自己的房门口，推了一下门。
　　房门从里面闩死了，丝纹不动。
　　万淑芬终于来火了，咚咚咚用拳头擂门。
　　里面慌慌张张，一片窸窸窣窣的声响。
　　此后，这种事情再也没有发生。
　　1977年11月，万淑芬参加了刚刚恢复的高考。
　　坐在考堂里，万淑芬非常轻松，每门功课都是第一个交卷。
　　不久，入取通知书来了，万淑芬再次让人刮目相看。
　　她考取了上海交通大学，是那年黄通唯一拿到大学入学通知书的女知青。
　　次年二月底，万淑芬离开了黄通，前往上海，她两年多的知青生活到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