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之一

　　第十六章
　　内管家
　　1980年夏天，给万立人操办婚事的是万淑芬。
　　对于我们家的这位乖乖女，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把握叙述的分寸。
　　她是我们家的第二个“母亲”，细腻而体贴，对我们的关心，很多方面实际上已超过了母亲。
　　母亲对我们的关心和照顾只是限于一日三餐，身上勉强有遮体的衣服。等到我们成年后，她基本上对我们的事不闻不问。当我们遇到各种各样的麻烦，譬如我过了三十岁还没有结婚，万淑芬一直待字闺中，还有万立诚异乡漂迫，万立德和万立行的就业，万淑芳一个人孤身在外，母亲除了着急流眼泪，不会对我们有任何实质性的帮助。
　　万淑芬就大不一样了，在我们生活的各个阶段，她时时刻刻都在为我们着想，有操不完的心做不完的事。哪怕我们都成家立业，家里有主事的女人和男人，她还是要经常上门看看，进了屋手就不会闲着。譬如来到我家，她可以让我翘起二郎腿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也可以让我妻子坐在一旁嗑瓜籽，一大堆涮涮洗洗以及厨房里的活儿都揽到自己手上来，到了吃饭的时候，还要去请我，倒像我是来作客的，她是这个家庭的女主人。
　　在万立德和万立行的家里，万淑芬完全是个大姐姐。如果他们哥俩有什么事没做好，惹得他们的妻子不高兴，当着自己丈夫的面告状，万淑芬可不管他们都是几十岁的人了，上前就去拧他们的耳朵。
　　寒冷的冬天，在我家里，我曾经看过这样的情景，万淑芬和我妻子坐在同一个被筒里，一边看电视一边说话。
　　这表明，在我们这个大家族里，万淑芬和几个外来媳妇的关系都不错，最起码和我妻子的关系很不错。
　　万立德和万立行可以和妻子怄气，可以把妻子的话当作耳边风，万淑芬的话却不能不听。在我们家里，也只有万淑芬有这种本事。能做到这点，又不是像万立人那样完全是靠个人的威望和能力，而是几十年的点点滴滴积累，那种心贴心的温暖，使得万淑芬在她的这些兄弟姊妹中，有着永远不可愈越的地位。
　　我们可以在母亲面前大发脾气，但永远不能让万淑芬伤心。
　　我们可以心里装满对万立人的强烈不满，但对万淑芬只有永远的感激和尊敬。
　　可以这样说，如果没有万淑芬，我们家很多人都要打光棍。
　　成年后，万淑芬一直在做两件事。一是给我们家所有兄弟姊妹织毛衣毛裤，二是给我们这些人操办婚事。
　　万淑芬手很巧。一年之中，很少见她坐下来时手中会没有针线活儿。她可以一边看书一边与人说话，手中却在飞针走线，织出的花不知有多漂亮，很多女孩子见了都会借去做样板。
　　织完了万立人的，紧接着给我织，然后依序是万立诚，万立德，万立行，万淑芳。万永昌病着被人送回家后，她又开始给万永昌织毛衣毛裤。
　　母亲坚决不要万淑芬织毛衣毛裤，她还是给母亲织了一套。
　　开春后，她会选一个天气晴好的日子回一趟家，把一家人穿了一个冬天的毛衣毛裤全部洗了，之后一些毛衣毛裤拆掉重织。
　　重织的毛衣毛裤绝不是以前的样子，一定是新的款式，有一些新设计的图案，毛线不够还得再买点。这表明哪怕是一件旧毛衣，她也非常用心。
　　1980年8月，万淑芬23岁，还是个姑娘家家。虽然乡也下了，大学还在读着，男女之事却跟我差不多，陌生得很。
　　暑假尚未休完，万立人要结婚了。
　　万立人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他第一次陪李静宜上街，李静宜问他，“你打算给我买什么东西当见面礼？”
　　万立人连想都没想就嬉皮笑脸说：“我打算把整条街都买下来送给你。”
　　说完这话，万立人跃身而起，摘下一片挂在头顶上的树叶，把它当作一束花，双手捧着，献给李静宜。
　　他有这么超水平发挥，我猜想这种哄骗人的鬼话他以前一定经常也对别的女孩子说过。
　　万立人借到上海出差的机会，把李静宜带上，对外却宣布，他们去旅游结婚。
　　1980年，旅游结婚在小城还是一件蛮新鲜的事。
　　他们回来的日子，万淑芬叫了一辆出租车，到火车站把一对新人接回来了。
　　床，柜子，桌子，床上的东西，是万淑芬买的。桌上的台布是万淑芬钩的。喜字是万淑芬剪的。新房布置也全部是她。这个暑假万淑芬忙得不亦乐乎，都是为了我们家这第一桩婚事。
　　母亲照样一天到晚一心忙自己的事。在确定万立人要娶李静宜后，她只是拿出了从娘家带来的一个金戎指，一对金耳环，几块银元，算是略尽了婆婆对媳妇的一点心意。
　　万淑芬怎么会有钱？
　　1975年11月，我去了地质队后，每个月的工资加上野外津贴总共是38元钱。这38元钱给已经没有收入的万立人寄10块钱，万淑芬和万立诚每人寄5块钱。剩下的18元钱我自己留着。
　　万立人大学毕业后，我不再给他寄钱，但万淑芬和万立诚还一直坚持寄。这时候，我每月的工资再加上野外津贴已有56元，给万淑芬和万立诚的钱增加到每月10元。
　　到后来，就不是我给不给万淑芬寄不寄钱的问题了，而是我每个月必须给她寄钱，而且数额不得低于20元，这是万淑芬对我的要求。
　　我不给母亲寄钱是因为钱只要到了母亲手中她就会用到房子上去，等于没寄。我不想把从牙缝里省下的钱让母亲扔到老宅这个无底洞去。
　　我每月寄给万淑芬的钱，她一分钱都不用，全部存起来了。
　　在农村干满一年，她居然分到了一百多块钱。这不完全是她下放的那个地方比较富裕，还和万淑芬的勤奋有关。
　　与其说万淑芬有眼光，不如说她深谋远虑，早就看出了在我们这样一个家庭，将来兄弟娶媳妇成家，是个多么沉重的负担。
　　当时讲究要几大件，还得要彩礼钱。
　　文革十年，对于年轻人的一大好处是，大家都解放了思想，可以无所顾忌，放开手脚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夜晚，西湖的长堤上，郊外广袤的田野，西门口那条通往火车站的马路，一对对年轻的男女手牵着手，走进他们的爱情故事。
　　有一晚，我甚至看见一个小伙子带着一床毛毯走进公园，在他后面，一个小女孩子羞羞答答，一直勾着头，远远跟着。
　　上了年纪的人对此当然看不惯，他们都说，在他们那个年代，哪里会有这种事！
　　女孩子的父母们个个忧心忡忡，生怕自己的女儿在外面吃亏上当。
　　在这件事情上，最大的受益者是男方。他们不要像自己的父兄那样，因为家境贫寒娶一个农村媳妇进门，或者健全人娶残疾人，没结过婚的人娶一个寡妇。当爱情来临，他们可以选择最直接的方式获得自己渴望的幸福。社会地位，家庭背景，门户观念，难以承受的彩礼，统统都被踩到脚底下。
　　猪都杀死了，再来谈价，主动权就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女孩子肚子大了，难道还能没羞没脸地留在娘家？很多婚礼便操办得非常仓促。
　　对于万立人这样一个流氓来说，就更是如此。
　　他可以用花言巧语把女孩子骗到手，让生米煮成熟饭。他有本事让女孩子俯首就范。这是他的过人之处，最终娶不娶这个女孩子就不能是女孩子说了算，而得由他来作决定。
　　但他本事再大，也不能在我们家的那栋破屋的二楼，在一张与无数女孩子睡过觉的单人床上与李静宜成婚。
　　同样，在万立人之后，我们几个不能两手空空把媳妇娶进门。
　　无论是万立人结婚还是我们这些后来者，母亲都没出过一分钱。万永昌更没出过一分钱。日后，万永昌不要说出钱，把我们全家拖得最累的就是他！在他去世之前的七年多的时间里，他差不多要了母亲的命，也让我们一个个痛不欲生，没完没了尽做噩梦。
　　所以，我们都要感谢上苍，让我们家有万淑芬这样一个人。
　　她用我寄给她的钱，加上自己的一点积蓄，先帮着万立人操办婚事。万立人和李静宜完婚后，她又要求万立人把结婚用了的钱还给她，然后开始为我的婚事作长远的准备。
　　这一切，在结婚之前我一无所知。
　　万立人和李静宜从上海回来的第三天，万淑芬下厨弄了几桌酒菜，把我们家最主要的亲戚和万立人的一些朋友请到家，在院子里摆上了婚宴，算是给万立人办了婚事。
　　这一天，李静宜格外引人注目，不是因为她是新娘子，而是因为她最不像新娘子。她也下厨了，在我们破烂不堪的厨房里被烟火熏得满脸都是泪水，一身新装也被汗湿。她端着盘子穿棱于厨房和院子之间时，一些亲戚还以为她是请来帮厨的大师傅，到后来才悟然大悟，今天的新娘子原来就是她。
　　陈寒峤肯定不会来喝喜酒，来的只有外婆舅舅舅妈和表妹表弟。外婆给长外孙媳妇的见面礼是一对玉镯，一对金耳环，一个金戒指，十块眼下已开始值钱的银元。
　　舅妈脸色腊黄，瘦得没有人样，但这天的心情很好，人也比较精神，看见新娘子在自己的大喜日子下厨频频点头。喝酒的时候她没上桌，只是在厨房里随便吃了一点东西。她也给新娘子带来了礼物，是一个红包。
　　最累的还是万淑芬。菜弄好了，客人都上了桌，她才有功夫坐在下灶下喘口气。厨房又小又矮，热得几乎要叫人窒息。万淑芬手中一把颜色变黑的麦秸扇摇个不停，鼻尖都是黑的。等到客人下桌后，她还得忙一阵，收拾杯盘狼藉的桌子。
　　母亲这一天几乎就没露面，好像是别人家办喜事，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客人陆续到来，院子里酒肉开始飘香，她一个人跑到菜地去了，直到天黑以后，很多客人都走了，她才回来。
　　万永昌和我都在千里之外，没回来参加万立人的婚礼。过年回家休探亲假，我们才第一次见到李静宜，她的肚子已很大了，要不了多久就要生小孩。
　　由此可以想到，如果没有万淑芬，万立人的婚事会办成什么样子。
　　万立人这一辈子都要好好感谢他这个大妹妹，我们这些人也一样。万淑芬自己的婚姻却乱七八糟，叫我今天想起来都万分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