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之六

　　第二春
　　就是在这么一种情形下，宋佳进入了万立人的生活。
　　万立人第一次见到宋佳是在自己的家里。
　　李静宜这人就是这样，没心没肝，明明知道自己的丈夫是情场杀手，还要把一个漂亮的女人带到家里来，这不是引狼入室吗？
　　在没有宋佳之前，很长的一段时间，只要没有外人，他们的家里是很难听到欢声笑语的，更多的是摔桌子打板凳的声音。但是那天客厅里一片轻松的气氛。万立人谈笑风生，让宋佳一次又一次掩嘴而笑。这是不是该引起李静宜的警觉呢？可李静宜居然傻乎乎地说：“宋佳你以后要多来串门，省得我们家万立人一天到晚绷着死人脸，好像全世界都欠了他的似的。”
　　这以后，他们果然经常见面，不是李静宜所希望的那种见面，而是到床上去见面。
　　有了宋佳之后，万立人曾经说过这样的话，“这个世界的很多事情都是冥冥中老天爷刻意安排好的，是你的东西一定会在某一天到了你的手中，躲都躲不掉。”
　　他和宋佳走到一起就是这样的。
　　那一年的七月，万立人去下面的一个县城出差，宋佳恰好也在这个县城出差，而且居然在大街上不期而遇。
　　年近四十岁的宋佳一身素白，头上是一顶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很多年轻女子都喜欢戴的白色阔边太阳帽，鼻梁上一副大墨镜，上身一件白色长袖丝绸衫，下身一条特别肥大白色的中裤，脚下一双高跟鞋，在人群中格外扎眼。
　　见了面，两个人都很兴奋。
　　此时烈日当空，热浪灼人，大街上的行人都在急匆匆往家里赶。他们刚刚吃完午饭，但是并没有回各自住的酒店，而是沿着人行道的树荫缓缓散步。
　　县城很小，不知不觉就走到边际。
　　他们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继续往前走去。
　　不久他们上了一条乡间小道，来到一口荷塘边。那里有一棵百年水杨树，浓荫敝日，是歇脚的好地方。脸颊上滚动汗珠的宋佳摘下太阳帽当扇子，万立人探手摘了两片荷叶，先为宋佳铺好座位，自己也在一旁坐了下来。
　　旷野寂静，只有蝉鸣不绝于耳。农民都回家歇晌去了，不到三四点钟，这一带不会有人。
　　他们在荷塘边坐了一个下午。期间，宋佳说她特别喜欢荷花，万立人马上下水，为宋佳摘了好几朵荷花。
　　天快黑时，他们才回到县城，一块吃了晚饭。
　　和宋佳在一起，万立人重新找回了生命的活力。他好像又回到了九龙坑，回到了娄嘉慧身边。一个晚上他可以极尽销魂，回到自己的家里还处于无比的亢奋中。到了第二天，处理完该处理的事，他可以把办公室的门关起来，和宋佳一个电话就是几个小时，直打得话筒发烫，要不断移来移去，从右耳到左耳再回到右耳。
　　宋佳是那种小巧玲珑的女人，身上任何时候都有一股扑鼻的香味。这可不完全来自化妆品，而是源自她身体的内部，是她自有的东西。仅凭这一点就足以让万立人着迷。
　　可以说，宋佳是万立人这一辈子真正喜欢过的第二个女人。这让他也感到意外。他曾经以为，和娄嘉慧分手后，他不会再有爱情。现在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他把自己完全陷进去了，很难自拔。
　　当爱情重新回到身上，万立人整个人都完全变了。他脸上有了灿烂的笑容，还能听到久违的歌声（万立人有一副很好的歌喉，曾经让很多人着迷，包括我在内），在我们面前和颜悦色，哪怕母亲做的事再怎么叫他看不下去，也不会像过去那样凶神恶煞怒目圆睁，甚至亲自动手帮母亲做了一些事，诸如粉刷泥灰脱落的墙壁，上屋顶捡漏，这在以往是从来没有过的。
　　万立人的反常之举让我们感觉纳闷。最少我和万淑芬都在心里犯嘀咕。这太不可思议了。万立人一定有什么喜事，难道他又要升迁了吗？他以前屡次升迁可从来没这样兴奋过。那么，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他如此喜形于色，像吃了兴奋剂？
　　他的事情不好过问，也没人敢过问。这件事之所以难以猜透，是基于这样一种认识：万立人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值得他去高兴。官位他有了，女人也很难提起他的兴趣，经他之手的漂亮女人还少吗？家里又是这么一种样子，还有什么能让他兴奋起来呢？
　　鱼之乐，隔水相望的人是不可能知道的。万立人掩饰伪装也是高手。夜里，他很晚回到家里，在李静宜面前不会有任何反常之举。上了床，李静宜那里还是要应付一下的，分寸拿捏得十分到位，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
　　以往，他都是早上冲凉，晚上很少洗澡。现在，一进屋他就直奔浴室。这是不是会引起李静宜的猜疑呢？不过他不作任何解释，看见李静宜不解的目光扫过来，他就会把脸拉下来。这是一种理直气壮的表态，要的是震慑作用。李静宜当然不会不识趣，万立人的吃相她是清楚的。别说盘问，任何一句多余的话都会招来他的强烈反感。万立人能够坦坦荡荡，说明他心里没有鬼。她心安了，很快就在万立人身边呼呼入睡。
　　早晨起床，万立人的心早就飞出去了，多一秒钟都不想在家里呆下去。但他按部就班，不急不忙，上厕所，涮牙，冲凉。这已经完全是陈寒峤生活模式的翻版了。冲完凉，在桌边坐下，一言不发吃完了李静宜为他准备的早餐，这才出门。
　　到了外面，他就完全是另外一个人了。
　　走进物价局的办公大楼，一路都有人和他打招呼。每一名下属，哪怕就是扫地抹桌子冲洗厕所的清清工，都能得到他热情洋溢的回报。这确实是他心情最好的一段时光，并且也能感染身边的每一个人。有事去找他，大笔一挥，根本就没细看摆在眼前的是什么，就把大名签给人家了。
　　小小的异常是，他现在一个人呆在办公室里的时间比较多，有事去敲门，好一会儿房门才会打开。来人走后，房门很快又在里面反锁起来了。
　　没人知道，万立人和宋佳是如何约会，经常去哪里，是每天见面还是隔天见面，抑或一天见几次面。以我的猜测，他们分分秒秒都想见面。两个人都非常投入，也很疯狂，最少万立人是这样。能让万立人入谜的女人，一定能让万立人心中的大火熊熊燃烧起来。这还不够，万立人有这种能力，能让他喜欢的女人也燃烧起来。
　　在某个不为人所知的地方，宋佳强烈地感受到了偷欢所带来的巨大快乐。万立人让她的身心得到了最大的满足。在揉揉搓搓之际，宋佳已经神魂颠倒飘飘欲仙。这是她在别的男人那里无法得到的。幸福的感觉，往往就会在此时像决堤的水一样把她彻底淹没。她不知会被冲到哪里去，惶恐也罢兴奋也罢已经无法左右。她只能闭上眼睛随波逐流，让汹涌而下的神秘力量把她带向远方。
　　远方。远方。其实他们没有远方。
　　片刻的欢娱，暗淡的前景，让两个人心情时阴时晴。
　　躺在万立人的身边，搂着万立人的脖子，宋佳的脸颊上居然有一长串泪水。
　　这种事，要长久瞒住李静宜是没有可能的，东窗事发只是迟早的事。
　　有一天，李静宜冲进了宋佳的办公室，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当着众人的面，狠狠甩了宋佳一个大巴掌。
　　这一巴掌下去，万立人和宋佳的来往是不是也中断了呢？
　　没有。
　　说不定当天夜晚，在他们幽会的地方，万立人正在抚摸宋佳那张还没消肿的脸。
　　那么，万立人最后又是怎么和宋佳分手的呢？
　　详细情况我不清楚，因为万立人到死都守口如瓶。我想，除了他们两人的原因和外界因素，此事一定和李静宜有很大的关系。
　　李静宜是不可能容忍万立人和宋佳在一起的。她曾咬牙切齿说过这样的狠话：“我要叫你这个狗屁局长当不成！”
　　这绝不是一句吓唬人的话，李静宜甚至去找过市长，找过组织部和纪律检查委员会，除了告发万立人生法作风有问题，还要求上级领导出面严查，万立人经济上有没有问题。
　　李静宜还发过这样的河东狮吼：“没权没钱，我看他万立人拿什么去跟那个臭婊子鬼混！”
　　如果不是李静宜这么闹个不停，万立人的仕途之路也许还可以走得更远。
　　一切很快都要结束，不仅仅是他有过的这段短暂感情。
　　万立人已经累了。自己小家庭的事，我们这个大家庭的事，单位的事，仕途上的如履薄冰，把他的能量消耗殆尽，让他心力交瘁，强壮的体魄出现了极度的透支。他过早地出现了老态。坐在车上，他东倒西歪，口水直淌。在发廊理发，一名年轻的女技师蹲着给他作腿部按摩，一名师傅给他染发，他不但口水流到下巴上，还会发出让旁边人侧目的鼾声。等到有人把他叫醒，说他睡得很香，还打了呼噜，他马上叫起来：“我能睡着就好了，只是闭着眼睛养了一会儿神。”
　　有一晚，在外面吃饭，是他的一个朋友请他，我也去了。在酒桌上，万立人对朋友说：“我有一年没过性生活了。”
　　“不会吧？”
　　“是真的，已经没有那种能力了。”
　　朋友哈哈大笑：“有枪没子弹，全打光了？”
　　“不是子弹的问题，枪也不中用！”
　　说这话时，万立人一脸的伤悲和无奈，摇头苦笑。
　　的确，万立人正在走向衰老。这和年龄没有太大关系，因为他还年轻。和身体的过度透支也没有太大的关系，因为他的胚子摆在那里。首先是他那一直无法排遣的痛苦把他压倒了，然后才是他的身体出了问题。
　　他走不出他的痛苦，郁结于心，经常处于透不过气来的窒息之中，身体怎么能不出问题？
　　就像我们后来看到的那样，他要把药瓶的标签撕掉吃药了。
　　再往后，就是一次次去上海，一次次住院，一次次动手术，一次次做化疔和放疗。
　　到了这种时候，距离生命的终点也就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