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之四

　　闺中密友
　　李静宜和我同年，也是1974年一中的高中毕业生，只不过我中途辍学，她完成了高中学业。毕业后她马上下放农村，在知青点呆了两年。回到小城，她进了重型机械厂，成为一名车工。
　　在她的那个小圈子，都是小城的高干子女，不少都有很不一般的经历。其中一位名叫宋佳，多年来一直都是李静宜的闺中密友，后来进入万立人的生活。两人从此反目成仇，到现在都不来往。
　　宋佳曾经是小城轰动一时的人物，这倒不是因为她后来和万立人怎么样，而是在她的身上发生了一系列让人瞠目结舌的事件，所产生的影响不是我在这里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清楚的。
　　还是姑娘的时候，她把自己的姐夫送进了牢房。
　　当时她姐姐刚生了小孩，头上缠了一块红布，还在坐月子。坐在房间里，月婆子听到门口响起了一纪响亮的耳光声。是宋佳当胸揪住了姐夫，并引来了很多人围观。不久警察来了，给宋佳的姐夫戴上了手铐。
　　宋佳姐夫是小城有名的美男子，娶的也是小城有名的美女。两家门当户对都是高干。可不知为什么，这位美男子鬼迷心窍，在自己的老婆坐月子期间和一名女知青上了床。发现姐夫出轨的正是宋佳。
　　这件事很快就有了结果。入狱的宋佳姐夫可不是当作生活作风问题来处理，而是被定性为强奸罪，所强奸的还是女知青，事情就大了，谁也保不了他。
　　他被判了刑，时间还不短。他的结局非常凄惨。首先是妻子和他离了婚，儿子当然也没可能归他。等到他熬到出狱，又发现患了肝癌，不到三个月就死了。
　　宋佳的故事这只是刚刚开始。
　　她和李静宜同一天下放，分在同一个知青点。在她们那个知青点，形形色色的人物无计其数。这些人后来各奔前程，有些进入仕途，有些走上了经商之路，成为小城的大亨。宋佳当然不可能像她的那些战天斗地的战友那样，轰轰烈烈经营她此后的人生。她也就是一个颇有姿色的小女人，先是回到小城，有一份不错的工作，没有读大学却进了教育局，然后嫁给一个各方面都很出色的男人。走到这一步，既有她本人的原因，也有家庭的原因。
　　如果按照这个脉络向前发展，她最多也就是平平淡淡过完自己的一生，不会有什么大起大落。
　　宋佳的不简单首先是她的容貌。年过五十她还保持女孩子的体形，蓄着披肩的长发，有一张粉脸，尤其是到了冬天，冷风一吹，白里透红，特别好看。
　　她和自己的姐姐一样也生了一个儿子。这个儿子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读书不怎么样，拿捏女孩子却是高手，十七八岁就和女孩子出双入对。
　　可以想象得到，他身边绝不止一个女孩子。小城认识他的人不少，经常看见他戴一副墨镜出入歌舞厅，身边围着一大群嘻嘻哈哈的女孩子。还看见他骑一辆轮子特别细的那种高档自行车往西郊去，同行的有男有女，都是成双成对，没人打单。
　　问题在于，他可以一而再再而三背叛自己的女友，却绝不允许自己的女友背叛他。
　　与宋佳这一代人大不相同的是，到了下一代，如果州官放了火，百姓是一定要点灯的，吃亏的事谁都不会干。那个女孩子就是这样，她要以牙还牙，报负自己负心的男友。
　　一桩血案在此后发生了。光天化日之下，就在那个女孩子的家门口，宋佳的儿子痛下杀手，把自己曾经的女友掐死了。
　　身负命案，杀人凶手却大摇大摆走回了自己的家。
　　马上有人报警，警察随后追踪而至，把宋佳的儿子带走了。
　　这件事很快就传开了，成了小城人饭后茶余的猛料。
　　到了这种时候，按照常理，就是如何结案的问题了。就算有一万个理由，杀人凶手也难逃一死，最多就是什么时候宣判，是立即执行还是让他多活一年两载，在惊吓中度过死缓期。
　　谁也没想到的时，杀人凶手居然从死牢里逃出来了，还杀死了一名狱警。
　　那是一个星期天上午发生的事。到了下午，小城几乎处于戒严状况，很多路口都有警车，过外开的汽车都被拦下来，经检查之后才会放行。
　　疑点实在是太多了。诸如，那名狱警为什么要在不需要提审犯人的星期天接近杀人凶手？在死牢里面，杀人凶手怎么能弄到一块再度行凶的砖头？杀了人之后，又怎么能在大白天从警备森严的高墙里逃出去？
　　这件事影响之大就不是小城范围之内了，而是上面的上面，并且悬红破案，彻查到底。
　　就在儿子被抓走的第二天，在文教大楼办公的宋佳一连多日没有露面，人不知去了哪里。
　　同事之间相互打听。有人说，宋佳气病了，已经卧床不起。
　　还有人说，她当场晕倒，现正在医院抢救。
　　几个要好的同事马上相约，提了水果补品，去医院看她。
　　几家医院找遍，根本没有宋佳这样一个病人。
　　去她家，铁将军把门。
　　宋佳去了哪里，成了一个谜。
　　上班的时候，同事经过宋佳的办公室，忍不住都要往里面张望一下。
　　有时候，也会到里面去坐一下。
　　那是一个四个人的办公室：两男两女。
　　现在，只有三个人，靠着窗口的那张办公桌是空着的。
　　也不知是忌讳什么，大家都不问宋佳去了哪里，连扫向那张空桌子的一眼都是躲躲闪闪的。
　　教育局本来就是一个清闲单位，忙的时候也会有，但是不多，时间也不长。再说能进这种单位的人，哪个是等闲之辈？有点什么事，打声招呼，几天不来上班根本不会有人过问。最多提起此人，有人会说：“咦，她好像好几天没有露面，去了哪里？”
　　曾几何时，有这么一个人，春节前就开始请假，一直到过完了五一节还没见他来上班，工资奖金照拿，一分钱不少。
　　聊天时，有知情者透露，该同志去了美国，看望在那里留学的一对儿女。
　　马上有人反驳：“不对。如果去美国看儿女，签证最长也就是三个月，现在都快半年了，怎么还没见他回来？”
　　话题就此展开，东拉西扯，谈的已经是另外一个人的事了。
　　宋佳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她要是半年不露面，肯定不会有人说三道四，心里还会认为：这是应该的，谁家里没有个事，这事若要摊到你头上，试试你会怎么办？
　　对于宋佳，大家还是有好感的。
　　男同事肯定个个对他客气，有事去找她，坐下来就不肯走。
　　宋佳虽然也有泼辣的时候（诸如当街揪住姐夫，导致姐夫被关进牢房），却长着文文静静秀秀气气的脸，一点都不像是干部家庭出来的孩子，更没有官太太的专横拔扈，尤其是在年过三十之后，人相当随和，很肯帮助人，有人嫌麻烦，粘贴票据之类的小事都会找到她这里来。她粘贴好的票据整整齐齐，送到主人手上去。人家要谢她，她亮出雪白的牙齿，浅浅一笑：“举手之劳，有什么好谢。”
　　找的次数多了，她也会在对方肩上拍一掌：“你想死啊，有没有完，给我开多少工钱？”
　　对方哈哈一笑：“工钱没有，晚上请你吃饭怎样？”
　　“吃饭就免掉，你买点东西来，请大家的客。”
　　“没问题，你说买什么？”
　　“一点诚意都没有，买什么还要问我吗？”
　　人家果然买了一大堆糖果饼干糕点，拎进她的办公室。
　　她只是吃一小粒，人就走开了。
　　有时候，会觉得她与某个人的关系不知有多好。
　　两人趴在桌上说话，头几乎靠着头，声音近于耳语。有人转了一大圈回来，还见两人在叽叽咕咕。
　　对方是个男人。
　　调侃时，嗓门很大。
　　“要不要我送你回家？”
　　“想要，但是不敢。”
　　“为什么？”
　　“我怕有人会揍我。”
　　“谁有那么大的胆子？”
　　“你老婆呀。”
　　这是她和男同事的交往。
　　和女同事的关系也不错，十个人就有八个人可以在一起讲悄悄话。
　　她和李静宜能成为闺中密友，倒是件怪事。
　　在她的朋友圈子中，基本上都是些文静细致的人，李静宜是唯一的例外。
　　谁都很难想象，她和一个粗线条的人如何交往。
　　李静宜说话和男人一样。男人的粗口她都有。男人说不出的粗话脏话她依然有。尤其是在酒桌上，嘴一张，卵卵鳖鳖脱口而出，满天飞的都是让人不堪入耳的下流话。
　　这么一个人，你叫宋佳如何交往？
　　但宋佳和李静宜关系非同一般千真万确，小城很多人对此都清楚。
　　这只能说，她们是发小，从小在一起玩大，儿时建立起来的友谊天长地久，牢不可破。
　　不过，只要万立人介入，别说发小，就是血友也要立马翻脸，就算不拔刀相见，最少不会再走到一起。
　　在儿子的这件事上，宋佳到底扮演了何种角色，不得而知。
　　没人再去谈论这事。就算宋佳的儿子罪该万死，但不管怎么说，那是一条生命，又是独生子，一下子没有了，再去说三道四，不是往宋佳的伤口撒盐吗？
　　这是宋佳儿子二度作案逃出小城之前的一些琐碎事。
　　对这种人，现在有一个统称：X二代。
　　那时还没有此说。唯一的特权阶层就是干部子弟。
　　1982年，全国有过一次严打。小城有一帮混混，经常在列车上结伙盗窃，弄得旅客个个害怕。破案之后，有一个人判得特别重，只是偷了几十块钱，就判了死刑，立即执行。
　　宋佳儿子犯事，远在这之后。
　　做了如此惊天大案，宋佳的儿子并没有逃远，而是在小城百里外的邻县潜伏下来了。
　　谁有如此大的胆子敢收留他，是这桩双重命案的又一大疑点。
　　我所知道的是，这个无法无天的孩子，某一个夜晚在舞厅里被警察带走了。
　　最终的结果，这个县的县委书记，公安局长，还有小城的一批官员，都落了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