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之三

　　李静宜
　　万立人结婚前还是小城精密量具厂的一名技术员，结婚后调出精密量具厂，进了行署。
　　这时候，从政府到企业都在培养第二梯队、第三梯队。有大学文凭，再有人托一下，很容易上去。
　　李静宜的父亲就是那个可以托他一把的人。他是行暑的一名老专员，资历说起来吓死人，很多人都说，如果不是文化水平太低，他不在中央工作，最少也该在省里工作，怎么也不会留在街头放一个屁街尾都能听到的小城。
　　老头子脾气爆躁，“妈那个巴子”是口头禅，有事去行署某个专员或地委书记的办公室，不是敲门而是用拐杖把门捅开。行暑地委的官员见了他，个个毕恭毕敬，对他的称呼是李老。他很乐意接纳这样一个称呼，有时不知哪根神经错乱了，也会反诘一声：“叫什么不好，非要叫李老，听起来叫人瘆得慌！”弄得人家左右为难，不知该如何称呼他。
　　“叫李老头，老头子，老家伙，都行！本来就是个老头子，有什么好避讳，是不是？”
　　这又是他可爱的一面。
　　老头子身体非常好，说话声如洪钟，一大把年纪，满头雪白的头发，乒乓球打得像模像样，和年轻人在一起，喜欢说几句走腔跑调的小城土话，跟人家逗逗乐。有意思的是，离休之后，他去得最多的地方是地区医院五号病房，有一间房子几乎是专门为他设置的，每过一段时间就要去住些日子。
　　哪怕是住进五号病房，他每天依然要喝茅台酒，护理他的是五号病房最年轻漂亮的女护士。
　　在小城，有关李老爷子的传闻很多。他是湖南人，年轻时气盛，在地主家打短工，不知受了什么气，一锄头下去，东家脑袋开了瓢。这以后，革命队伍里有了一个拼命三郎，从湖南到江西到陕北然后是打小日本解放全中国，他一路在枪林弹雨中冲锋陷阵，身上留下伤疤无数，阎王爷却没有一次敢收留他。
　　在延安时，他曾被送到抗日军政大学去学习。在教室里，他鼾声如雷，满脸都是哈拉子。教员向上面反映，这样的学生没法教，自己不学倒在其次，还影响别人。上面没有办法，只有把他调回前线。
　　到了前线，他就成了猛虎，哪怕满眼血丝声音嘶哑三天三夜不睡觉，依然冲在最前面，抡起大刀劈鬼子。
　　所以，他经常会倚老卖老，把一句这样的话挂在嘴边：“老子在前线卖命的时候，你他妈的还趴在地上捡鸡屎吃呢！”
　　李老太太年轻时是一名军医，身高差不多一米七，长得不是一般的漂亮，说话轻言细语，一看就是一个非常贤慧的人，六十岁在地区防疫站站长的位置上退了休，行政级别是十五级，属正县级，比李老爷子仅小四级。
　　我曾问过李静宜：“你老爷子在湖南老家有没有老婆？”
　　“没有。”
　　“你别遮遮掩掩，现在是新社会，不讲嫡出庶出，不会影响你的社会地位。”
　　“我倒是希望他有一百个老婆。”
　　言外之意，如果李老爷子有这等本事，他们家肯定要比现在强一百倍。
　　有这么一个人作依靠，万立人的前程还用担心吗？
　　万立人从科员做起，很快就做到了物价局的一把手。
　　李静宜的名字中有一个“静”字，但她的身上找不出一点东西能和“静”扯上关系。
　　小时候李静宜是典型的假小子，男孩子能干的事她都能干，男孩子干不了的事她同样可以干。
　　有人曾对她有过这样的评价：“如果李静宜是个男人，一定可以飞天。”
　　行署是小城的制高点，无论从南面过来还是从北面过来都要爬一道长坡。
　　七十年代，小城人买自行车还得凭票，家里有一辆“飞鸽”或“凤凰”那就是最高档的家具。新车买回家爱惜得不得了，前后车轮上各装上一个圆形的彩色毛刷子，碰掉了一块漆会心疼半天。
　　我前面说过，西门口最好的房子是邮电局宿舍。住邮电局宿舍的人都有些优越感。这不完全是他们家的房子好，而是很多人屁股下面有一辆挂着邮包的绿色自行车。
　　邮电宿舍有这么一家人，男孩子的名子是大弟小弟，女孩子的名字是大妹小妹。大弟是一个肥肥胖胖长着一张四方脸的小伙子，身高差不多有一米八。就在万立人结婚前一年的夏天，大弟骑着一辆新买的风凰牌自行车从行署的高坡上往下冲，钻到一辆大卡车的屁股后面去了，当场毙命。
　　他太在乎那辆新买的自行车了，舍不得刹车，结果把命丢掉了。
　　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大弟跟着一辆大卡车的后面。前面有大卡车开路，他无须刹车，既不损钢圈，又可以风驰电掣，很爽。没想到前面的大卡车来了个紧急刹车。据事故处理分析，如果他也紧急刹车，完全可以躲闪，最少可以留住一条命。最多就是控制不住车子，把车摔坏。
　　他没刹车，而是转龙头，想从一边躲过。速度太快了，他没有躲掉，人到车厢下面去了，头撞扁了。
　　李静宜曾经跟人打赌：她骑一辆破旧的男式自行车，前面三角架上坐一个人，后面衣架上放一个人，从南面的斜坡登一次坡顶，再从北面的斜坡登一次坡顶。
　　她成功了，创下了小城的一项记录。
　　没有楼梯都会上屋的李静宜，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虾翻墙逾壁跟人打架，没有不参加的，究竟把多少男孩子打得鼻青脸肿血流满面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总而言之，过不了几天，就会有一个男孩子哭哭啼啼找上门来，向李老爷子告状。
　　告状的人走了，李老爷子笑着骂道：“这臭丫头，怎么跟我小时候一样！”
　　李静宜未必和李老爷子小时候一样，最起码小时候的日子过得比李老爷子强一百倍。从前，她经常会到地区防疫站去玩。地区防疫站在西郊，单独的一座大院子，四周都是农田，离去北站的那条沙石马路不远。夏天的早早晚晚，西门口的孩子不少都到里面钓过虾蟆，所以对地区防疫站很熟。
　　有一天，有一个钓虾蟆的孩子听到有人大声叫着他的名字。
　　男孩子抬起头，看到李静宜趴在二楼的窗口，冲他招手。
　　没多久，几块饼干丢下来了，再看窗口，已经没有人。
　　李静宜是家里的老三，上面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下面一个弟弟一个妹妹，正好夹在中间。
　　万立人是经人介绍与李静宜认识的。在此之前，万立人正在与一名女大学生谈恋爱，也带到我们家来过，看样子还准备结婚。
　　那女孩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材有身材，戴一副眼镜，看起来文文静静，比李静宜强多了。
　　就容貌而言，万立人以往带回家的任何一个女孩子都要比李静宜强一百倍。在听了李静宜的情况介绍后，万立人马上与女大学生拜拜了。
　　李老爷子听说李静宜找了万立人这样一个男朋友，当然要派人去对万立人的情况作了一番调查。可能是带回一些不好的传闻，也有一些对我们家境的介绍，总而言之，对万立人很不利。
　　老头子问李静宜：“这样的人你也敢嫁？”
　　李静宜说，“我管他家多少人吃饭，多少人过年，以前跟过多少人，只要他对我好就行了。”
　　老头子气坏了，拄着拐杖骂：“混帐的东西，看见你眼睛里都会出萤火虫，你给老子滚远点！”
　　李静宜即刻就滚到我们家里来了。
　　就像以往把别的女孩子带回家一样，用不着第二次见面，万立人就把她搞掂了。
　　这件事我不是很清楚。那时候我还在千里之外的地质队。万立德万立行万淑芳以及回家休暑假的万淑芬印象就太深刻了，恐怕到死都难以淡化。
　　那是七月的一个晚上。九点钟不到，阁楼上的硬板床就响起来了。吱吱呀呀，简直像是阁楼要坍塌。包括母亲在内，一个个敛声静气，倒像是怕一不小心弄出什么声响，把楼上的两个人吓坏。
　　李静宜的婚礼老头子没有参加，也不让家里任何一个人参加。这种情况在小城还真不多见。
　　半年后，李静宜挺着个大肚子登娘家的门。站在倔犟的老父亲面前，她指着隆起的肚子说，“这个外孙你认还是不认？”
　　老头子哭笑不得。半年多的时间，他的气已消得差不多了，再与女儿较劲就不像大人了。
　　就像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一样，老头子发号施令，要儿子媳妇赶紧去农贸市场采购，亲自打电话把住在外面的女儿女婿外孙外孙女统统叫回。
　　万立人第一次以毛脚女婿的身份坐在排位最末的一个位置上，享受岳母娘亲自下厨为他做出的一桌丰盛的晚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