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之二

　　天之骄子
　　在烟花厂期间，万立人的眼光显示出来了。
　　前面我就说过，万立人进烟花厂只是权宜之计，绝不想呆一辈子。万家的将来还得靠他呢，他要一直在烟花厂做一名毫不起眼的小小仓库保管员，无所作为，那怎么行？
　　到了1974年，机会来了。二轻局属下几十家工厂摊上了一个工农兵学员指标。
　　万立人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他要通过上大学这条途径，抵达新的人生高峰。
　　二轻局神通广大的人多得是，唯一的指标能被他拿到，说明他的能力确实非同一般。
　　他这人就是这样，从来不会“平时不烧香，事急抱佛脚”。无论办什么事他总能先走一步，所做的一些事和交结的一些人，当时看不出有任何意义，可是某一天却能发挥关键作用。
　　有一个人，对万立人是永远也看不懂的，那就是母亲。
　　万立人一天到晚不落家，母亲的意见不知有多大。
　　过年过节，好东西自己舍不得吃，尽往别人家里送，母亲不仅是心里不痛快，还要骂人。
　　“万家到底哪块坟埋坏了，怎么会出你这样的败家子！”
　　骂完了，母亲长长地叹气。
　　不管母亲如何骂，万立人还是我行我素。
　　万立人回到小城后，石四林也离开了九龙坑，去了公社农机站，成了一名拖拉机司机。
　　他一直惦记着万立人这个大哥，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封信寄到万立人的手中。信中他可以无所不谈，唯一不提的就是娄嘉慧。
　　有一晚，石四林开着拖拉机跑了一百多里路，拉回几截樟木，都有合抱粗，连结疤都没有一个，更别说空心，是非常好的木头段子，打家具用得上，还可派上别的用处。
　　石四林没有先回自己的家，而是直奔我们家。
　　母亲高兴坏了，以为这些樟木段是万立人买给我们家的。
　　但是很快，拖拉机就掉头而去。半夜时分，万立人回家了，大概是累坏了，衣服被弄得皱巴巴的，左手臂擦去了一大块皮，右手食指甲里面有黑色的淤血——过了半年多的时间，坏死的指甲一点点剪掉，那块淤血才消失了。
　　这件事，母亲又气了很久。
　　这只是刚刚开始，还有很多事情，够母亲一直气下去。
　　有一段时间，万立人生活费都不交。母亲当然也不会向他要生活费，但他一个月26元钱去了哪里，母亲肯定要关心。人家36元钱就可以养一大家人，他一个人26元钱，却见不到一分钱，这不是一件怪事吗？
　　26元钱，确实办不了什么大事，在母亲看来，却是一笔大钱，只要省着花，养家糊口不应该有问题，西门口的很多人家不就是这么过的吗？
　　对于一个当母亲的人来说，孩子终于长大，可以为家里赚钱了，这该是一件多么值得开心的事啊！十月怀胎，从小把屎把尿，一辈子含辛茹苦，自己饿肚子都要让孩子吃饱，为的不就是这一天吗？万立人是家中的长子，长子在任何一个母亲心目中的意义都非同一般。长子开始赚钱了，当母亲的离熬出头之日也就不远了。这是母亲渴望的回报。她不需要万立人对她有多好，拿回家多少钱。唯一想看到的就是万立人赶紧成家立业，把媳妇带进门，给她生下胖孙子，不用再让她为万立人操心，她就知足了。
　　可眼下，万立人不把钱当回事，身边又没见一个女孩子，你叫她如何能安心？
　　有时候，她会拿西门口的老街坊作对比，数落万立人。
　　“你看人家刘金成（即剃头匠）家，屋里九个崽，老大有福还不是早早成家立业，有崽有女，老婆虽然是农村人，日子过得哪里会差？”
　　这种话，万立人哪里听得进耳，鼻子一哼，人就没影了。
　　母亲可不管万立人如何心烦，下一次，还要在万立人面前唠叨不休。
　　“人要知足，能够回城，工作有了，就行了。钱是没深浅的，蛇有多大洞有多大。身边没有一个当家理事的人，钱再多又有什么用？”
　　母亲所说的“当家理事的人”，指的是女人，一个能给万家传后的儿媳妇。
　　万立人恼了，大声喝道：“你有没完！”
　　母亲哪能有完，数落才刚刚开始。
　　“现在几多人，二十岁就当爷（小城土话，爹之意），四十岁当公公，你要不早点把媳妇带进门，我够数你！”
　　万立人心口犯堵，气得不知有多难受，还不知如何说，只好再次选择远离。
　　打这种嘴巴仗，万立人永远不是对手，只会活活把自己气死。
　　母亲呢，只是希望万立人钱不要乱花。她可以不要万立人的一分钱，但万立人一定要把钱存起来，留到日后娶媳妇用。
　　“我是拿不出钱来给你娶老婆。你自己的事心中要有数，不要到时候这也拿不出那也拿不出，煮熟的鸭子都会飞掉！”
　　万立人又狠狠地翻了一次白眼。
　　母亲可能不知道，她现在对万立人谈婚论嫁，那不是用刀子挖他的心吗？
　　别说万立人现在没有能力结婚，就是有能力结婚，他也不会结婚。
　　有一点是明确无误的：万立人将来结婚，绝不会向母亲要一分钱。
　　他的问题，自己解决。
　　眼下的问题，不是找女孩子，更不是结婚，而是定好目标，往哪个方向前进。
　　他心里所想的，和母亲的期望值，永远也扯到一块去。
　　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万立人有万立人的心思，母亲有母亲的心思，不碰撞还好，一碰撞肯定火花四溅。
　　日后，这一对母子就是这样，最好是不要在一起，尤其是不能谈什么。架是肯定吵不起来的，只会气得很难过。母亲很多次眼泪水都气出来了，万立人也脸色铁青，不是在院子里乱转圈，就是坐在房间里呼哧呼哧喘粗气。
　　到了1974年的秋天，万立人之前的所有努力终于有了回报，他击败了所有的竞争对手，拿到了入学通知书。
　　究竞是谁在帮他，走的是什么途径，万立人没有说，我也就无从得知。
　　我所看到的是，成为天之骄子的万立人，眼前最实惠的就是他要频繁走桃花运了。
　　他住在学校，在老宅的阁楼也有一个房间。平常那个房间挂着锁，只有他有锁匙。
　　隔一段时间，万立人就要带一个女孩子回家。到家后直奔阁楼，很长时间关在房间里不出来。
　　对于万立人频繁带女孩子回家，母亲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
　　她心里有一个结，就是我们以前邻家的美女娄嘉慧。
　　自从有了老宅后，母亲就很少去西门口。但小城只有这么大，去邮电局领每月的汇款，上街买点什么东西，老街坊还是要碰到的。见了娄家的人，她很不自在，好像是自己做了对不住娄家的事，能不打照面尽量躲过去。实在躲不过去，她的脸上红一块白一块，不知说什么好。
　　既然她那么关心万立人的婚事，做梦都盼着万立人早日把媳妇娶进门，又怎么会不过问娄嘉慧的事？
　　一开始只是绕山绕水，把话题往娄嘉慧身上绕。
　　万立人是何等聪明的人，离娄嘉慧还有很远，就把母亲的嘴堵住了。
　　“行了行了，别说那么多的废话！”
　　母亲如何会善甘罢休，有一天终于直奔主题。
　　“千个万个，不如先个。”这是母亲劝万立人的话。
　　万立人正在吃饭。没容母亲把话说完，碗“啪”地一声往桌上扣，五根钢筋铁骨一样的手指猛一发力，瓷碗碎了，万立人的手也破了，出了不少血。
　　他脸色狰狞，样子像要吃人。在此之前，我从来没见万立人有这么难看的脸色，也从来没见他如此大动肝火。
　　他指着母亲的鼻子大声咆哮：“你以后少在我面前提娄家，更不要提娄嘉慧！”
　　从此，我们家真的没有人敢再提娄嘉慧。
　　第一次看见万立人带女孩子回家，母亲多少还是有些高兴。她急急忙忙上街，要买点好菜，招待这位第一次上门、日后要叫她婆婆的稀客。
　　等她提着菜篮子回到家，已是人去楼空。
　　第二次看到万立人带女孩子回家，母亲的表情很尴尬，张嘴不是，不张嘴也不是。
　　她怕认错了人，说漏了嘴，遭万立人翻白眼。
　　第三次看见又是一副新面孔，母亲轻轻叹了一口气。
　　再看见万立人带女孩子回家，母亲就会远远躲开。
　　躲是躲不掉的。到后来，每一个女孩子的到来都会让母亲心惊肉跳。这对母亲是一种巨大的精神折磨。过去，对不想见到的东西，她总会用“眼不见心静”来劝慰自己。现在，她人躲在菜地里，心还是无法平静。万立人做的事实在是太离谱了，一点都不顾及母亲那张无处搁的老脸。
　　弄到后来，母亲非但害怕万立人带女孩子回家，也不敢见街坊。她怕人家说三道四。
　　本来是一件让她长脸的事（万立人第一个回城，上大学，带回家的女孩子个个如花似玉，都值得炫耀），现在却让她颜面扫地。
　　“作孽呀！”无可奈何的母亲，只能这样长叹。
　　万立人成了情场老手，走马灯一样换女朋友，带回家的女孩子，把母亲的眼睛都晃花了。
　　临近毕业，万立人的心总算有所收敛，开始考虑毕业分配的去向。
　　等到工作有了着落，他故态重演，大量的心思和精力又用到了女孩子的身上。
　　万立人没完没了的罗曼史，一直持续到大学毕业后的第三年，碰到了李静宜。
　　他以闪电的速度与李静宜结了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