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之一

　　第十五章
　　烟花厂的仓库保管员
　　1972年4月，万立人新的生活开始了。
　　当年，他两手空空去了农村，时隔四年回到小城，他的肩上只是多了一个马桶包。
　　一些日常生活用品，包括四年来他在那里积攒的一切，他都没要，全部丢在了九龙坑。
　　一起丢在九龙坑的，还有他的青春岁月，这一辈子再也无法释怀的初恋。
　　他身上有了累累伤痕，伤得比娄嘉慧还厉害。娄嘉慧将成为他记忆的一部分，并陪伴他的一生。
　　激情是很难再有了。熊熊大火一样燃烧的生命激情在九龙坑的深山密林里已消耗殆尽，消耗在那个叫娄嘉慧的女人身上，永远留在了那座遥远的他此生再也不会回去的小山村。
　　他的腿并没有真瘸，走路高低不平很大程度上是装出来的。盖完最后一个公章，他把双拐甩进秀水河，看着它逐波而去。
　　此时的万立人，在外人心目中的印象一点都不好。
　　有关他是如何回到小城的传闻，很快就被人添油加醋，越传越邪虎，越抹越黑。他成了混世魔王，滚刀肉一块，无情无义，残忍凶暴，不但相恋多年的恋人可以随意抛弃，还可以对自己痛下杀手，这让很多人一看见他就害怕，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他是下午到达小城的。当时正在下雨，他头顶着马桶包跑进院子。我和万淑芬万立诚当时都在学校，不知道他与母亲相见是一种什么情景，对两个在家的年幼弟弟有何表示。我们放学回家，他关着门在房间睡觉。天要黑时，母亲敲门叫他起床吃晚饭，他只是在床上翻了一个身，没有起床。
　　这一觉，万立人睡得天昏地暗，弄得母亲不知有多紧张，生怕他会有什么事。
　　母亲多虑了。大风大浪都过来了，回到了家里，还能有什么事？他不过是狠狠睡一觉而以，一解这么久以来身心的疲惫。
　　第二天，我们去了学校，他才起床，到厨房舀水涮牙洗脸，吃回到家里的第一餐饭。
　　这一觉，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万立人的分水岭，也是他的过去和未来的分界线。
　　就是从这天起，他要浪子回头金不换，彻底改变他在外人心目中的形象。
　　工作暂时还没有着落，什么都要靠自己去争取。他的命运，依然紧紧攥在别人的手中。
　　他天天跑居委会，东方红公社，知青办，劳动局，一扇扇门去敲，一个个人去见。
　　出现在办事人员和大小领导面前的万立人，腮络胡子刮掉了，脸上干干净净，逢人面带三分笑，对谁都客客气气。一阵风刮过，一张纸吹落在地，他赶紧弯腰捡起来，放回桌上时还抖几抖，其实纸上根本没有脏东西。
　　坐在某一个办公室等人，有人进来，不管是不是主人，他都会马上站起来，脸上挂着谦恭的微笑。
　　“坐坐坐。”真正的主人摆摆手，要他别紧张。
　　他哪里敢坐，立在办公桌前，腰微微弯曲。
　　这都是装出来的，不是真实的万立人。他不是一个温文尔雅的人，更不是一个容易向人示弱的人。
　　只有我们最清楚，万立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在家人面前，他完全是另一种样子。
　　外人看万立人，更多的只是看到了他的表面，只有我们才能看到他的骨子里去。
　　他的和颜悦色，他的彬彬有礼，他的恭顺谦让，都是表演。他有这种定力，能够让冲天而起的愤怒遁于无形。只有回到家里他才会彻底暴露自己的真实面目。这样我们又会看到那个目光狰狞的万立人，听到他大声咆哮，目睹他咬牙切齿脸色铁青的尊容。如果这还不足释放心中的愤怒，他还会跺脚，像疯了一样在家里乱蹿，一脚把挡在前面的一件东西踢得飞起来，然后气呼呼跑出去。
　　万立人在家大发脾气大多和母亲有关。
　　也不尽如此。如果我们什么事没有顺着他，拗了他的意，他也会气不打一处来，大动万钧雷霆之怒。
　　举一个例子，说明他在家的脾气有多大。
　　我结婚前，万立人又在和李静宜怄气，已经很多天没回家了。
　　这一次，他大概下定决心要和李静宜离婚，无论谁劝都没有用。我们就更不能在他面前提李静宜，否则绝不会有好脸色看。
　　可我马上就要举行婚礼，有一件事不能回避：李静宜起码眼下还是我的嫂子，我要不要请她来参加我的婚礼呢？
　　如果不请说不过去。要请吧，又过不了万立人的那一关。
　　万立人事先已警告过我：“李静宜你不能去请她，别说我没给你打招呼，到时候别怪我不给你面子！”
　　这件事弄得我非常头痛。
　　和万淑芬商量，万淑芬的态度非常明朗：一定得请。
　　母亲就更不用说了。她是坚决不同意万立人离婚的。李静宜尽管有种种不是，婆媳关系时好时坏。但是母亲时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百年修来同船渡，千年修来同枕眠。”要是我不请李静宜，婚礼之前，我别想耳根子清静。
　　妻子的态度有些模糊不清，她说自己还没过门，严格说还不能算是万家的媳妇，万家的事她不好插嘴，请还是不请李静宜，得由万家人来决定。
　　这算是什么事嘛，好好的婚礼弄成现在这种样子！
　　我思前想后，最后一咬牙，还是登门去请李静宜。
　　喜酒是在老宅的院子里摆的，快到中午，新娘子接进门了，喝喜酒的客人也陆续到达。
　　万立人很早就过来了，他也请了他的一些朋友过来喝喜酒。可是当院子里的人群中出现李静宜时，他的脸色变得难看了，马上把我叫进屋，问是怎么回事。
　　我如实相告，心里惴惴不安。
　　“你去死吧！”这是万立人这一辈子对我骂的最狠的一句话。
　　骂完这句，咬牙切齿的万立人丢下前来喝酒的朋友不管了，甩门而去。
　　我猜想，那一刻万立人的愤怒一定是无以复加，他所痛心的是自己的又一次努力付诸东流。
　　1972年4月，回到小城的万立人决心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他不会再像在九龙坑那样打打杀杀靠拳头称王称霸既做江湖老大又做一个无赖把自己的脸面往脚底下踩。他不会再有仇人，有的只是各种各样的利益关系。但他心中的野性并没有平熄，只是深藏起来了，不到忍无可忍不会动怒。
　　他所有的努力，再次得到回报。
　　不久他拿到了劳动局给他开的工作介绍信，去了烟花厂，成了一名仓库保管员。
　　这应该是女人或老头子干的活，却落到他这个全厂最强壮的男人身上。
　　烟花厂在城外，属集体单位，划在二轻局名下。厂里60%以上都是女工。其中很大一部分又是年轻的女工。
　　之所以会有这么多的女工，是因为烟花厂只生产爆竹。而做爆竹又是细活，一点马糊都来不得，否则会出大事。后来发生大爆炸，死伤了那么多的人，就是最好的证明。
　　这段时间，万立人最上心的一件事大约就是忙于建立各种社会关系，不是靠钱，主要是靠一身的好力气。
　　举一个例子。
　　有一阵子，小城流行铝制砂锅，有办法的人家都会弄上一个。这种铝砂锅与传统铁砂锅的区别是好看，外面溜光，且轻而结实耐用，不像铁砂锅，又重又难看，稍微碰一下就出现裂缝。
　　万立人找在工厂当翻砂工的朋友帮忙，浇铸了好几个铝砂锅，拿去送人。
　　一开始母亲还以为这些铝砂锅是给家里的，很不高兴，把万立人数落了一顿，说他一点都不懂得惜钱。
　　“钱不是铳打来的！家里没有砂锅吗？”
　　万立人不理母亲的叨唠，扔了一叠砂纸给我，叫我帮着把铝砂锅里面的沙孔磨平擦亮。
　　我忙了几天，用了不少粗砂纸，完了后，万立人给了我一角钱作赏赐，铝砂锅一个个拎出了门。
　　望着远去的万立人，母亲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另一件事，和房子有关。
　　在母亲之后，小城盖私宅的人慢慢多了起来。家家孩子大了，住房都紧张，房产公司提供的房子又极其有限，有办法的人都会圈一块地，盖一幢房子，有些还是那种钢筋水泥结构的小洋楼。
　　有一个有头有脸的人也盖了一幢这样的小洋楼。施工单位是小城的地区建筑公司，这是小城最大的国营建筑企业，小城的很多大型建筑都由这个单位来完成。
　　万立人不知怎么和他攀上了关系，一下班就赶到建筑工地去，义务搬石头挑砖挑石灰桶。
　　此时我们家的房子还散的，有很多未完成工程。母亲每天里里外外的忙着，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都是用在老宅上，累得要死。万立人倒好，不帮家里却去帮别人。
　　这引发了母亲的强烈不满。她把万立人这种吃家饭拉野屎的行为视作“成天做别人的崽”。
　　不管母亲怎么唠叨，万立人依然每天一大早出门，夜里很晚才回来，把一身弄得脏兮兮的，多耗了母亲不少肥皂。
　　不久，万立人有了自己这一生中的第二次恋爱。
　　烟花厂的这次恋爱，应该与感情没多大的关系。
　　此时的万立人，已经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了，对付他看上眼的女孩子可以说是驾轻就熟。他需要借助一个女人的身体，来减轻失去娄嘉慧给他带来的巨大创痛。
　　到1973年春节，万立人已经有四个年是在外面过的，没见到万永昌已经有七年整了，可就在万永昌一路风尘往家赶时，他却选择了到外婆家去过回小城后的第一个年，而且把我也带上了，真不知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对万永昌到底有何成见？
　　路上，他谈起了烟花厂的那个女孩子。
　　万立人的话不是很明白，绕山绕水，说的是别人的故事。故事中，男主人公是一个没有任何背景又必须肩挑家庭重任的人，迫于无奈，他抛弃了自己的第一个恋人。不久他有了第二个恋人，这个女孩子也不错，但是这个女孩子的家庭出身有问题，有可能妨碍他的前程，他只能再一次选择分手。
　　我马上想到了娄嘉慧，以及不久前在月下由人陪着到我们家转了一圈蓄着长辫穿着黄格子衫的那个高挑的女孩。
　　但是我没有把这事戳穿。既然万立人要遮掩，那就让它遮掩到底吧，我是不会论短说长，拿着万立人的故事到处去张扬。
　　心里还是有些黯然的，不全为娄嘉慧。
　　那朵全厂公认的厂花碰上了万立人也算是倒多了霉。万立人什么都没失去，可能一分钱没花，在经济上还占人家的便宜。而女孩子却失去了最宝贵的初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