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之四
作品名称:像风一样远去 作者:江华洲 发布时间:2013-06-11 10:41:22 字数:3446
痞子功夫
公社卫生院接纳不了万立人这种病人,他被送进了县医院。
他身上的伤口不止一处,最吓人的还是那条断了的右腿。断口是在小腿肚子上,胫骨腓骨完全折断,参差不齐的断骨茬几乎要把皮肉刺穿。
对于身上的伤痛,万立人没往心里去。这算不了什么。从小到大,这种事不是没有经历过。他需要的是县医院开具的伤残证明书,仅此而已。
在前往县医院的山路上,万立人双眼紧闭,咬肌鼓凸,脸上看不出多少痛苦的表情。
得知万立受伤的消息,娄嘉慧和石四林都赶到县医院。
在病房里,当着石四林的面,娄嘉慧号啕大哭。
石四林也流泪了。他的泪水不完全是为万立人而流。是娄嘉慧伤心欲绝的哭声,把他的泪水引出来了。
万立人起先还是仰面躺着。娄嘉慧放声大哭的时候,他双手抱胸,身子侧向墙壁。
没有人知道,那一会儿,万立人是否泪如雨下。
一连数日,方圆数十里的本地知青纷纷赶来。他们把口袋里能拿出来的钱全部掏出,给万立人凑住院费.
留下来照顾万立人的是石四林,打饭,擦澡,掺扶万立人去厕所,洗衣服,跑腿,处理各种各样的杂务,全是他一个人的事。夜里,他在病房打地铺。一张草席铺在床脚下,睡在床上的万立人一有动静,他马上一轱辘爬起来。
隔三隔四,还会有些知青来探视,他们带来一些吃的东西,也会讲点外面的故事。如果万立人不是有太重的心事,住院的日子,不会太寂寞。
娄嘉慧后来再没来过。回到九龙坑,娄嘉慧看似很平静,其实关在房间里,她不知流了多少泪。
她是为他们那一去不复返的爱情流泪,为万立人变成今天的样子落泪。这眼泪渗透了她最后的绝望。她知道,她和万立人的缘份彻底结束了,他们不会再有明天,就连以后要再相见,可能都是一件很难的事。
那个草垛之夜之后,娄嘉慧表面上看起来好像是不再搭理万立人,实际上不是这么回事,也不可能是这么回事。她在万立人面前的一切都是假像。万立人走不出她的视野,一举一动全在她的关注之中。她不露声色,很想弄清楚的是,万立人为什么要和她分手?他为什么会如此绝情?
等到万立人把腿摔断了,她心里已雪一样明白了。
万立人不会无缘无故把腿摔断。像他这样一个如此强壮的人,怎么那么容易把腿摔断?他一定有所图,不会随便干傻事。唯一让她释怀的是,万立人不是为了别的女人和她分手。她曾经无比气愤,而现在,心痛却是一辈子的事。
在万立人住院的日子里,娄嘉慧也在考虑她的未来。看这个架势,万立人很快就会离开九龙坑,她留在九龙坑已没有任何意义了。这是她的一块伤心之地,有她这一辈子最铭心刻骨的爱情。她无法再面对这里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如果万立人走了,她只能选择离去。可是茫茫人海,她到哪里去寻找自己的归宿呢?
在无比的痛苦迷茫和惶恐不安中,娄嘉慧终于盼来了万立人的出院。
那是十月下旬的一个秋日,万立人拄着双拐,出现在娄嘉慧的视野中,后面跟着拎着网兜的石四林。
站在门口眺望的娄嘉慧并没有面带喜色迎上前去,而是悄悄退回了房间。
门关上了,隔断了她与万立人的最后往来。
万立人只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月零六天。这一个月零六天对他来说可谓度日如年。他的伤还没有完全好,最少是右小腿上还打着石膏。但他没办法在医院呆下去,一是没有钱,二是心中有事,三是他不想让自己的脚伤好得太利索,影响他办事的效率。
此后数月,万立人瘸着一只脚,双拐不离手,在九龙坑、生产大队,公社、县城之间来回跑。
在通往外面的山路上,万立人艰难地行进着。那只断脚不能着地。路很漫长,就算他孔武有力,脚悬久了也会酸胀,何况打进铁钉的伤口还隐隐作痛,碰一下就更不得了。
拄着双拐行走,确实给他带来了很大的不方便,但这也正是他所需要的。
他要让所有的人看到他现在的样子:他已成了一个残疾人,让一个残疾人留在山沟里种田,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吧?
同情心固且要博取,但这还远远不够。
他有他的策略和手段,而且要让别人奈何不了他,哪怕恨得咬牙切齿,最终只能放他一马。
以摔断一条腿为代价,如果还不能达成自己的目的,他就不是万立人了,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干脆打一碗水,跳进去淹死算了。
他当然不会死,而且要活得很风光。
这只是时间问题。眼下,他要用自己独特的办法,闯过他人生最危险也是最无助的这段历程。
生产大队那里不会有任何问题,证明想怎么开就怎么开,甚至让他起草。万立人出了那么大的事,几个管事的人怎么会不清楚?听说万立人要回小城,他们一致拍胸脯表态,只要能用得上的地方,他们一定全力以赴。
拿到生产大队开出的证明,万立人叫人开手扶拖拉机,把他送到公社。
到了公社,他直奔书记办公室。
进了书记办公室,什么都不说,带去的被子往一把长条状的木沙发上一扔。分明是告诉书记,如果不放他走,他就在这里住下。
吃饭的时候到了,中午这一餐是在公社的饭堂里吃,也不给钱。他一瘸一拐走进饭堂,自己动手盛饭打菜。
饭堂一男一女两个火头军目瞪口呆看着他,都不敢说话。
回到书记办公室,门已上锁。书记躲起来了。
他就在门口守着。
书记不能一直躲着,最终还是得露面。
此后,他一直跟着书记。下班的时候,他跟到了书记的家里。
书记的老婆已经把饭做好了,等着书记回家吃饭。书记没有上桌,他已先端起碗筷,吃了起来。
一家人,一个个站在一旁,看着他狼吞虎咽。
书记是个矮胖的男人,比万立人肩膀高不了多少,四十来岁,姓廖。他对万立人是了解的,以前也见过面。一个要树为“扎根”典型的知青,他怎么会不了解呢?更何况万立人有那么多的打打杀杀,制造了无数的鸡犬不宁,最近又闹出那么大的事,前不久还和娄嘉慧分手了。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一件不轰动全公社呢?辖区里有一个如此不要命的人,哪个当领导的不头痛!
知道这个人不好惹,闹翻了什么事都干得出,廖书记的脾气不知有多温和。看着万立人吃完了饭,廖书记亲自动手给万立人饭碗里倒了半碗白开水,又递给他一支烟。
抽完了烟,把万立人送回公社。这一晚,万立人不是睡在廖书记办公室的木木沙发上,而是在公社的招待所住了一夜。
漏夜,廖书记把几个副手叫到家里,开了一个紧急会议。
“这种人早走早好!他要多呆一天,我们这里就要多一天的不安生。”
廖书记是这么说的。
“是呀是呀,他来九龙坑几年,偷鸡摸狗的事干得还少吗?各个村的人,没有几个不说起他就咬牙切齿。他就是个害人精,尽干没屁眼的缺德事,没有他我们公社会太平很多!”
几名副手一致附合,既迎合廖书记,也确实都想把难缠的万立人赶紧推出去。
第二天,万立人所要的证明,该盖的章,都给了他。
到了县里,如法炮制。
县里就没那么容易了。如果大家都来学万立人,那不是要翻天?公安局干什么的?专门对付这种唯恐天下不乱的捣乱分子。
但万立人不怕。他一个瘸了腿的下放知青,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怕个球。难道还能把他关进牢房不成?
他不吵也不闹,只是到某位有权盖章的人家里去吃几餐饭而已。夜里,办公室不给睡,他就睡在走廊院子里。走廊院子不给睡,就睡到某一个人的家门口去。他把被子摊开来,蜷缩成一团。这家人夜里进进出出真得小心点,踩着他还在其次,千万别把自己绊倒了,摔个嘴啃泥。
如果要动拳头,试试看,谁的拳头硬?还真没有人有这个胆量。不但没有这个胆量,反而个个胆寒。
已经被他摸到家里来了,他不会把“毒百灵”之类的农药或者毒狗的“三步倒”也带在身上吧?这玩意要是往饭锅菜碗里倒一点可不是闹着玩的!
不少人在心里都会产生这样的嘀咕。
有医院的伤残证明书,生产大队出了证明,公社盖了章,犯得着与他这样一个混世魔王较劲吗?都是明事理的人,知道权衡利弊。一个混混的去留并不伤及自己的利益和通盘大局,引火烧身这样的傻事千万不能干。再说他这样子也确实讨厌。不说自己受不了,连家里人都跟着受累。谁也耗不起。
只有一条路,把章盖给他。
盖完了章,还拍拍他的肩膀:“小伙子,回到小城千万不要忘记我们这个小地方哦,这里可是你的第二故乡。有机会常回来看看。”
心里却在骂:“去你妈的,滚得越远越好,最好永远也不要再碰到这瘟神!”
回小城的路到此基本打通,只剩下最后一道关,这已难不倒他了。
万立人把他的痞子功夫发挥到了淋漓尽致,也因之完成了他青年时代的一次壮举。
如果不是这样,他的脚再摔断十次,要想回城也没有那么容易。
回九龙坑的路上,万立人的脸上浮现一丝久违的笑容。
他是该笑了,而且应该放声大笑,仰天长笑。
这可能吗?
如果他真的仰天大笑了,是否会在大笑之后,又大哭一场?
泪水和笑声,都应该代表他此时的心情。
面对九龙坑的山山水水,面对那栋住了将近四年的小平房,以及娄嘉慧紧闭的房门,他应该既笑不出,也哭不出,有的只是淡淡的惆怅,无法诉说也无处诉说的心绪。
1972年4月,他如愿以偿,回到了小城。
他成了那一批知青中,返回小城的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