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之三

　　返城计划
　　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万立人一直在冥思苦想，绞尽脑汁，谋划怎么才能回到小城去。
　　必要的探路踩点是免不掉的。娄嘉慧还没回到九龙坑的时候，他就到公社走了一圈。
　　虽然风光了几年，风头出尽，可对于如何回城，要办哪些手续，盖齐哪些公章，到眼下为止，万立人心里还一点底都没有。
　　公社所在地也是一条山沟，不过地势开阔，多条奔腾而下的小溪在这里汇合，形成一条小河。一条简易的马路连接着外面的世界，每天有两趟班车从县城开过来，卸下乘客，几乎不停留就掉头而去，要坐车只能赶早，让班车等人是没可能的。
　　房子盖在路两边，狭长的一个条带，赶集的日子，这里就是街市。街中心有一个院子，大门口竖着好几块白漆红字或黑字的牌子，里面一幢两层的楼房，还有几栋小平房，一看就是一个政府办事的地方，而不是民居。整个街市，那幢两层楼是唯一的高层建筑。
　　以往万立人也常来这里，未必都是吃吃喝喝打打闹闹。他曾经带着乌屎子和石四林穿过一片芦苇丛，来到一处布满卵石的河滩。这里有一个深潭，一筒裹着雷管的炸药扔进水里，轰的一声巨响，一大片白花花的鱼儿浮在水面。
　　有资格在公社办公楼随意进出的人几乎都认识他，只是他还不认识他们。不过很快他就会认识一些人。对这些人，他记住只是一时的。那些人就不一样了。有些人会记住他一辈子。
　　这天也许是个赶墟的日子，也许不是。不管街市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还是冷冷清清，都不会影响他的心境。有人上前和他打招呼，老远冲他大喊大叫。他点点头，没有一句多余的话，甚至连寒喧都没有，就走过去了。
　　不久，他上了去县城的班车。
　　还像在公社一样，一路走，一路看。也进过几个办公室，见了人递上一支烟，说几句话。别人不抽烟，他就自己抽，眼睛眯缝，不露声色，看着对方。
　　他两手空空，口袋里只有半包因挤压而变形的烟。这种八分钱一包的经济牌香烟口袋里有两个钱的人一般是不会抽的，递出去都难为情。他不会难为情。如果不是便于接近，从对方嘴里套出话来，你想抽他的烟都没门。
　　中午囫囵吞枣，往肚子里塞了两个肉包子。这点吃食对他而言还不够塞牙缝，吃了等于没吃，肚子里依然叽里咕噜闹得慌。
　　日薄西山，他回到九龙坑。
　　收获不小。最少，他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了。
　　这两年，每到冬季，公社和县城就会响起锣鼓声，是一些组织起来的人送新兵入伍。那些刚刚穿上军装的小青年和他当年下乡一样，胸前有一朵大红花。万立人不会去凑那份热闹。当兵对他而言也是心头的痛。万永昌有一系列的历史问题，政审过不了关。
　　以前他就没想过走当兵这条捷径，现在就更不会想了。即使他有幸能去当兵，怎么也得在部队呆几年，这与在九龙坑有多大的区别？
　　招工这条路看来也很难行得通。1971年，企业一是不多，二是很少招工。不知为何，刚开始的招工很多都是面向农村青年。在小城，这一年招了一批交通警察。他们都是皮肤乌黑的农民子弟，来自近郊，有些人万立人还认识。他们很让小城的孩子瞧不起，说的是一口走腔跑调夹杂着土话的普通话，孩子们最喜欢在他们身上找乐子，从他们身边走过时齐声吆喝：“换尿喔！”那些交通警察一个个气得翻白眼，孩子们则哈哈大笑，大摇大摆从他们身边走过。
　　万立人当然希望这种好事能够落到自己的头上，不过他心里明白得很：这是一条绝路。
　　上大学就更没有指望。少而又少的工农兵学员指标，不是被上面截留，就是属于神通广大之人。
　　唯一的一条路就是病退。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也只有万立人会去尝试。
　　一个九龙坑最强壮有力的人，却要通过病退返城，这不是开天大的玩笑吗？
　　继承了外公陈寒峤和父亲万永昌的血脉，经儿时生活的磨练和这些年在九龙坑煎熬，万立人既高大又结实，一身铁骨钢筋，很少有头痛脑热不舒服的时候，更别说身体有问题。
　　办法总是想出来的，万立人对此坚信不疑。
　　儿时候，由于自己不懂也没有人教他，经常出了一身大汗就往水里跳，这使他有了轻微的静脉曲张。加上满腿的伤疤，他的两条腿看起来确实有点吓人。不过他后来非常注意保养，绝不会出了汗马上与水接触。冬天坚持洗冷水澡也会注意方式方法，必要的活动和按摩是少不掉的，强体的目的达到了，负面的作用到现在还没发现。
　　听说静脉曲张是一条能不下地干农活的理由，他眼睛一亮，有了主意。
　　早晚练完功后，他不再顾惜自己的身体，一身大汗就跳进凉晶晶的溪水里。
　　他要加速静脉曲张的严重，让两条腿看起来更吓人。
　　去了县知青办，人家根本就不理他，还嘲笑道：“你这算什么？比你情况严重的多得是。”
　　从知青办出来，万立人去了一趟县医院。
　　很希望心脏肝脏能有点什么严重的问题。但是化验报告显示，心脏肝脏血象都好得很，各项指数简直就是教科书的翻版。
　　拿着经医生看过的化验单，万立人又一次沮丧万分。
　　他垂头丧气回到九龙坑，开始想别的办法。
　　时间已经到了八月，田里的一季稻正在抽穗，要收割还得等一段时间。万立人心里着急无比。他不能这样耗下去，否则所有的努力都将付诸东流水。如果秋去冬来，还没有一点眉目，他不惜与娄嘉慧分手，把自己和娄慧慧伤成这种样子，又有什么意义？
　　在此之前，他曾干了这么一件事：自己动手把过长的包皮割掉了。
　　包皮过长，很多男人都有，算不了什么，对身体不会有何影响。如果在乎可以到医院割掉。绝大多数男人，一辈子留着包皮照样生儿育女，尽享天伦之乐。
　　万立人不知是如何想的，医院不去，包皮照割。
　　他用山里人酿的谷酒消毒，切割工具是一把磨快的小刀，割起来不是很方便。但他还是把想割的部分全部割掉，弄得到处都是血，还出了一身的大汗。
　　那时候他还没有陪娄嘉慧回小城。娄嘉慧从外面回来，看到他手上大腿尽是血，吓了一大跳。
　　现在，娄嘉慧是不会再看他一眼了，他更不会看娄嘉慧。两个人一东一西，互不搭理已经有一段时间。他没有把要回小城的想法透露给任何一个人，娄嘉慧也就不可能知道，他这段时间经常往外跑，都是为回小城作准备。就算知道，又能如何？娄嘉慧不会再进入他的生活，他想回小城是他的事，娄嘉慧既不会过问，更不会阻拦。万立人用不着遮遮掩掩，如果他认为娄嘉慧还会对他的事横加干预，那他就太看轻娄嘉慧了。
　　万立人当然不会看轻娄嘉慧，不过他还是严守决心要回小城的秘密。这是万立人的行为方式，和母亲对他的影响有很大的关系。
　　一大早，他在林子里练功，突然之间，一拳重重击在一棵大树上。
　　嘭的一声响，手破了，满手都是血。
　　这一拳，既有对自己的强烈不满，更多的是泄露了他心中的焦虑和深深的无奈怅恨。
　　他不是神，也有自己的毛病。在人生重要的一些十字路口，他也会彷徨苦闷，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里跨。那即将跨出去是一步，究竟对还是错？
　　回小城是另一码事，哪怕是万劫不复的大错，他都要坚持到底。
　　所以，他气极败坏，对计划的进展耿耿于怀，自己把自己恨得咬牙切齿。
　　有一天，看见一个残疾人拄着拐棍行走在路上，他一个激凌，有了新的想法。
　　这个想法来得实在是太强烈了，无时不在他脑海里盘旋。
　　在叫人眩晕的峭壁上，他一坐就是半天，很想从高处跳下，把腿摔断。
　　如果真的跳下，就很难说是什么结果，也许会死在山谷里，被野兽和虫蚁把尸骨分食了都可能没人知道。
　　在县城踟蹰，又希望能有辆车子冲上来，把自己狠狠撞一下。
　　县城的车子很少，转了很多天，也没有一辆车子撞到他身上来。
　　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他只能掉头往回走。
　　村子里，家家户户的屋顶上升起了蓝色的炊烟。山脚下的稻田里，焚烧稻草的特有气味在晚风中飘荡（对万立人而言，意味着宝贵的时间又流失了不少）。绕村而过的那条小溪里，有一群孩子在那里戏水。一条铺着石板的小路上，走着归家的汉子和女人。几只挺着肚子的大肥猪哼哼唧唧，从一些人家门前走过。未进栏的耕牛全部栓在村口的那棵老樟树下，从一旁走过，能闻到一股呛鼻的牛屎味。
　　知青住的那栋小平房里，娄嘉慧的房门又是紧闭着的。有几扇房门是开着的，却听不到什么声音。
　　万立人已经越来越不愿面对这栋长条状的房子。他甚至害怕见到石四林，见到他熟悉的每一张面孔。再往后，就连白天的到来都令他害怕，心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只有夜深人静，别人都入睡了，他心里才会塌实一些，安宁一些。
　　半夜时分，他出来了，坐在门前，像一尊雕塑。露水洒落在他的身上，把他的头发打湿了。他看着满天的繁星慢慢隐退，东方出现鱼肚白，一轮红日很快就要升起来。
　　最后，他终于想清楚了，什么才是最好的办法。
　　他去了邻村，从别人手上抢过来一台手扶拖拉机。为了壮胆，上车之前他一口喝干了一大茶缸酒，基本上是微醉了。他开着手扶拖拉机横冲直撞，一头裁进了深山沟。
　　就这样，他的一条腿果然摔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