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之二

　　煎熬
　　1971年的7月，万立人的心情是沉重的。他看到了我们家的破败，而且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们家的灾难将接踵而至。
　　乌屎子的死，让万立人的心情更加恶劣。
　　乌屎子在一次与上海知青的群斗中，被人用一块带棱角的麻石砸在后脑勺上。脑浆都出来了，根本就不用往医院送。
　　这两年，本地知青不断增加，上海知青也不断增加，打斗还是不断。双方的仇恨在无数次打斗中不断加深，已经形成水火之势。
　　这次斗殴既属偶然又属必然。赶集的日子，双方的人在一个圩集上相遇了。
　　山区的圩集跟外婆家的圩集差不多，也是三天一个。到了这一天，住在山旮旯里的山民们翻山越岭，把他们做好的笋干，采集的香菇，山上采摘的黄花菜，猎捕的野兽，各种各样的时令野果子，水沟里弄到的鱼虾，从鸡鸭屁股里抠出来的蛋，还有一些菜地里长出来的东西，拿到圩集上来卖。
　　知青们无所事事，既无买卖可做口袋里也没有钱，但喜欢到圩集去凑热闹。他们的目的在于找乐子寻刺激打发无聊的时间，能否捡到便宜倒在其次。
　　双方都有二十多个人。上海知青由北向南走。本地知青从南往北去。
　　此时正是圩集最热闹的时候，街心一带人声鼎沸。
　　双方在离人群不远处摆开了对峙的阵式。
　　本地知青骂：“小瘪三，我操你娘三代的祖宗！”
　　上海知青骂：“乡下人，赤佬，有种就放马过来！”
　　结果打起来了。
　　整个圩集一哄而散。山民们挑着担子，提着筐子，没命地逃蹿。
　　乌屎子是个很精的人，打架一向往后缩。但这一次他没逃过那致命的一劫。
　　这件事的结局是：好几个人被抓，其中一个后来被判了死刑。好在万立人不在，否则也可能进去。
　　我们家的苦难，母亲的重负不易，朋友的离去，让万立人心痛如绞，彻夜难眠。他无法在九龙坑呆下去了，痛下决心要重返小城。
　　这是万立人这一生之中最艰难的一个决断，始于突发事件，却有一个漫长的孕育过程。
　　在一个那样的家庭长大，从童年到成年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他怎么会是一个冷漠无情没有责任心的人？
　　他对家庭的感情是深藏不露的。他脸上经常都是一副冷冰冰的坚硬表情。他不会说任何让人听了肉麻的话。甚至在母亲面前，他连一声叫唤都没有。见了弟妹们，他也未必会有多少笑脸。他可以在家里一整天不说一句话，弟妹们在他身边磨磨蹭蹭，他还会不耐烦。但是他的心经常都是痛的。那像刀绞一般的疼痛，会让他陷入窒息之中，透不过气来。
　　除了这些，他的痛苦，还源自要与娄嘉慧分手。
　　这实在是一件难以解释的事。一个下放知青想回城，跟与自己的恋人分不分手有何关系？
　　而在万立人看来，关系太大了，几乎就是一件要命的事。
　　那段时间，上面正在树立知青扎根农村的典型，万立人和娄嘉慧在入选名单之列。
　　万立人在当地是个知名人物，上至县里下到公社大队没人不知无人不晓。不过他的出名并不是因为他表现出众，而是他的最不安分守己。说白了，他的名声是用拳头打出来的。把他树为反面典型倒是最合适的人选。
　　娄嘉慧是以容貌出众受到了眷顾。女知青漂亮的美貌也是一大优势。更何况娄嘉慧从小到大本来身上就有很多优点，否则她也不可能由小学到初中做了九年的班长。
　　她得到提拔，当了大队妇女主任，还兼着生产队的会计。树娄嘉慧做扎根农村的典型恰如其分。
　　之所以要树他们做扎根典型，是因为他们是一对恋人，声名在外，影响特别大，如果能树他们为扎根典型，意义非同一般，对上山下乡运动是一次很好的宣传。
　　公社很快就派人下来，分别找万立人和娄嘉慧谈话。
　　娄嘉慧的态度是无所谓，她还正想当典型呢，将来一步步走到公社再走到县里去，混个出头之日。
　　万立人从一开始就不想当这鸟典型，没有同意。从小城返回九龙坑后，他的想法更坚定了。不但不能当典型，连根都不能扎，得想办法赶紧回小城去。
　　以万立人天不怕地不怕的个性，即使不想做扎根典型，也犯不着与娄嘉慧分手。因为想回城就与娄嘉慧分手更毫无道理。别说现在还八字没有一撇，就算他能回到小城去，完全可以与娄嘉慧保持恋人关系。日后娄嘉慧能够回到小城最好，万一不能回城，娶个知青老婆又有什么不可以呢？几千万知青下放农村，一方回城一方还留在农村也不是他万立人一个人。别人可以，他为什么不可以？
　　万立人不是这样想的。他已经有了一个朦胧的奋斗目标，不想沉迷在与娄嘉慧构筑的两人世界中，把意志消磨在娄嘉慧的身上。
　　在他们同居生活最后一段时间，两个人都很疯狂，好像已到了世界末日。
　　娄嘉慧的疯狂除了生理上的需要还有生活的单调寂寞，最重要是想把万立人过多的精力在床上消耗掉，省得他到外面去惹事生非。万立人的疯狂是因为娄嘉慧身上有一股魔力都让他着迷，只要两个人单独在一起他就激情难遏身体反应强烈，老是处在亢奋之中，而每次疯狂过后他又觉得很没趣，但不用等到天亮他又会再疯狂一次，每次都让娄嘉慧欲生欲死。
　　他的疯狂和懊恼就这样反反复复，没有尽头。和娄嘉慧一块回小城前，万立人就有一种隐隐的不安，觉得自己总有一天会毁在娄嘉慧的手上。回到小城后，看到家中的样子，他不仅仅是不安，而且有一种强烈的犯罪感。家都如此了，母亲都如此了，他是万家的长子，怎么能贪图一个人的享乐，夜夜在一个女人身上销魂？
　　蚀骨的疼痛，就从这时开始在他全身弥漫，这种疼痛跟他以往体验到的任何疼痛都大不一样。无数个夜晚，他孤魂野鬼般在外面游荡。无论是在外面睡草垛还是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常常是眼睁睁看着夜色退去，曙光降临。
　　为了离娄嘉慧远一点，他跟人换了房间，搬到最西边的那间房间去住了。
　　但娄嘉慧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关注之中。无论白天还是夜晚，他的目光并没有远离娄嘉慧。坐在最西端的门前，他面向溪对岸的青山，背对娄嘉慧的房间，刀刻般的脸上什么都看不出。也许只有掠过的山风能够捕捉到，他瞬息万变的那一丝丝颤栗。
　　娄嘉慧的房间大多时间都是紧闭，里面悄无声息。这让万立人提心吊胆，害怕娄嘉慧会做傻事。
　　很多次他暗示石四林，要石四林去陪陪娄嘉慧，石四林从娄嘉慧那里回来他又从来不问娄嘉慧怎样。只有石四林心里明白，他脸上的平静已经让万立人心安了。
　　九龙坑就这么大的地方，又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两个人不见面是没可能的。
　　在路上，只要单独碰到娄嘉慧，万立人的心就会剧烈地跳动。
　　听到娄嘉慧的声音，尤其是她的笑声，他也会激动。激动之后有一阵轻松，过后又是长久的伤怀。
　　这是他在与娄嘉慧有肉体关系之前从不曾有过的感觉。
　　他用最大的力量克制自己，不向娄嘉慧的住房张望，不正面看她，不与她说话，不过问她的事，干活时远离她。
　　他要努力淡化娄嘉慧在他心中的影响，把娄嘉慧从心里彻底抹去。
　　这怎么可能！过去的两年所发生的一切无时无刻不在他心里萦绕，揪心的疼痛无时无刻不在啃啮着他。
　　如果娄嘉慧不是一天到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如果娄嘉慧能够像从前一样有说有笑出现在众人中间，他的心情也许会好一些。
　　偏偏不是这样！
　　除了出工，或者外面有事，娄嘉慧很少走出房间。娄嘉慧拉远了与众人的距离，更拉远了与万立人的距离。
　　她拒绝任何人的帮助。她自己上山砍柴，一身大汗回到房间，随便煮点什么，应付自己的一日三餐。
　　石四林去看她，她表情是淡淡的，基本上一言不发，弄得石四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呆不了几分钟就要落荒而逃。
　　回到自己房间的石四林，可能不止一次在心里破口大骂：“万立人你这狗东西，娄嘉慧到底有哪点不好，你要这样对人家！”
　　见了万立人，石四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心里弥漫的只有无边的伤感。
　　他无法理解万立人的行为，更觉得可惜。在他的心目中，娄嘉慧是完美的，这么好的一个姑娘，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呢，要是换成他，真要烧高香拜谢祖宗显灵。万立人怎么就不能好好珍惜？
　　望着万立人的背影，石四林再次深深地叹息。
　　这期间，娄嘉慧病过一次。她咳嗽，发烧，流青鼻涕，躺在床上有气无力。照顾她的重任落到了石四林的头上。
　　石四林提出送她去公社卫生院。她摇头。石四林揭开锅盖，锅是空的。想给娄嘉慧倒杯水喝，热水瓶也是空的。
　　石四林到外面的小溪提了一桶水进来，打算给娄嘉慧熬一碗稀粥，烧一壶开水。娄嘉慧挣扎着从床上爬了起来，舀了一勺凉水，一口气喝了下去。
　　水瓢丢回桶里，她喘着气对石四林说，“你走吧，我的事你管不了。”
　　石四林唯有叹气，从娄嘉慧那里出来，他咬牙切齿，在心里再次痛骂万立人王八蛋。
　　在娄嘉慧生病的日子，万立人一个人跑到山上去了。
　　他在山上枯坐，任虫咬蚊叮。
　　那真是一种下地狱的感觉。娄嘉慧以前带给他的快乐有多大，他现在的痛苦就有多深。
　　半年后，他离开九龙坑，没有与娄嘉慧作最后的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