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之一

　　第十四章
　　娄嘉慧的穿心之痛
　　这个夏天，娄嘉慧遭遇了她这一辈子最铭心蚀骨的疼痛。
　　首先是他的父亲，西门口的老裁缝娄瘸子撒手人寰。他寻了短见，吊死在涂家的门框上。
　　娄嘉慧下放农村后，娄裁缝依然上门给人做衣服。寻短见前他给涂家干了几天活，价钱是讲好的。到了完工时，涂家女人鸡蛋里面挑骨头，找了一大堆不是，要克扣工钱，还恶言恶语羞辱娄裁缝。
　　六十多岁的娄裁缝一气之下，趴在地上给涂家女人咚咚磕了几个响头。当天夜里，娄裁缝一身素白挂在了涂家的门框上。
　　拂晓时分，涂家女人起床做早饭。拉开房门，一个一身素白的影子顺着打开的房门晃进来，把涂家女人吓了个半死。
　　炎炎烈日之下，吊死的娄裁缝被一张篾席罩着放在涂家的门口。非要涂家拿出个说法来，坚决不肯下葬。娄嘉慧赶回家的时候，这事还在僵着，居委会的干部天天上门说和调解，但是没用。
　　无数的红头苍蝇围着篾席飞来飞去，虽然放了一些冰块，那个臭啊，还是通街可闻。
　　西门口出了这么一件事，给很多人都带来了兴奋。看到万立人和娄嘉慧一块回来，不少人开始关心：会不会再出一条人命？
　　涂家在西门口处处交恶，跟涂家结仇的人都希望能看到一场好戏，也在暗暗猜测，万立人会不会介入？
　　此时的万立人，一只手都可以捏死涂家的两个儿子。
　　在小城，有关他的传闻比比皆是。谁都知道他是个很了不得的人，手上的功夫很硬，几个人都近不了他的身。
　　再没有谁敢惹他了，一些过去欺负过我们家的人现在都怕与他见面，涂家当然也在此之列。
　　涂家老大还没摔死，老二也还没成为强奸犯。他们听说万立人回来了，躲在屋里不敢出来。
　　面对昔日的仇人，以万立人刚去九龙坑的烈性也许会大打出手，让他们哭爹叫娘，跪在地上求饶。但现在，他的鲁莽收敛了许多，没有直接介入，只是在后面助威，也足以震摄涂家。
　　安葬了娄裁缝后，涂家很快搬走了，从此不再在西门口露面。
　　叫娄嘉慧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万立人回九龙坑，怎么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跑掉了？她去我们家找万立人，才知道他已经走了。
　　那一刻，娄嘉慧的大脑大概嗡的一声响了。这太让她觉得反常。就算万立人我行我素惯了，也不该这种时候把她一个人丢在西门口。他难道不明白她此时的感情有多脆弱，多么需要万立人那强有力的臂膀让她靠一靠。万立人怎么能这样舍她而去？
　　尽管丧父的悲痛让她无力自拔，一连多日都以泪洗面，她还是决定尽快赶回九龙坑去，看看万立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按照小城的风俗，先人去世，必须在头七之后，圆了坟，至亲的人才能离去。
　　这几天，娄嘉慧度日如年，有时暗自垂泪，又无时不在想着别她而去的万立人。
　　白天，她大多数时间都关在房间里。傍晚，她才出门，一个人往西而去。她在西湖的长堤上散步，还去过一次荷塘边，围绕着老宅转了一圈。往回走时，碰到打猪草的万淑芬，她迎上前，从万淑芬肩上接过担子，一路无言朝我们家走去。
　　头七那天，娄家人都去了南门山上，娄家的祖坟就在那里。炎炎烈日下，一家人挖土的挖土，打草皮的打草皮，不久，一座圆形的坟头堆了起来。
　　想到即将到来的离别，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看望已经去了天国的父亲，跪在圆了顶的坟前，娄嘉慧又狠狠地哭了一次。
　　回到西门口，娄嘉慧先去我们家，告知母亲，她明天一大早就要回九龙坑，问母亲有什么东西要带给万立人。
　　母亲能有什么东西带给万立人？看着佩戴黑纱眼睛哭红了眼的娄嘉慧，母亲长叹了一口气。娄嘉慧能和万立人好上，母亲是太高兴了。她不知有多喜欢这个看着从小长大的姑娘，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那个颜色发黑的手绢包，打开，抽出两张十元的票子，塞到娄嘉慧的手中。
　　“我也没有什么要带，你去买点什么吃的用的带进去吧。”
　　母亲的钱，娄嘉慧怎么会要。在心里，她已经把母亲看成了自己的婆婆，只是还叫不出口。
　　二十元钱塞回了母亲的手中。
　　母亲是这样的人。她不想给的钱，你怎么要都要不到。她开了口要给的钱，不管对方如何拒绝都没有用。二十元钱还是回到了娄嘉慧的手中。
　　就像见到自己的亲人一样，娄嘉慧搂着母亲瘦削的肩膀，又掉泪了。
　　母亲心里也不好受，用一只粗糙的手抹去娄嘉慧脸颊上的泪水。
　　这会儿，她们真的像一对母女，或者一对好得不得了的婆媳。
　　下午，娄嘉慧去了乌屎子家。
　　乌屎子的母亲这几天苍老了许多，人缩了一圈，显得更瘦小，声音也变得嘶哑，几乎说不出话。娄嘉慧的到来，再次勾起了这位母亲心中的伤痛。但她已哭不出声，也没有眼泪。只有从她颤抖的身子中能够看出她在哭泣。
　　一个丧子，一个丧父，两个人的心情此时是相通的。
　　娄嘉慧就是带着这种心情，回到了九龙坑。
　　她不知道，她不在九龙坑的这短短数日，万立人好像彻底变了一个人。
　　他不再外出了，不管什么人来找他，喝酒也罢要他出面去摆平什么事也罢，他一概拒绝。
　　“这种事，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万立人脸上冷冰冰的。
　　朋友们个个纳闷：回了一趟小城，万立人怎么会变成这种样子，是被乌屎子的死吓破了胆吗？万立人这种无法无天的人，也会有害怕的时候？
　　万立人不管外人怎么说，地里有活干就下地干活，地里没活干就关在屋里睡觉。
　　天黑后，他走出房间，沿着小溪慢慢走，在那条通往山外的小路上游荡。
　　石四林的房间去过一次，随便问了一下乌屎子的事，然后一言不发掉头而去。
　　石四林来找他，咚咚敲门，大声叫喊。他只当没听见，头枕在交叉的双掌上，看着明瓦下一只正在结网的蜘蛛一动不动。
　　他就这样度过了娄嘉慧不在的这段日子。
　　娄嘉慧一大早上路，到达公社后，碰上一辆手扶拖拉机，搭上了顺风车，紧赶慢赶，下午走进了九龙坑。
　　以为会有一个激动万分的见面。让娄嘉慧万万没想到的是，万立人搬回了他自己的房间，把他的东西全部拿走了，也不解释为什么，见了她就当没看见。
　　打开房门，站在屋子里，娄嘉慧怔怔发呆。
　　离开九龙坑这么久了，屋子里已经有了一些尘灰，桌上的摆设还是走前的样子。插在瓶子里的花早就枯死了，只留下几枝枯枝，一看就知道很久没人进屋。
　　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她提着木桶，到小溪提了一桶水，动手收拾房间。
　　烧好了晚饭，她去叫万立人。
　　万立人不知去了哪里，明显是在躲她。
　　要是在以往，她还会觉得好笑，可是这会儿，她怎么都笑不起来。
　　当然，哪怕此时，她还没有把问题想得有多严重。
　　“这个死人头，又在搞什么名堂嘛！”
　　在心里说这话的娄嘉慧，还以为万立人不过是像以前一样，使点小顽童的性子，过不了多久就会回到她身边来。
　　夜很快就降临了。分开的时间并不长，但对娄嘉慧而言，这却是久别胜新婚的一个夜晚。她需要万立人来抚平心中的丧父之痛，这样一个夜晚，万立人还会躲她吗？
　　她一直在留意隔壁的动静，等到了万立人进屋。
　　万立人不来她的房间，她就去万立人的房间。
　　在跨进万立人房间的一霎那，她心口咚咚猛跳，而且满脸通红。
　　看见娄嘉慧进来了，万立人抬腿就往外走。
　　娄嘉慧赶紧伸手去拉他，但被万立人挣脱了。
　　娄嘉慧追出屋，万立人已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这个夜晚，万立人再没有回屋。
　　夜渐渐深了，躺在床上的娄嘉慧一直没有合眼。她在想，这么晚了，万立人会去哪里呢。这太没有道理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万立人为什么要这样？
　　第二天早晨，娄嘉慧看到了从草垛子里钻出来的万立人。他头发蓬乱，身上有很多草屑，鞋子上也沾了不少草屑子。
　　七月的九龙坑，外面的蚊子很多，还有蛇。万立人连续在草垛过了十几夜。他要让娄嘉慧对他彻底死心。
　　娄嘉慧心里这才真正慌了。在此之前，她一直认为，万立人离不开她。她有这种自信。万立人挺得过初一，还挺得过十五么？
　　就像两年前一样，服软的成了娄嘉慧。
　　她打着手电筒出门，找到蜷缩在村外草垛之下的万立人，在他面前跪下。
　　她哭着说，“你为什么要这样？我到底有什么地方对不住你！我做错了什么你可以骂我打我，但你不能这样对我！”
　　万立人转了个身，把背对着娄嘉慧。他始终一身不吭。
　　娄嘉慧放声大哭，上前紧紧抱着万立人。
　　她感觉万立人身子是冰凉的，衣服被露水打湿了。又感觉万立人全身在颤抖，随即身子越绷越紧。
　　她用力扳万立人的身子，怎么扳得动？她抱着的像是一具僵尸。
　　娄嘉慧哭得更伤心。也绝望了。她对万立人说，“你不理我就算了，我不会强求。但你不能在这样一个地方过夜。你要是还在外面过夜，我也陪你！”
　　娄嘉慧松开了万立人。她停止了哭泣，也靠着草垛躺下。
　　万立人站了起来，像喝醉了酒，摇摇晃晃朝村里走去。
　　从这天起，一墙之隔的一对恋人，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却形如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