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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之八

作品名称:像风一样远去      作者:江华洲      发布时间:2013-06-05 15:25:05      字数:3114

  一个三十年都填不满的无底洞
  
  万永昌这一辈子倒霉不断,有些源自他的为人,但和老宅一定有千丝万缕怎么也扯不断的关系。这种关联,始于1972年春节,直至他的人生暮年。
  在外面,他心境是如何恶劣,郁闷,悲愤,愁肠百结,怒火攻心,大脑爆炸,我不得而知,但回到家里的所作所为,一系列的表现,我是看得一清二楚的。
  老宅破破烂烂,一家人都在风雨之中,你叫他心何以堪?
  下一年春节,万永昌回家探亲,看到老宅并没有多大的变化,又忍不住勃然大怒。
  他一大怒,全家人都要遭殃,无一幸免。
  站在院子里,万永昌不管年三夜四,声音可能会被过往的行人听到,破口大骂。
  “醉死梦死,一槽的猪!”
  “插起松毛就是猪!”
  “天上有落地下有捡也要起早,没见过你们这一大群窝囊废!”
  他骂人的话越来越难听,已完全不像个读书人。看他发了疯一样骂人,我满脸通红,羞愧难当,又担心他会像打母亲一样,一个巴掌拍过来,叫我趴在地上爬不起来。
  好在他只是骂人,不打人。往母亲脸上甩巴掌的事此后再没发生过,更没有对我们动过一根手指头。
  但要承受他的怒吼,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大声咆哮,满嘴的污言秽语脱口而出。那是小城男人最粗俗的乡骂,通常只有在满身臭汗的男人堆里才能听到,每一句都往人的心里戳。这让我想到,万永昌原本就是一个粗俗之人,读了那么多书只是让他披上了一件斯文的外衣,到了再也无法掩饰也不需要掩饰的时候,本来面目终于亮出来了。
  从跨进院子的那一刻起,到走的前一天,他没有一天不在愤怒之中,没有一天有好脸色,也没有一天不在骂人。
  最厉害的一次,我被他骂得泪眼汪汪,在前来拜年的亲戚面前丢不起那份人,跑到外面去了。
  这天晚上,见我没回家吃饭,全家人又是一次大出动(就像我儿时偷钱那次一样),到处去找我。
  找是找不到的,天黑后,我翻墙潜入院子,在杂物棚里过了一夜。
  那晚我伤心得要命,也冷得要死。拂晓前,大门吱呀一声响,是惯于起早的母亲出来了。趁她在厨房烧火之际,我翻墙出院,又在西郊游荡了一个上午,直到万立人找到我,把我带回家。
  有这么一次示威,万永昌恶劣的态度是否有所收敛?
  没有。该骂人的时候,照样骂。
  他还是那么心急火燎,动不动就吹胡子瞪眼睛,让我对他越来越反感,见了他就没好心情。
  可他毕竟不是一个只会骂人不会做事的人,骂归骂,事照做,手脚一刻也不会停下来。
  他的骂和做是同步进行的。在小城过年的鞭炮声中,在正月弥漫的风雪中,在持续半个月雨夹雪的恶劣天气中,总能见到他在屋顶上爬上爬下,拿把泥刀站在脚手架上砌墙,拖着一辆母亲借来的大板车,带着我们去砖瓦窑石灰厂买建筑材料,去河边拉泥砂,在院子里丢下锄头又抡起斧头。
  他身上经常都是湿的,裤腿上沾满了泥巴石灰,手被冻得僵硬,鼻尖上挂着一滴欲坠未坠的青鼻涕。
  年复一年,周而复始,他的每一个假期都是这么度过的。
  一年之中,他只有这半个月的假期,无论他怎么卖力,事情还是做不完。
  他越来越力不从心,我能感觉到他心中的痛楚和无奈。
  有一次,运土填塘的大卡车开来,倒下的泥土中有一个巨大的石臼。万永昌与母亲一块去抬石臼,把腰闪了。
  从此,他总是腰痛,每年回家探亲都要去中医院买回很多中药。
  但他并没有坐下来,更没有一天到晚躺在床上。哪怕他的腰越来越僵硬,行动越来越不方便,走路越来越蹒跚,在家的半个月,他还是要撅着伤痛的腰,强打起精神,投入到老宅没完没了的修修补补和知道不可为但又不能不进行的后期建设中。
  他被老宅彻底套牢了,再也不能脱身。
  最辛苦也最痛苦的,还是母亲。
  她和万永昌不同。万永昌只是过年半个月才回到家里,她却要天天面对老宅。没有谁更能够像她那样体验老宅所带来的难以承受之重,也只有她对老宅的态度自始至终,从未改变。
  老宅是她一生的梦想,凝集了她后半生的所有心血。她要竭尽全力,把融进了她生命的老宅移交到我们手中,让家族的繁盛在老宅的庇护下延续下去。
  所以,只要有钱,哪怕那是她身上的最后一分钱,她都要往老宅砸。
  无论我们家后来发生何种变化,需要与否,她都将成为老宅的守望者,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我既不会像万永昌那样去面对老宅,更没有母亲对老宅的执着痴迷和眷恋,但也深陷其中,无力自拔。
  万立人回到小城后,第一个被扯进老宅的就是我。
  万立人是不屑于搬砖挑石到河边去拉砂这些琐事的,但他也不会坐视不管,就得有一个人替他干这些事,我这个万家老二首当其冲,被他当成了一枚棋子,摆在了他认为最需要的地方。
  在万立人的一手安排之下,已是高中生的我只读了一个学期就辍学了。
  万立人不让我读书有两个目的,一是不想让我步他的后尘,要把我隐藏起来,成为一个社会不管学校也不管的人,以此逃避下放。再就是把我捆在家里,替他帮母亲干活。
  对于我这个大弟,万立人也清楚,没什么大用,放在农村不饿死也好不到哪里去,只能放在家里,先顶过这段时间再说,日后找机会安排我的出路。
  这一呆就是三年。
  去了地质队后,每年休探亲假,我的境遇和万永昌一样,从到家的第二天就别想歇下来,要一直忙到走前一天。
  如果不是生活在这个家庭,可能不会有一个人能够理解,不过就是一栋老宅吗,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事,让一家人过年都不得清闲?
  是的,它就有那么多的事,没完没了,压迫了我们一家人几十年,气都喘不过来。
  首先,它有其先天不足,在到达母亲手上之前,已历经风侵雨蚀,岁月的斑驳是抹不掉的,无论如何改造,它依然只是一幢旧宅,不可能好到哪里去。
  成为我们家的老宅后,一系列的变化接踵而至,这是当初母亲无论如何都想像不到的。
  最早,是前面的果园盖起了楼房,地势比我们家高。紧接着,东面的一中扩建,把那片山梁圈进去了,紧贴着我们家砌起了比老宅屋顶还要高的挡土墙,又在挡土墙上盖起了厨房。再往后,运泥土的车子来了,荷塘被慢慢填平,四周都盖起了高楼,我们家成了一口深水塘,水还没有出处。
  每一个阶段,每一事件发生,都给老宅带来了无穷无尽的麻烦和灾难。
  偏偏母亲又是个心不知多大的人,总是有新想法,对老宅的改造从来没有停止过。
  第一件大事,就是盖西边的那排厢房。
  之所以要差厢房,原来是这么安排的:靠南的第一间做厨房,中间的那间做饭堂,后面一间做杂物间。可是等到厢房盖好后,母亲又改变了主意,厨房要盖到院子里去,原来直通院子的门封掉,改成一扇窗子,除了中间的房间仍作饭堂外,前后房间都要住人。
  按照母亲的理解,我们家的房子不怕多,只怕不够。五个儿子,将来都要把家安在老宅,房子不会嫌多,只会嫌少。就怕哪天为争房子兄弟妯娌失和,这才让她这个当母亲婆婆的揪心。所以,她要把一碗水端平,早作准备。
  就这样,在院子的西南角加盖了厨房,在院子的东南角盖了一间杂物兼卫生间。
  西厢房后来拆了重建,是继老宅从渡头拆迁过来之后,又一项大工程。
  这是1982年的事,之所以要重建,也是一件没有办法的事。好在那时有万立人在,还不至于太麻烦。
  老宅毕竟在别人手上用了几十年,搬迁过来材料有些损坏,买材料又极尽节俭,大量的活儿又都是母亲干,再怎么用心,也不如吃这碗饭的人专业,修修补补就是难免的了。
  这样一幢老宅,败相的出现只是迟早的事。没过几年,泥巴石灰糊的墙壁就开始大面积脱落,一个个墙洞像张开的大嘴,破了的门窗在风中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夜深人静时搅得人不知有多烦。就算没有一中的学生往屋顶投郑石头,屋面漏雨也是三天两日的事,怎么捡漏都没有用。更何况还有刮大风的日子,一大片瓦被掀落在地,哗啦一片响声,把人都会吓个半死。
  寒冬腊月,风穿墙而过,老宅阴森森的,尤如冰窖,哪里是个能让人容身的地方?
  最要命的就是地势低,潮湿。平常怎么就不说了,碰上1982年的那种大水,简直就是要命。
  有人肯定是耗不下去,首先就是万永昌。
  万立人就真的那么强壮吗,他的病和死与老宅有没有关系?
  老宅暗无天日的日子,我们家无穷无尽的灾难,这才真正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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