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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之六

作品名称:像风一样远去      作者:江华洲      发布时间:2013-06-03 14:51:47      字数:3062

  全世界最土的建筑工程师
  从解放到1971年5月,母亲是小城盖私宅的第一人。
  她懵嚓嚓的,什么都不懂。直到有一天城建局的人找上门来了,问她有没有办手续,她才知道,盖房子还得有批文。
  在此之前,她一直以为菜地是自己家的,在自己的菜地上盖房子,谁也管不着。
  没有任何手续就把房子盖起来了,这不是胆大包天吗?更何况是盖私宅,小城还没有先例。
  怎么处理这件事,让城建局的人头痛。
  要把房子扒掉吧,于心不忍。
  他们找上门的那一天,正看见母亲骑在横梁上干泥匠活儿,弄得头上身上尽是泥巴石灰。
  在小城,尤其是西门口,认识母亲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在对我们家的生活有了一定的了解之后,同情母亲的人也很多。
  城建局的人看着高高骑在横梁上的母亲,一个个摇头叹气。
  几天后,他们又来了,把母亲叫到城建局去补办手续。
  手续办得非常顺利,所有的大门畅通无阻向母亲敞开。按照实际情况,一块母亲拓荒开垦出来的菜地给了我们家,属于国家划拨性质,不要一分钱,而且是划给私人——一个小城最普通的家庭妇女,这在当年的小城绝对是独一无二的。
  那张红线图我后来看到了,上面盖了好几个鲜红的大印。从此,这块土地归属我们家,但是只有使用权,而没有产权,这也给日后母亲想重建老宅留下了麻烦(到后来即使有产权也不行,这一类老宅只能维持现状而不能翻新重建),我们最终未能满足母亲的心愿,与此有很大的关系。
  1971年5月,母亲满怀信心,精神抖擞,开始筹划我们家的未来。
  房子拆迁的前几天,母亲整晚都在油灯下搓草绳。她不告诉我们搓这么多的草绳干什么,但我们能感觉到,家里即将有一件大事要发生。母亲又黑又瘦的脸蛋上洋溢着兴奋的光彩,这是很多年里我们很难看到的。
  母亲的好心情万立行是最容易感受到的。有一天,母亲从外面回来,突然莫名其妙把坐在竹椅上的万立行抱了起来,在他的小脸蛋和额头上亲了又亲,发出很响的接吻之声。这反而弄得万立行不知所措,因为母亲如此对小孩表示亲热,在我们家已经是久违了。
  就在此后,母亲用草绳当皮尺,丈量了老宅每一根柱子的间距,数字记下来,在一张从我们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上画出只有她看得懂的示意图,这张示意图也就成了日后泥瓦匠和木工的施工图。
  1971年5月,母亲是这样指挥前来帮忙的亲戚和请来的木工泥瓦匠盖老宅的:在我们家的那块菜地上,用石灰撒了好几条线,随后挖出了两排四四方方只有几十公分深的基坑,里面埋下拆掉我们家鸡窝鸭窝土灶和一些母亲从外面捡来的破砖烂石,上面铺一块面上平整的大红石或大青石,一根根顶梁柱就立上去了。
  泥工木工是不会说什么的,东家怎么说,他们就怎么做,这是多年来养成的职业习惯。母亲图的是要快,他们也知道母亲的心思。那就快呗。他们最上心的是工钱,还有一日三餐吃得怎样,住得是否舒服。对于母亲这样的穷东家,大概不会有太多的好感,还巴不得早点完工,好去赶下一家的活。
  母亲也只能请这样的泥工木工。他们都是农村人,吃的是百家饭。一个师傅带一大帮徒弟。这样的好处是,工钱可以全部进入师傅的口袋,吃和住嘛,有东家管着,不顺心的时候,徒弟还可以成为自己的出气筒,想怎么骂就怎么骂,重活累活,又全部是徒弟们的事。一天之中,他们总要找些理由坐下来,诸如抽支烟,磨磨斧头刨刀,锉锉锯子。徒弟呢,怎么做都不行。常常看见师傅凶神恶煞,怒目圆睁,破口大骂,从徒弟手上抢过工具,做几个示范动作,然后把工具扔回徒弟的手中。
  亲戚就更没什么好说了。他们的真心实意没有任何问题,可他们对木工和泥瓦匠活一窃不通,只能卖力气,干不了别的。
  吃饭的时候,桌子板凳碗筷都要到左邻右舍那里去借。房间里根本容纳不下那么多的人,有两张桌子摆在外面,吃的是露天席。亲戚们当然好说话,把自己看成自家人,次次都要让木工和泥瓦匠先上桌。可这样一来,母亲就麻烦了,她不能一餐饭做几餐来烧,一锅菜分几次炒。所以木工泥瓦匠和亲戚们还是要同时上桌。好在还有几个亲戚帮着下厨,万淑芬和我也能帮着做点事,母亲总算还能应付下来。
  住就不是一般的麻烦了,不算我们家的人,差不多有三十人,撒泡尿要排长队,打地铺都没有办法,只能用钩子去挂。
  这么多的人挤在一起,谁也没有心思多呆一天,只要能走,一大早爬起来,所有的人都会走得精光。
  之所以絮絮叨叨,说这么多题外话,是有这么一个看法:这房子盖得实在是马糊,不知道是请来的木工泥瓦匠糊弄母亲,还是母亲在糊弄她千辛万苦买来的这栋老宅。
  对于母亲这样的行为方式,万立人后来颇有微词。他说母亲没有文化,胆子不小,谋略太差,做事全凭血气之勇,所以很多事情到了她的手上,只会办得乱七八糟。
  这话很大程度上与老宅有关。万立人是有感而发。
  买屋就没有什么好说了。一家人吃饭都成问题,她自己长年卖血,却敢买下一幢老宅,这等同于今日某个人口袋里只有一万元,却要去买一幢千万豪宅,这不是胡闹吗?
  像她这样盖老宅,更叫人哭笑不得。
  土地是国家的,没有报建手续,不管是在哪个年代,放在哪个地方,都是绝不允许的。
  真要感谢当年小城城建局的人,他们没有勒令母亲停工,把房子扒掉,让我今日想起来,都倍觉心里温暖。
  话又说回来。如果当年老宅真的被扒掉,会是怎么样的一种结果呢?
  房子又运回渡头去,这样几经折腾,母亲还会有那种心气吗?
  以母亲的个性,哪怕拼死也会把老宅保护下来。但她又不会哭天抢地,要哭也要躲起来哭,不给外人看到。平常,为一件芝麻小事和邻里发生纠纷,人家打上门来,泼妇骂街,刀剁砧板,大喊大叫,母亲也不过是一副息事宁人的态度,能让就让,实在让不过去,被逼到走投无路的地步,只能应战。太难听的话她骂不出口,在气势上就输了人一大截。人家张牙舞爪,扑上来揪头发,抠脸。到这种时候,母亲也会狮子发威。但她还是下不了重手,下三滥的动作更做不出来,到最后,吃亏的总是她。
  母亲如此为人,你让她如何去拼死?
  所以,要庆幸那个年代,有一群那么富有同情心的人!
  就算诸如此类的问题都不存在,她那样盖房子,同样是要命的。
  首先,宅基的地势太低了。它就在荷塘边上,不要往很远看,哪怕就是当年,只要下一场大雨,水就会漫上岸来。更何况,这一带日后会有很大的变局,把老宅建在这里,水牢坐定了。
  1971年,母亲已经四十岁了,年及不惑,应该明白,盖房子是件大事,要慎之又慎。风水先生可以不请,最起码要请一名专业人员来作指导。房子的坐向总得有人来定吧。地基结不结实总不能想当然吧。就算选址无法变更,那是我们家的菜地,图的就是这点方便,可也不能简单到这种程度:泥土扒平,用草绳作丈量,挖几个坑,就往上面竖房子?
  母亲不是搭茅草棚,不是盖猪圈,更不是权宜之计只顾眼前不管将来。那是一幢真正的有历史的大宅,将来还要留下它的历史。走遍全天下,见过这样盖大宅的人吗?
  那段时间,有很多人来看老宅。他们都很惊讶,也颇受启发:既然母亲这种人都可以盖私宅,他们是否可以如法炮制,也弄一块地,盖一栋屋,让自己的家人住得宽敞舒适一些?
  有一天,我听到过这样的对话:
  “这栋房子是什么人盖的?”
  “你不知道?兵马巷的陈筱菡!”
  “陈筱菡!?你不会是开国际玩笑吧?”
  “谁和你开玩笑,千真万确。”
  “她从哪里弄来一栋这样的老屋?”
  “鬼知道。”
  “怎么会把房子盖在这样一个地方?”
  “还不是因为那是她家的菜地。”
  “哦。房子好像是停工了,怎么不盖完?”
  “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家没人又没钱,怎么盖?”
  说话的是两个男人。他们站在路边冲着老宅指指点点。我站在他们后面,听到他们在议论老宅便停步不前,把自己装扮成一个和老宅无关的人,面向一望无际的荷塘看风景。
  因为规划、设计、指挥、并亲自动手盖了这么一栋老宅,我今天的看法是,母亲是全世界最土的建筑工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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