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之四

　　抉择
　　如果我没有猜错，给我们家日后带来无尽灾难的老宅，是1969年下半年买下来的。
　　此时，在一百多里外的九龙坑，万立人和娄嘉慧的幸福生活才刚刚开始。而在西门口，因为老宅到手，母亲同样心花怒放。
　　母亲的兴奋只是昙花一现，很快她就高兴不起来了。
　　花钱把房子买下来，却不能住，闲在那里任风雨侵蚀，这是母亲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每隔些日子，她就会出去一次。
　　这一天，她不在菜地里，我们也没法找到她。要到下午甚至傍晚她才会回家。
　　我们放学回家，打开砂锅，看到的又是一大锅绿豆煮稀饭。
　　对老是吃这种只能把肚子撑大却不抵饱的东西，万立诚意见不知有多大，嘟嘟哝哝，很不高兴。
　　我当然不会说什么，万淑芬却横了万立诚一眼，那分明是说：有东西给你吃，还要讲斤讲两。
　　母亲做事越来越马糊，心思全不在家务事上。有一天，我在菜碗里居然看到一条大青虫，从小就害怕虫子的我大倒胃口，嘴里的饭菜一口喷出。
　　为了让母亲看看，她做的是什么事，我不顾万淑芬的强烈反对，把那碗空心菜端走了，大青虫当然也留在菜碗里。
　　丢下饭碗，我哪儿都不去，一直在屋里守着，母亲回家，我第一时间就要把菜碗送到她面前。
　　这一晚，母亲很晚才回家。
　　看到菜碗里的大青虫，母亲很平静。她什么话都不说，大青虫拨到鸡食盆里，盛了一碗早已凉透的绿豆稀饭，慢慢吃了起来。
　　这是秋天发生的事，空心菜已经老得很难吃了。但是母亲吃得很香，一碗空心菜全吃下去了。
　　很快，冬天到了。紧接着便是年关。又到了万永昌回家探亲的日子。
　　这是万永昌评反后的第二次回家探亲，他的到来，让母亲心里充满了喜悦。已经十三岁的万淑芬不能再和母亲睡一张床了，夜里，她也睡在阁楼上，和我们挤在一起。
　　躺在万永昌身边，母亲很多次欲言又止，想把买下老宅的事告诉万永昌，最终，她什么都没说。
　　如果不是在万永昌走后，母亲发现自己又怀孕了，万立人和娄嘉慧在九龙坑纵情山水的1970年，母亲就会腾出精力，来处理搅得她寝食难安的老宅。
　　可是万立行在她肚子里日夜折腾。这个我们家最小的男孩来得正是时候，母亲休生养息了五年（这话只能就生育而言，不能把其它事情扯上），身上的天地之气全部集中到了他的身上，在娘肚子里就特别好动，让生育经验非常丰富的母亲感觉到，这肯定是个小子，而且跟以往别的男孩大不一样。
　　有孕在身，母亲当然不敢乱来。对于又要添一张嘴，母亲难免要长长叹息。可是五年没有怀孕，母亲多少还是有些高兴：这也许就是自己的“老崽”了。上年万永昌回家，没有让她怀上孩子，她还以为自己这一辈子的生育走到了头呢。
　　刚出生的万立行果然白白净净，集中了我们家孩子所有的优点，眉清目秀，大大的眼睛，一看就让人喜欢，将来肯定是一个美男子。
　　但对于我们家的老宅建设而言，他来得就太不是时候了，白白耽误了母亲一年的时间。
　　月子刚满，母亲的心思又回到老宅的身上。
　　她不能再拖下去了，老宅的事必须尽快处理。
　　实际上，到了此时，如何处理闲置的老宅，母亲心里还没有底，今天是这样想的，明天又是那样想。
　　她还下不了最后的决心。这事太重大了，当不得儿戏，哪怕母亲这种蛮起来可以不顾一切人，也得权衡再三。
　　呆在千里之外的万永昌，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呆在九龙坑的万立人，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就是我们这些天天守在她身边的人，也不知她在想什么。
　　就算她把什么都想清楚了，还有一些细节必须逐一理清，确保环环相扣，不能顾此失彼，给日后留下一大堆麻烦。
　　这当然只能是她的一厢情愿，如果没有麻烦，后面就不会有那么多层出不穷的事情。
　　夜里，母亲坐在油灯下纳鞋底。
　　一直到此时，我们家还在点油灯。比刚到西门口有进步的是，以前用的是油菜籽榨的青油，一夜下来，可能得用掉好几根灯芯，现在用的是母亲所说的洋油（柴油），省事多了。
　　母亲又走神了，锥子不是扎在鞋底上，而是扎在手上。
　　手指含在嘴里，伤口的血吮尽，母亲还是有些神思恍惚。
　　让她盘亘在心一直犹豫不决的是：老宅到底是拆迁到小城来，还是我们家搬到渡头去定居。
　　如果能搬到渡头去定居，那当然是最好的了，后面的很多灾难也许就不会发生。
　　可对母亲而言，这是一件非常有难度的事。
　　在小城生活了将近二十年，她已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故乡，有太多的难以割舍。
　　首先就是老城墙脚下那一大片菜地。
　　一望无际的荷塘，三月那一畦畦金黄色的香透荷塘两岸的油菜花，五月山坡上疯长的芳草和点缀其间的五彩缤纷，盛夏树上攀援的藤蔓以及悬挂在上面的刀豆和丝瓜，还有窝在草丛里的一个个大南瓜，金秋风中起伏醉人的红高粱，哪怕就是到了冬天，大雪纷飞，那些菜地也不会荒芜，大蒜呀白菜呀菠菜呀萝卜呀卷心菜呀雪里蕻呀都长得有模有样生机勃勃，何况到了来年，还会这里有一畦节节攀高的芝麻，那里又是一畦豆荚，这一切的一切，已经变成了她血脉的一部分，再也不能分离。
　　还有户藉限制。如果我们家的户口不能迁到渡头去，岂不是一家人都成了黑人？每个月粮油和各种供应品，是不是都得从小城运过去？小孩读书的问题又如何解决？
　　就算这些问题都不存在，把家搬到渡头去，母亲就能称心吗？
　　那地方当年的样子我没看过，但门前肯定不会有一个大院子，西边不会有一望无际的荷塘，屋后不会有一大片菜地，东边更不可能一一道绵延不绝的山梁，也就不存在那动人心魄总能让母亲激动不已的田园旷野之美。这不是母亲所需要的家园。
　　母亲心目中的家园，就应该在老城墙脚下，荷塘的东岸。这里有我们家的菜地，母亲把火烧着，到菜地摘菜都来得及。这里有清清的荷塘水，母亲以后洗衣服，就再也不要走很远的路，在门口洗濯就可以了。这里还有一道长长的山梁，护在我们家的东面，那高低起伏不仅是作为天然的屏障，还是一块既能生长荒凉之美也能让瓜果藤蔓到处爬的沃土。这前后左右的土地都是自家的，东西南北可以围一个大院子，养更多的鸡鸭和大肥猪，开更多的荒，种更多的菜，还要在院子里种上各种各样的果树，这样我们家的日子就可以过得红红火火苦尽甘来，再过几年，孩子都大了，媳妇娶进门，儿孙满堂，守着这宅子和屋前屋后的田园，闲来瓜棚果树下坐坐，菜地里走走，荷塘边看看，这样的福气和天伦之乐，到哪里去享？
　　无数个夜晚，母亲坐在油灯下走神的时候，一定在一次又一次构想她心目中理想家园的蓝图。
　　她描绘的图景让她热血沸腾。夜已深了，在西门口我们家那前后两套间的屋子里，孩子们在床上不断发出梦呓之声，睡在墙角的两条大肥猪时不时拱动一下身子，兼做厨房的走廊里，挤成一堆的鸡鸭在砖头砌的窝里出现了骚动，大概是某只鸡鸭在酣眠中移动了身子，惊扰了身边的鸡鸭。母亲也受到了惊动。她站起来，揉揉干涩的眼睛，舒展酸胀的四肢，按摩坐痛了的腰，环顾灯光照亮的四周。这种人畜混居的窘迫该结束了。她和她亲爱的孩子在这样的地方居住了将近二十年，一生中精力最旺盛的时光全部消耗在这里，流了多少汗，担了多少惊，受了多少怕，过的什么日子？她的孩子们不能再像她这样，他们应该有一个更好的居所，过得更好。作为一母亲，不能做到这点，她就枉为人母了！
　　突然涌上来的思绪，让母亲心中风云激荡，血流也在加速，呼吸变得急促，并且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挠着她的心。
　　她必须采取行动，而且要快，趁孩子们还没长大，她还有力气。
　　她要赶在孩子成年之前，把一栋宽敞的宅子交到他们手中。
　　她要用她的力量，给孩子未来的人生铺上一条她认为的坦途。
　　这样想着，她又兴奋起来了。
　　一兴奋，她就一点睡意都没有。
　　她从外间走到里间，又从里间走到外间。
　　里间的大床上，万淑芬带着万立德和万立行都睡得很香，没有谁蹬被子。
　　转了几圈，她爬上了阁楼。
　　阁楼打的是通铺，没有床，只有床板，睡多少人都没有问题，但是太矮，人得弯腰躬背，稍不留神，头就会碰在梁上或瓦上。
　　我和万立诚也在酣眠中。
　　鬼头鬼脑的万立诚睡觉都不老实，嘴巴吧咂着，人横着睡，两只脚都架在我身上，而我却一无所知。
　　母亲把万立诚的两只脚搬开，为我们盖好被子。
　　就在往下爬时，母亲作出了她这一生中又一个重大抉择，她要把老宅从渡头搬到小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