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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之三

作品名称:像风一样远去      作者:江华洲      发布时间:2013-05-29 13:15:03      字数:3360

  买屋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终于到了1968年。
  这年夏天,不仅全国的知青下放农村,“地富反坏右”也得扫地出门,到农村去接受劳动改造,清洗他们藏污纳垢的大脑。
  我曾看过一个这样的离别场景:一家老小,聚在一栋破屋门前。要带上路的东西已经搬出来了,正等着车子过来装车。
  西风猎猎,纷纷的落叶在地上翻滚。几个小孩都哭起来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拄着拐棍,颤微微地立于风中。不久来了一辆大卡车,装车的是几条彪形大汉。老人一直面向那栋大概有差不多二十年没修缮的老屋神情默默,上车之前,他拱手向相处了几十年的老街坊们作揖拜别,脸上有一长串清泪。围观的人很多,除了不懂事的孩子,没有一个人吭声。
  数年后,这一家人回来了,但是那个老人没有回来。他客死异乡,魂魄回不了故土。
  还有一家人,是我们家的近邻,住在我们这一排的最东头,丈夫在航运公司当会计,以前我最深刻的一个印象,就是他腰上系一个鱼篓,经常出去抓黄鳝,根本不需要任何工具,转一圈,就能带回十多条黄鳝,够他作晚上的下酒菜。
  这家的女主人晕血,别说剖黄鳝,杀鸡宰鸭的事都不敢沾边。他们家还有一个婆婆,烧饭做菜全是婆婆一个人的事。
  孩子好像也不少,能记住的就是一对双胞胎兄弟,年龄和我相近,一个姐姐,和万立人差不多大。
  1968年底,这一家人举家下放。
  数年前,我在大街上碰到这对双胞胎兄弟中的一个。他们家是七四年才回小城的,婆婆身体很健康,九十多岁了还能料理自己的生活,就是耳背,和她说话特别费力。母亲反而是病歪歪的,长年不离药。他们家的大姐一直没嫁人,到现在还是老处女。
  我问他:“你们家老爷子还抓黄鳝吗?”
  “能抓黄鳝就好了,早就不抓了!”
  “为什么?”
  “现在哪有黄鳝抓,再说他年纪也大了。”
  “他现在在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退休在家,吃老米。”
  “航运公司不是早就解散了吗?”
  “没错。但他们那帮老人,退休工资还是有保障。”
  这是小城众多“地富反坏右”下放故事中的一个。他们比那家老地主好,总算全部回来了。
  对“地富反坏右”横扫出城的下放,带来了很大的恐慌。
  谁都看不清形势会往哪个方向发展,又不知道这一走还能不能回来,有些事情就要快刀斩乱麻。人在朝不保夕的恐慌中,都会这样来处理各种各样的棘手事。
  在这种情况下,很多私宅都是十个不抵一个,仓促出手,贱卖了。
  卖不出去的房子,因为没有人气,只能在风雨中飘摇,很快就败落得不成样子。
  对于这件事,没有多少人会往心里去。“地富反坏右”贱卖房子,哪怕再便宜也没有几户人家能买得起。即使能买得起,因为涉及到“地富反坏右”,好说不好听,躲还来不及呢,谁会沾惹这晦气?
  有一个人对此给予了高度的关注,就是我母亲。
  在小城生活了十多年,母亲可以不知道电影院的大门是朝东开还是朝西开,可以不知道哪里有戏院、酒店、餐馆,甚至日后可以不知道儿女们的家在哪里,是什么个样子,这只能说明母亲是这样一个人,对自己不感兴趣的东西不闻不问,哪怕就在眼前也完全看不到。但只要是她想知道的东西,认为有用的东西,哪怕再微不足道,再不起眼,她眼睛也会雪亮,看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
  “地富反坏右”下放农村这事就是这样。别人看到的只是一个个扫地出门背井离乡抛舍故土家园的伤悲故事,母亲看到的却是这其间蕴藏的机遇。
  自从来到小城后,母亲一直有一个这样的梦想:让万家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这个愿望实在是太强烈了,在母亲的心里日夜萌动,时常让母亲在夜深人静时瞪大眼睛。
  孩子越来越多,很快就要成家立业。仅靠西门口这两间屋,日后让他们如何容身?这么多年了,房产公司根本就没盖房子,要得到一套房子要打破头。丈夫长年不在家,不是有这种事就是有那种事,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孩子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却因为没有房子而让“看人家”的人掉头而去,这是她最真实的想法,让她日夜纠结于心,怎么也放不下。
  睡不着觉的夜晚,她比平常起床更早。到东方红公社后院的水井把水挑回家,母亲坐在灶下烧火。灶膛里的火舌一伸一缩,火光照亮了母亲那张凝思默想的脸。
  天刚刚亮,饭菜就弄好了。她扛着锄头,挑着尿桶,前往菜地。路上,她最留意的就是那些空房子。大门紧闭,门前的台阶都长青苔了,瓦缝里没有蓝色的炊烟升起,说明这一家人走空了,他家的房子会不会卖呢?
  在此之前,母亲还不敢想买房子的事。这个梦想实在是遥不可及,偶尔掠过这个念头,最多就是发一阵愣,然后尤如大梦初醒,摇摇头,注意力回到手头上正在做的事。可现在不同了,近在咫尺,只要往前跨一步就能牢牢抓在手中。这让母亲激动不已。
  别人怕“地富反坏右”,母亲不怕。她说:“我不偷不抢,花钱买东西,有什么好怕?”
  机缘的到来,总是有许多巧合。我们家就是如此。
  就在到处都有房子空出来的时候,1968年底,万永昌平反了,到了1969年春节,阔别三年之后又一次回到家里,大约带回二千元的补发的工资,这笔钱全部交到了母亲的手中。
  在那个年代,二千元可是一笔大钱。
  1969年,母亲开始忙一件事,到处去物色她梦寐以求的房子。她不仅跑遍了小城的每一个角落,还去了附近几乎所有的乡镇。
  有些房子是空着的,但找不到主人。
  母亲绕着这些房子转了一圈又一圈,心里难免会有这样的感慨:好好的房子,就这么空在这里,多么可惜!
  她从门缝里往里面看。里面黑古隆冬,什么都看不清,只有一股久无人居的霉味散发出来。
  她又去后院。后院也有菜地,一口水塘,在水塘的岸边,还种着柚子树,枣子树,桃子树……这多像她儿时圩镇的家园,也是这么一片菜地,一口水塘,一排果树,竹堑荆棘构成的篱笆。如果是五月,那篱笆上还会开满鲜花呢,香喷喷的。
  这更坚定了母亲要买屋的决心。她也想有一栋这样的屋,独门独院,门前种着果树。屋后未必有一口水塘,但菜地是可以有的,院子里还可以搭一两个棚架,下面歇凉,上面爬着瓜果的藤蔓。这是她最理想的家园,绝不是西门口的样子,一家人挤在两间屋里,还得自己动手搭一个阁楼。
  那或许是一个南风劲吹的春日,也许是一个烈日炎炎的夏日,还可能是一个雁鸣长空的秋日,母亲站立于人家的屋前屋后,粗糙如树皮的手轻拂被风吹动的短发,心里充满了激动。她一定要给万家买一栋房子,给万家的子孙留下一点将来可以称为祖屋的基业。那是她作为母亲必须履行的职责。她不能光有心愿,还要付诸于行动,让未来的祖屋变成活生生的现实。
  离开那幢空宅,她继续自己的寻屋之旅。
  最后,终于在一座小镇上,母亲找到了一栋她称心如意的房子,而且与主人接上了头。
  母亲为什么要舍近求远,不是在小城买屋,而要到一座小镇上去买屋,也是一件说不清楚的事。
  对这个问题的解释,答案大约只能如此:小镇买屋更便宜,再就是那栋老宅更合母亲的心意。
  前不久,我专程去过那座小镇,想看看小镇是什么模样,当年的宅地安在?出小城向南,驱车约二十里,很容易就找到那个地方,但要看到当年的样子就没有可能了,要找到那块母亲带不走的宅地更是天方夜潭。快速发展的小城几乎将两个地方连了成片。从前的老房子已看不到几栋,到处都是拔地而起的高楼。我向当地上了年纪的人打听,他们七嘴八舌告诉我,几十年前,是有一个从小城来的女人在小镇买走了一座老宅,他们还记得那个女人的模样。这话让我听了鼻子酸酸的,几乎要当着那些老人的面流起眼泪来。
  那座小镇名叫渡头,最有名的小吃就是牛杂粉,寒冬腊月,一碗牛杂粉下肚,能让人热汽腾腾,满头大汗。
  母亲当年是坐车前往渡头的。在此之前,她对渡头一无所知。下了车她东张西望,到了中午,她饥肠辘辘,却怎么都舍不得掏一毛钱买一碗牛杂粉。空着肚子,她回到了西门口。
  这一年,母亲多大?三十八岁,也算是年富力强的年纪。
  她已生下了五个孩子,还有两个孩子尚要孕育,才能完成她一生的生育史。
  一位五个孩子的母亲,年近不惑,在常规情况下,你能指望她做什么呢?
  五个孩子的带养,就是一件劳心劳神劳力的事。
  男人长年在外面,身边没有一根顶梁柱。还有一大片拓荒得来的菜地,一大群鸡鸭,两只大肥猪。最重要的是手头拮据,做什么都捉襟见肘,勉为其难。
  这样的条件下去买屋,谁来试试?
  她悄悄进行,神不知,鬼不觉,就完了一项非常人能够问津的壮举。
  1969年,社会动荡并没有结束,还有很多大事即将发生。在小城,在我们这个最不起眼的家庭,也有一幕惊世骇俗的悲剧即将上演。悲剧的主角是一个看似弱不经风实际上有着钢铁意志的女人,她的一大群孩子以及她的男人只不过是不起眼的配角,或者只是作为陪衬出现在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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