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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之二

作品名称:像风一样远去      作者:江华洲      发布时间:2013-05-27 19:59:57      字数:4431

  卖血
  这是我们家最悲壮最难以启齿的一件事!
  那天从外面回来,母亲为什么会那么疲惫不堪,是因为她又一次去地区医院卖血了。
  如果不是万立人,我们家这个最大的秘密还不知要捂到什么时候,换成我,是绝不会去找黄护士的。不过碰到万立人这种凶神恶煞的人,别人也犯不着和自己过不去。黄护士在西门口是个颇有人缘的女人,和谁家的关系都不错,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万立人在自家门前撒野,羞辱自己一次。她用自己的方式平息了万立人心中的愤怒,火是熄灭了,却让万立人无地自容,心中的难言之痛和悲愤,多少年后也无法消除。
  他之所以会在第二天一大早就不辞而别赶回九龙坑去,和头一夜受到的强烈刺激有关。
  他羞于见人,更羞于为人之子。
  像他这样一个在外面呼风唤雨的人,自己的母亲却靠卖血来养家糊口,你叫他怎么能够平静地面对这种残酷的现实?
  面子只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还在于,一个强壮有力的儿子对家庭没有任何作为,一个柔弱的母亲却在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喂养这个家庭,这种反差实在是太大了,带给万立人的震撼无以复述。
  万立人痛苦无比!
  找个地缝钻进去倒还不至于。他需要好好冷静一下,思考一下,未来的路应该如何走。
  这就是他在匆匆返回九龙坑之前的那个夜晚,反复想的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
  
  母亲的卖血史,始于1958年上半年。
  此时的母亲,还是一个哺乳妇,只有几个月大的万淑芬每天还得要她喂奶呢!
  那一年,万永昌第一次没有回家过年,孩子已经三个,卖收音机和缝纫机的钱很快就会花完,如果知道万永昌只是劳教一年就会被放出来,很快又会有汇款单寄到我们家里来,那当然是再好不过了。可是母亲两耳不闻天下事,哪里知道万永昌是因为被打成右派失去了自由。她必须为我们家未来的生活找到一条出路,光靠菜地里刨食显然是远远不够的。孩子还会长大,将来还要上学,必须有一个长久的解决办法,让家中每日的炊烟能够照常升起。
  一个极偶然的机会,母亲了解到,在小城还有这样一种职业:不要技术,不要学问,就连力气都不用,社会背景也可以一概不予考虑,简而言之,什么都不需要,只要是健康的人都可以干。
  提供这一信息的人,就是我们家屋后李家大宅里的黄护士。
  黄护士高大肥胖,在地区医院住院部工作,职务是护士长,经常要与血液打交道,手中也有一点权力,通过她卖血的人小城有一大批。
  那时候,小城几家医院好像还没有血库,挂号登记了一大批长期向医院供血的人,白天要血白天去,晚上要血晚上去,简直就是一个流动血库。这让走投无路的母亲眼睛一亮。
  有一天,在路上,母亲拦住了准备去上班的黄护士。她要黄护士也带她去卖血。
  我们家的情况黄护士是清楚的。她目睹了母亲是怎样来到西门口的,又在突然间失去了过去的优渥富足,沦落到现在的孤苦无依。虽然不知道我们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前邻后舍,很长的时间没有邮递员上门送汇款单她是看得到的。母亲起早摸黑下地干活,肚子已经很大了还要挑一担尿桶去菜地,这样重大的变化,一夜之间就会传遍整个西门口,黄护士又怎能不看在眼里?女人看女人和男人看女人是大不一样的,除了细腻犀利尖刻挑剔之类,内心深处还有一些特别柔软的东西。黄护士也不例外。在西门口,黄护士算得上一个好人。她叹了一口气,让母亲跟她走。
  就从这天起,母亲经常走进地区医院住院部,有时白天去,有时晚上去。
  她躲躲闪闪,不敢让任何人知道她在卖血。是否怕她卖血的消息传回到圩镇去,让外婆伤心难过,不得而知。从另一方面来说,随着卖血次数的增多,母亲已经把卖血看成了一条很好的赚钱门道,可能担心别人会来和她争抢饭碗,断了她养家糊口的路。
  从五十年代末到七十年代初,迫于生计的人在小城比比皆是。尤其是西门口这样的地方,谋生手段之所以无奇不有,都是为了一家人能有一碗饱饭吃。拉大板车也罢,捡垃圾也罢,倒马桶也罢,给人洗衣服也罢,扫大街也罢,卖的都是力气。能卖力气,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是件很幸福的事。就怕母亲这种人,孤苦无依,想卖力气,都找不到地方。
  我曾看见过这样一个女人,也是西门口的,长得还算体面。她刚死了丈夫,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有一天,我见她在西大街一家餐馆前转来转去,不久她迅速走进餐馆,赶在服务员收走桌上的碗碟之前,把客人留下的一点点汤汤水水一扫而空。
  她看起来还年轻,最多三十岁上下的样子。舔盘子让她颇感难为情,眼睛东张西望生怕碰到熟人。可是她又饿极了。饿极了的人是没有脸面的。你叫她不舔盘子,她也许还能再撑几天,腿肚子就要开始浮肿,想去舔盘子都走不了远路。何况她还有好几个孩子,家里还有两个老人。
  当然,她还有一条路,就是吃救济。西门口吃救济的人不少,都是孤寡老人,没有儿女的绝户。每个月好像能得到八元钱。像她这么年纪轻轻,能不能吃救济还是个问题。即使能吃救济,还有一个审核的过程,从居委会到公社然后到民政局逐级上传,没那么简单。远水解不了近渴,估计家里的米缸已经空了,孩子因为饥肠辘辘不知哭成什么样子。她躲躲闪闪去舔盘子也就一点都不奇怪了。舔完了盘子,还得想方设法带点东西回家。
  母亲的力气不会没地方卖。家里有一大片开垦出来的荒地,这够她忙的,只怕力气不够用,无须卖到外面去。可菜地毕竟只是菜地,换回不了其它生活物质。给孩子做衣服的布是需要花钱买的,每个月的供应粮没有钱只能永远留在粮店里。母亲当然明白这些最简单的道理,所以她愁肠顿结,心里充满了对赚钱的渴望。好在那时候还没有地方收购器官更没人敢买器官,否则,走投无路的母亲,说不准真会把自己的器官卖掉,来抚养她三个年幼的孩子。
  和所有职业卖血者不同的是,母亲是实实在在卖血。她不懂作假,死心眼,不会玩花招,在卖血之前,喝上一大碗温热的盐开水,以稀释血液浓度。别人卖血一般是200CC,母亲一卖就是400CC。到后来,母亲身上的血已很难抽出来了。医院曾经拒绝母亲卖血。但母亲苦苦哀求。医院的人也只能像黄护士一样摇头叹气。
  天长日久,地区医院的人有不少都认识这个瘦弱的女人。她从西门口出发,向南穿过西大街,从侧门进入地区医院。这里是门诊部大院,中间空地有一个花坛,西北角有一个垃圾池,池里经常能看到一些吓死人的东西。往里去还有一个住院部大院。住院部大院有两扇铁门,其中一扇还套了个小铁门。白天外人要进住院部是有一定的困难的,得凭探视条,还有探视的时间规定。常常有这种情形,一大群人堵在门口,苦苦哀求,好说歹说,就是过不了守门大爷的那一关。
  他必须有这样的铁石心肠,否则,他这个守门人也就白设了。说不准,过不了几天,院长就不让他干这活儿了。就算不撤他的职,一大把年纪的人,被院长训斥,老脸往哪里搁?
  母亲不会被阻拦在外面。用守门老人的话来说,她已经是住院部的工作人员,进出住院部还有什么话说。老人一句话,就把那些心急如焚也想跟在母亲身后涌进住院部的探视者挡回去了。
  多少个寒风刺骨的冬夜,母亲一个人行色匆匆往返于地区医院和西门口之间。西大街冷冷清清,有多条复杂的深巷通往一个个静僻处。几盏昏暗的路灯在寒风中闪烁,一旦停电,这里就是漆黑一片。从前这里不会有任何事,到后来就没人敢打这种保票了。拦路打劫对于小城人来说并不陌生,哪怕就是大白天,几个女孩子手牵手在西大街漫步,也会有那种俗称“打罗汉”的人上前百般挑逗。母亲在黑暗中穿行,心口会不会咚咚乱跳,是个没法验证的问题。我们此时都睡得像条死猪,哪里知道母亲这会儿还是一个夜行人!
  真无法弄清楚,母亲这个人到底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1958年,当她还是一个哺乳妇时,别的女人,身边有丈夫,有公公婆婆,家里有点钱的,今天炖鸡,明天烧鱼,都是一些发奶的补品,想着法子给坐享其成的产娘催奶。母亲倒好,不但没有东西催奶,还要隔三隔四把身上越来越少的血抽出去。到了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家里一下添了两张嘴,一个是投奔我们家的小叔万永祥,一个是后来的鬼灵精万立诚。那时的饥饿体验,我到今天依然记忆犹新。这样一种情况下,母亲居然还要去卖血。她也是血肉之躯呀,1960年的冬天,她又一次成为哺乳妇,额头上扎着红布,万立诚正嗷嗷待哺,她怎么还能出去卖血?
  但她确确实实一直在卖血,到万立人从九龙坑回到西门口,从来没有停止过。
  去卖一次血之后,我们家的生活就会有所改善。一大群少不更事的孩子围着一张四方桌,风卷残云,狼吞虎咽。等到母亲拿起我们丢下的碗筷时,桌上又空了,什么都没有,砂锅都没得刮。
  母亲收拾碗筷,在灶前坐下,手里端着一只空碗怔怔望着灶膛发呆。她明显一年比一年虚弱,经常头晕,站起来眼前发黑,什么都看不到,要赶紧伸手扶住什么才不会摔倒在地。
  这件事,就算母亲长期保密,也有一些端倪。可年少的我们一天到晚在外面疯疯癫癫,把自己弄成泥猴子似的,回到家里只知道吵着向母亲要东西吃,哪里会会想母亲在外面干什么,那些我们吃进嘴里的饭菜是怎么得来的!
  有一天,母亲突然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只有这时,我们才恐慌起来了,一个个围在母亲身边,又是摇晃又是哭。
  “姆妈,你怎么啦,你可千万不要吓我们呀!”
  左右邻居也惊动了,来了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掐着母亲的人中穴,帮忙把母亲扶起来,抬上床。
  看着昏过去的母亲,有谁会相信眼前这个脸色腊黄瘦得不成样子的女人,会是当年那个惊艳西门口的年轻女子!这会儿他们顾不上叹息和同情,只想赶紧把母亲弄醒。还有人商量,是不是要把母亲送到医院去。
  有人想到了在家坐诊的老郎中“马一帖”。马上就有人飞奔去叫“马一帖”。
  还没有等“马一帖”赶到,母亲就醒过来了。
  醒过来的母亲慢慢喝干了大人给她端过来的一碗温开水,蜡黄的脸上有了一丝笑容。
  “谢谢你们,让你们受累了。”
  这是母亲醒过来说的第一句话,声音微弱,勉强能听得清。
  众人七嘴八舌,要她去医院看看。
  这不是开天大的玩笑吗?如果母亲舍得掏钱去医院看病,就不会搏命卖血了。
  当然,此时在场的人,没有一个知道母亲在卖血。
  需要说明的是。到了1958年下半年,万永昌恢复工作,又有钱往家里寄了。但此时要母亲收手不卖血是没有可能的。母亲这人就是这样,一旦上了一条路就没有回头路,非要走到底不可。没有钱的日子实在是太可怕了。万永昌已经让她胆寒了一次,说不准哪天这种事还会突然发生,她必须防在前面,早作准备。
  再一个情况是,我们也并非没心没肝,有一个如此善良的母亲,儿女怎么可能都是忘恩负义冷漠无情之辈!懂事只是迟早的事。总有一天我们会怜惜母亲,体贴母亲,关心母亲,爱护母亲。
  等到我们开始懂得怜惜母亲时,家里出现了一个这样的变化:放了学,我们都主动去菜地帮母亲做事。天黑后,在老城墙脚下的山坡上和荷塘边,总能看到一大几小几个晃动不清的身影。那就是母亲和我们。明明锅里有饭,桌上有菜,大家都不吃饱,弄得一家人都跟着母亲饿肚子,每餐都会有多余。
  这让母亲是既高兴又难受。她不能看着她的孩子也跟着她饿肚子,分饭分菜制又一次在我们家出现。这和以前是大不一样的。不是因为饭菜不够,而是因为大家不吃。
  这件事弄得一家人都不舒服。最早发难的是万立人。
  有一天,当母亲把一大碗饭硬塞到他手里,还把很多菜往他碗里拨,万立人碗筷一丢,跑出去了。
  他一口气跑到荷塘边,坐在那里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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