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之四

　　
　　眩晕
　　
　　万立人后来对娄嘉慧说，“我们怎么恋爱都没谈就上了床？”
　　娄嘉慧满脸通红，亲昵地捏了一下万立人的鼻子。
　　“还要怎么谈，这不就是谈恋爱吗？”
　　在娄嘉慧看来，他们的恋爱已经是一个像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过程。她经常出现在他面前就是在谈恋爱，她有事不找别人只找他万立人就是在进行感情传递。
　　她一直在等待那一刻的到来。但是万立人装木讷。后来娄嘉慧老说万立人很坏，摸清了她的心思，有意吊她的胃口。
　　她对万立人说，“你要是再吊我的胃口我就找别人了。”
　　这只是说说而已。她现在的感觉是，整个世界就只有万立人一个男人。
　　她喜欢闻他身上的气味。她会长时间把脸埋在万立人的胸前，感觉他那有力的心跳。万立人一身臭汗回到家里，她闻到的却是一股扑面而来的香风。
　　夜里她安静得像一只小猫咪，把身子侧向万立人，一只手搭在万立人的身上，静静地等待着万立人有所表现。
　　那一夜，把万立人叫进了屋，她有一种眩晕感，胸闷气紧，全身软绵的，没有一点力。她几乎是晕晕沉沉就倒在了万立人的身上。
　　后来她一直在流眼泪。万立人问她怎么啦，她不吭声，只摇头。
　　她的身子颤抖不停。一开始很冷，后来又很热，身上像着了火一样。
　　她要万立人抱她，把她抱紧。万立人说什么她都点头，万立人把手往她身上任何一个地方放她还是点头。
　　她是在告诉万立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不要管她。
　　接下来，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万立人的劲头有多大啊，好像可以把她的身体洞穿，简直要了她半条命。那种疼痛感在此后的好几天都没有消失。
　　她没有叫喊。她用全身的力气把万立人箍紧。她的指甲抠到万立人的肉里面去了。两个人都出了汗。大汗淋漓。
　　天亮前，万立人起身要出去。第一次在女人身边过夜他还有些不好意思。他不想让石四林和乌屎子看到他从娄嘉慧房间里走出来。
　　娄嘉慧不让他走。她几乎是一夜未眠。万立人睡着了她还在看他。黑暗中她把他的身子从上到下认认真真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包括他腿上的累累伤疤。
　　她要好好看看她的男人。她还在想一些事情，包括一些很久以前的事情。想着想着便笑了起来。
　　就像她的名字中有一个“慧”字一样，她是个聪慧早熟的女孩子。一旦过了那道坎就觉得没什么好怕的。她就是要让全九龙坑的人知道，万立人在她房间过夜。
　　听到第一声鸡啼，她把万立人摇醒。
　　“不准睡，我要你陪我说说话！”
　　万立人迷迷糊糊，眼睛都睁不开。
　　“说什么？”
　　“说说你为什么那么坏，说说你为什么老是不理我，说说你为什么老是欺负我。”
　　“我坏归坏，但我什么时候欺负过你？”
　　“你还说你没欺负我？你天天都在欺负我！”
　　“我每天都在欺负你？我还真被你说糊涂了。你说说，我到底怎么欺负你？”
　　“你不理我就是欺负我，你总是把我一个人丢下不管就是欺负我。”
　　“那我就再欺负你一次。”
　　万立人已经完全清醒了，翻身而上，把娄喜慧压在下面。
　　娄嘉慧又要倒吸冷气。
　　等到万立人不动了，娄嘉慧嘟哝着小嘴，把万立人推开，坐了起来。
　　“看看你把人家弄成什么样子，又出血了。”
　　万立人好像不怎么怜香惜玉，黑暗中咧齿一笑，像个小顽童一样一骨碌爬起来，要看看怎么回事。
　　“有什么好看，还没看够吗？”娄嘉慧双腿夹紧，在万立人身边躺下，人缩成一团。
　　村里的雄鸡又一次发出喔喔喔的啼鸣之声，窗户外面有微弱的光线透进来。
　　到了这时，不用娄嘉慧又是摇又是晃，万立人也会醒过来。
　　他有些着急了，对娄嘉慧说，“我要出去练功。”
　　他确实每天早晨都要练功，寒暑不断，娄嘉慧对此是清楚的。
　　“练功也不行，你今天得陪我，把你以往欠我的都补上。”她耍起了小女人的任性。
　　万立人直挠头皮。
　　看万立人的样子，她乐了。
　　她不想再为难万立人，作了让步。
　　她对万立人说，“我陪你去练功总可以吧？”
　　黑暗中，万立人点了点头。
　　两个人，手牵着手出门，跨过小溪上的独木桥，走向对面的林间洼地。
　　这天早晨，在小林子里，万立人觉得特别有劲。他腾身跳跃，飞腿走拳，手击在脚面上啪啪作响。
　　娄嘉慧双手抱在怀里，背靠着一棵大树，看着万立人的眼睛闪闪发亮。
　　与其说她在万立人打拳，倒不如说，她在欣赏万立人那健硕的身体，还有一再腾空而起的飘逸轻灵。
　　到此为止，她还是第一次在室外如此近距离观察万立人，看得那么投入，那么专注。
　　再不用遮遮掩掩，万立人是她的人，她想怎么看就怎么看。如果万立人不是处在剧烈的运动中，她还可以靠上前，把头埋在他的胸前，紧紧搂抱着他。
　　唯一的缺撼是，这一天来得太晚了，她早就应该大胆地走近万立人的生活。
　　万立人终于停下来了，手撑着树干喘气。
　　娄嘉慧走上前，掏出手绢，给他擦去脸上的汗水。
　　万立人一把抓住娄嘉慧的手。
　　娄嘉慧感觉到，万立人的手掌不知有多粗糙，像铁块一样，又硬又有力。
　　练完功，万立人回到自己的房间，娄嘉慧也跟了进去。
　　她把万立人的毛巾，牙刷，牙膏，碗筷，几件换洗衣服，全部搬进了自己的房间。
　　他们的同居生活从此开始。
　　
　　幸福的时光
　　
　　我现在的看法是，万立人和娄嘉慧在一起大约两年的时间，是他这一生最幸福的时光。
　　娄嘉慧是那种一旦有了男女之情就可以把人爱到骨头里去的女人，又是个占有欲极强的女人，属于她的东西就必须完全拥有，一根毫毛别人都不能动。
　　她是抱着生死相守的心思走进万立人的生活的。她要和万立人在一起好好过日子。她要好好疼他爱他，让他在她身边过得开心。将来她还要给万立人生孩子。万立人想生多少个她就生多少个。
　　这些想法她没说出来，但无时不在心里萌动。
　　她写信回家，骗娄裁缝，说在九龙坑实在过不下去了，要娄裁缝给她寄钱。
　　收到了娄裁缝的汇款，她进了一趟县城，买回毛线，为万立人织了他这一生的第一件毛衣。
　　她养了几只母鸡，开了一块菜地，学着做腌菜，储备生活物质，热情招待找上门的客人，让万立人在朋友面前更有面子。
　　九龙坑四面环山。开春之后，漫山遍野盛开了一簇一簇的杜鹃花。空气中弥漫着醉人的芬芳，刺玫、相思花、栀子花、兰花随处可见。仲秋前后，桂花又会香透整座山谷。整个十月，门前的那条小溪的沿岸盛开硕大的木芙蓉，花团锦簇，白的黄的红的都有。
　　所有这些季节，娄嘉慧总会摘了一些花回来，养在瓶子里，装点他们的家。
　　房间虽小，却充满了有女人的温馨和舒适。石四林和乌屎子是他们家的常客，有没有吃的都喜欢往这里钻。每次进屋，都会发现有些新的变化，或者新的感受，这让他们睁大了惊异的眼睛。
　　娄嘉慧真是个奇异的女子，在如此拮据的物质条件下，居然可以调理出那么多的丰富和色彩，让两个人的小日子有滋有味。
　　像变戏法一样，万立人从外面走进屋，打开饭桌上的篾罩，就会有两碗香喷喷的菜展现在眼前。
　　随后跟进的乌屎子伸手就去抓，娄嘉慧一巴掌打在他的手上。
　　“有没有一点规矩，没有筷子吗？去把手洗干净！”
　　乌屎子可不管那么多，口里塞满再说，然后才去洗手。
　　连万立人都感觉纳闷，娄嘉慧从哪里弄来那么多的吃的东西，跟谁学的？
　　娄嘉慧很骄傲：“跟谁学的，还不是跟你母亲。”
　　万立人更是丈二金刚摸不到头脑：“跟我母亲？我母亲什么时候教过你弄这些乱七八糟的玩艺儿！”
　　娄嘉慧扑哧一笑，把万立人凉在一边，转身去忙自己的。
　　万立人可不会就此罢了，追着娄嘉慧，不依不饶，一定要娄嘉慧把话说清楚。
　　娄嘉慧只好实话实说。
　　原来，母亲从前做的那些吃食，左邻右舍都要送些去“尝鲜”，诸如开春后的腌菜梗，四月的清明果，她自己磨面做出来的硬疙瘩死面馒头，还有很多无法一一列举。娄嘉慧不仅觉得那些东西实在是好吃，也向母亲取经。母亲每次端着一个蓝边碗上门，娄嘉慧总要缠上去，没完没了地问这问那。
　　万立人大叫了起来：“好啊，你从小就吃我们家的东西，还在我母亲那里偷厨艺，看来你这一辈子不做我们万家的媳妇都不行！”
　　娄嘉慧脸上有了红晕，在万立人的胸脯上擂了一拳。
　　可以吃的东西在九龙坑确实漫山遍野，只是识不识货的问题，再就是会不会弄。娄嘉慧有时会拖着万立人，并且把石四林和乌屎子一块叫上。他们到附近的山洼里转一圈，往回走时，每里手里都有一大把小竹笋，以及各种各样嫩嫩的野菜，诸如蕨类什么的。
　　看着那些虽然熟悉但从未吃过的野菜，万立人难免会发出质疑：“这样的东西也能吃，不会有毒吧？”
　　“怕死等一会儿就别吃。”娄嘉慧抢白了万立人一句。
　　“不吃就不吃。”
　　话是这么说的，每次做出来的东西，万立人吃得比谁都多。
　　说笑之间，四个人进了屋。
　　三个大男人只要在一旁坐着就可以了，下厨全是娄嘉慧一个人的事。
　　手脚不停的娄嘉慧心情不知有多好，嗓子里不时有歌声哼出。只有这么近距离的交往，三个男人才发现，娄嘉慧有一副多么好的歌喉。乌屎子和石四林都不出声，实际上眼睛已经发直。
　　万立人就更加开心了。他常会用一种欣赏的目光长久打量娄嘉慧，看得娄嘉慧满脸通红。
　　见四个人常在一起，乌屎子和石四林又总是跟在屁股后面，村里人有这么一种感觉：乌屎子和石四林像是他们的一对已经成年的儿子，不过这一对父母实在是太年轻了。
　　这样的日子，娄嘉慧希望永远过下去。她心满意足，只要万立人能够天天守在她身边，她就别无它求。
　　万立人的心思是不是全部在娄嘉慧身上就很难说了。他心中有娄嘉慧毫无疑问。如果是娄嘉慧抛弃他，背叛他，他杀死她都极有可能。那是一种骨头粘着肉的疼，让他一辈子无法释怀。但他心里还有一个外面的世界。他非常看重“老大”这一江湖地位，他也一直在扮演“老大”这一角色。让他天天守在娄嘉慧身边没有可能。
　　此时，他还是个“愣头青”，哥们义气很重，在谁面前都称兄道弟，满嘴都是江湖上的那一套，为朋友两肋插刀这种话几乎成了口头禅，尚武好斗，最喜欢争的就是一个面子。有人找上门来，二话不说，拔腿就走。如果人家有事不找他而去找别人，他还会有一种强烈的失落感，认为自己在掉份。掉份是他最大的耻辱。
　　综观万立人的一生，男子汉大丈夫说一不二的观念在他心中始终是根深蒂固的。他身边可以没有女人，但叫他放下大男人的架子曲尊就卑是有相当难度的。有了娄嘉慧之后，他曾经在不同的场合下说过这种话：“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我今天的看法是，这话未必可以当真，你叫他把娄嘉慧当作一件穿过的衣服扔掉试试？但他确实需要身边的人众星捧月一样簇拥在他身边，给他带来一呼百应的体面和风光。而这种体面和风光，在娄嘉慧身边是得不到的，只会让他和他的那些知青兄弟的距离越来越远。这当然是他不想看到的。所以他还是要不断把娄嘉慧一个人丢在家里，不断走出去，用打打杀杀维系他的“老大”江湖地位，为他的那些哥们冲锋陷阵。
　　这招至了娄嘉慧的强烈不满和怨恨，还有日复一日的担惊受怕，争吵便由此发生。
　　娄嘉慧越来越不想让万立人到外面去惹事生非，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独守寂寞。
　　有一天，知道万立人又要外出，娄嘉慧说什么也不让他出去。她扯着万立人的衣服，跟着他寸步不离。
　　朋友们都在远处看着他，还有人大声吹口哨。
　　“老大，今天怎么回事，被人套上笼子了？”
　　万立人来火了，给了娄嘉慧一个巴掌，又踢了她一脚。
　　前一巴掌是真打，娄嘉慧的脸上留下了五个清晰的手指印。后一脚是假踢，只用了很小的力。
　　娄嘉慧捂住脸，怔怔看着万立人，然后掉头往回跑。
　　回到家里，娄嘉慧拿起剪刀，把给万立人织的毛衣，还有万立人的衣服全部铰了。她要让万立人没有衣服出门。
　　万立人第二天下午才回来。他喝了不少酒，醉醺醺的。走进房间，他看到了一地的碎衣服。
　　万立人自觉理亏，到了晚上开始服软了。他挨在娄嘉慧的身边躺下。娄嘉慧不理他，给了他一个冰冷的背脊。
　　万立人试探着把一只手放在娄嘉慧的身上。然后又去摸被他打了一巴掌的脸。
　　娄嘉慧没有一点反应。
　　万立人开始用力。娄嘉慧两手紧抱，双腿紧夹，身子紧绷，不给万立人有可乘之机。
　　这当然抵挡不住万立人。他不弃不舍，紧紧把娄嘉慧抱住。
　　娄嘉慧憋了两天的泪水终于流出来了。起先是肩膀一耸一耸，不久放声大哭，还在万立人的胳膊上咬了一口，乌黑的牙齿印好几天都没消褪。
　　这一晚，两个人疯了一样做爱。
　　万立人喝了不少酒，有了困意。娄嘉慧不让万立人睡觉。半夜里，娄嘉慧把万立人摇醒。这一回，是娄嘉慧骑在了万立人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