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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之一

作品名称:像风一样远去      作者:江华洲      发布时间:2013-05-23 19:31:52      字数:5659

  第十二章
  万立人下放
   1968年8月,十七岁的万立人下放农村。
  他已变成了一个高大的小伙子,尖细的嗓门变粗了,喉咙下面有转动的喉结,嘴唇和下巴上长出了细密的胡须。
  下放之前的一段日子,万立人不知在外面忙什么。一大早他就出门,中午在家扒几口饭,丢下饭碗又不见人影。母亲基本上是不管他了,也管不了。
  母亲对此已习以为常,哪怕万立人几天不回家,她最多也就是叹几声气,别的就说不上话了。毕竟从1966年的大串连,到1967年的大动荡,万立人在外面的时间实在是太多了。
  学生要去农村的消息在小城无胫而走,大街上又一次变得热闹起来。报纸广播和横幅标语都指向同一件事,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口号无处不见。一个时代的大洪流正在滚滚而来。
  当时的传闻是“四个面向”:工厂,农村,农场,边疆。谁都希望进工厂。退而求其次是农场。最好不要去农村。更不能去边疆。
  在西门口,唯一在小城留下的是鞋匠王家的亲家——地委党校杜老师的大儿子杜宇健。他是老三届高中毕业生,1967年最动乱的那段时间,我曾见他扛着一杆步枪回过一次家,以后就销声匿迹,直到大动乱结束差不多有一个月才冒出来。没想到,他不但进了小城的汽车底盘厂,他读高中就开始拍托的对象也进了小城的针织内衣厂。这是一家五十年代从上海迁来的企业,在小城属于名气最大的国营企业之一,有很多都是上海人。
  对万立人而言,留在小城,进工厂,肯定没有指望。这一点,万立人心里一定比谁都清楚。
  见过外面的大世界,又经过半年多的血雨腥风,万立人成熟多了,不再是过去那个顽劣不化的野孩子,骨子里面有了与他年龄不相称的坚硬。
  血腥的打斗场面,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一次一次的死里逃生,无数的欺骗和谎言,这让万立人明白,在这个纷争不断的尘世,弱小的生命是不堪一击的。如果自己没有过得硬的本事保护自己,下场一定是可悲的。
  他也明白,像自己这样一个人,呆在小城是不会有什么出息的,成天游游荡荡,最多也就是一个混混,到外面去闯荡一番,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这是万立人心智的一次升华。他要好好把握自己的未来,尽管未来是什么样子,对他来说还是朦胧的,深不可测。
  但他渴望走出去的想法却是坚定不移的。他想让自己的人生变得精彩的愿望也是真实可信的。
  当很多人惶惶不安,他却安之素然。他没有加入街谈巷议的行列,好像已经置之度外,即将发生的一切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说不准他心里还有丝丝激动和兴奋。那是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在人生的十字路口都会有的振奋。他听到了远处山野对他的呼唤,感觉到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已经牢牢地抓住了他。他将顺着这股力量而去,在一个陌生的只有他一个人的地方开始他崭新的人生。
  十七岁的万立人,行为方式真是与众不同。他自己跑到派出所把户口下了,连母亲都不知道他要下放。
  既然他都没有告知要下放,母亲当然也就没有可能为他准备任何东西。他没有行囊,两手空空,成为小城第一批下放知青中的唯一。
  在敲锣打鼓的送行人中,挑着尿桶走在回家路上的母亲迎面看到了胸戴大红花的万立人。那会儿,母亲的大脑肯定嗡了一下。
  她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下放”这两个字在母亲心里陌生得很,更不知道她的这个倔犟的大儿子一走就是很多年不会回来。
  在母亲愣神的霎那间,挺着胸脯的万立人已经擦身而过。
  他连个招呼都没有打一个就上了一辆大卡车,朝着火车站的方向绝尘而去。
  
  九龙坑
 
  九龙坑离小城不是太远,也就一百多里路。 
  放到现在,一百多里路只是一段很短的距离,但在1968年的8月却是一段漫长的路程。
  他们先坐汽车到火车站,然后乘火车到达一座山区县城,稍事休息再坐汽车到公社,然后是一段二十多里的崎岖山路步行。
  九龙坑没有为他们的到来做好任何准备。在知青们打着背包走向广阔农村最初的那段时间,整个中国都没有为他们做好准备。他们被安排住在村民家里,直到上面有专款拨下来,才盖了一栋属于他们自己的小平房。
  九龙坑有三十几户人家,房子依山而建,全部是那种用黄泥巴夯实的“干打垒”。屋顶盖的是杉树皮,墙很厚,冬可保暖,夏可保凉,窗子是一个四方洞,没有玻璃,冬天只是蒙一块塑料薄膜,因为用了多年一些塑料薄膜还是破的。
  门前一条小溪。田地非常薄,都在山旮旯里,这里一小块那里一小块。从山上流下的山溪水通过一截一截接起来的竹管流进某块田,某块田就成了水田。还有一些是冷浆田,一个一个的泉眼一年四季往上冒着冰冷的泉水,下面淤塞着腐烂之物,犁田插秧收割都要小心,稍不留意人畜都会陷进去。
  当时,在知青们中有种种吓人的传闻。一是说山上有一种会吃人的树,人从树下经过,它的藤蔓会突然垂下,像鱼网一样把人紧紧裹在里面。等到肉渣都被吸干,藤蔓又会自动张开,静静地等待下一个人的到来。
  再就是说河里有一种会移动的沙,人一不小心被陷进去,不但会没命,连尸体都找不到。究竟流沙会把人带到上游还是下游,那是谁都说不清的事。
  还有一说:千万不要去招惹当地的女孩子。她们有一种药,男人只要跟了她们之后就脱不了身。她们用药控制男人。如果这个男人离开她,只要在规定的时间得不到她的解药就只有死路一条。
  这些事当然在九龙坑都不存在。
  由于日照短,水稻一年只能种一季。水流不到的地方,这里种几棵玉米,那里种几棵南瓜,或者稀稀拉拉点上几粒芝麻。不管玉米芝麻还是南瓜都长不大。有很多东西当地人都不种,这也不奇怪,没有收成,谁会去费那个力?
  山上林木茂密,竹林成片,是可以搞活经济的最丰富的资源。但在那时,木头和毛竹是严禁乱砍乱伐的。山下有竹木检查站,山民也老实,不像后来,翻山越岭都要把城里人需要的杉木和毛竹运到外面去。
  九龙坑的村民对他们的到来是不欢迎的,他们不想看到本来就不够的口粮被这些不懂农活的城里人再分走一部分。他们一年做到头只能分到一点少得可怜的口粮。钱就别指望了,菜要自己种。好在柴禾山上有的是,只要有力气就行。家里都养了鸡鸭猪,到了年底还是有些肉吃。
  对于知青而言就是另一种情形了。这些东西他们理所当然没有,在工分上农民又一点照顾都没有。吹哨子上工,别人去他们也得去。由于很多事都不会干,只能拿最低的工分。
  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实在是对他们生活的抬举。漫长的冬天,他们基本上是无活可干。深山沟里,天高皇帝远,有什么运动下来也只是做做样子,不会动真格。农业学大寨也罢,大兴水利也罢,开山造梯田也罢,跟九龙坑都扯不上多大的关系。
  有一阵子,村里利用农闲时间发动全村的劳力,建了一座小型的水利发电站。事情非常简单,用炸药在山上炸些石头,弄点水泥,在上游筑一个坝,把门前的那条水溪抬高,形成落差,安一台水轮机,拉上电线就成了。
  发出的电只够全村三十几户人家每间房间里点一盏十五瓦的灯泡,比煤油灯亮不到哪里去。天黑开始供电,九点钟拉闸,全村又是漆黑一片,静悄悄的,连狗的吠声都很难听到。
  开春后,外面热火朝天,这里依然冷冷清清。牛倒是都放出去了,牛栏里积了一个冬天的牛屎开始往田里挑,但要开耕播种插秧还得等一段时间。
  刚开始很多活儿都轮不上他们。秧被他们插得东倒西歪不像样子,要拔了重插,还不如叫他们坐在田头歇着。
  在这样一个地方,对于初来乍到的他们来说,如何生存下去就成了一个迫在眉睫的大问题。
  万立人依然饥肠辘辘,跟小时候在西门口没有多大的区别。
  有好长一段时间,放了几粒盐的米汤是饭桌上唯一的菜。还吃过南瓜花,红薯藤。老得咬起来一口都是渣的空心菜梗……只要能填肚子的东西,他都往口里塞。
  生活当然不会这样长此下去,否则就不是万立人了。
  以万立人为首,他们开始偷。
  最早是兔子不吃窝边草,偷远不偷近。
  他们不偷,别村的知青也会来偷,这笔账最终还是要记在他们的头上。
  以后,远近不分,六亲不认,窝边草也吃。
  夜里,他们带着麻袋出发。鸡鸭狗,菜地里的南瓜冬瓜芋头红薯萝卜,统统往麻袋里塞。
  村里的人个个恨死了他们,用铳对准他们的心都有了。
  
  硬汉
  
  相比于其它知青,万立人就更惨了。
  初到九龙坑时,万立人什么都没有。
  他穿一身绿,脚下是一双解放鞋,头上有一顶军帽,完全还是一副大串连时期学生的模样。
  衣服很快就破了,有几个洞。万立人不是用线和布去缝补,而是在里面贴上几块伤湿止痛膏,弄得一身都是膏药味。
  惟一的一双解放鞋已不成样子,前面各有几个洞,露出了里面的脚趾丫。
  他的两只脚臭不可闻,脚板下面结着厚厚的污垢。鞋子实在穿不出去了,才在门前的小溪里洗洗,晒干,接着穿。
  就像在下放前曾经有过的生涯规划一样,从到达九龙坑的第一天起,他已在为如何立足这块陌生的土地作积极的准备。
  整个秋天,他把周边有知青的山村都跑遍了,广结人缘,很快就有了不少知青朋友。
  最让他上心的还是每天早晚的练功。
  一大早他就起床了,一个人来到村子外面的树林里。他用手掌击树,用拳头击打挂在树上的砂袋,用手指在地上猛插,用砖头击打脑袋,练二指禅,双腿捆着砂袋练腾空翻越,还练棍刀剑。他练的那些东西在书本上不一定能找得到,肯定也没人教过他,完全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他怎么想就怎么练,有些有套路有些没有套路,每天都在变,今天是一种样子,明天又是另外一种样子。由此可以看出,万立人做事是不大讲规矩的,心随意走,千变万化,目标只有一个,让自己变得强大。
  冬天很快就来临了。这是万立人离乡背井在外面过的第一个冬天。
  山沟里的冬天真叫人受不了,是那种阴冷,湿冷,直往骨头缝里钻的冷。
  一场大雪,山上白茫茫的一片,几个月不会消融。
  最怕的就是雨加雪,连着半个月下个不停。树叶上结着冰,尖锐的山风吹过来,叶片会发出玉石般的撞击之声。
  这样的天气,房间里阴森森的,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往被窝里钻也不是。
  被子太薄了,硬床板,光草席,哪里能御寒?
  走在穿谷而过的刺骨寒风中,万立人的脚下还是那双越来越破的解放鞋,连袜子都没有一双。身上那套旧军衣也越来越破,上面的两个扣子已没有了。
  他的嘴唇乌黑,鼻尖上一滴清鼻涕欲坠未坠,露在外面的皮肤发紫,上面布满了鸡皮疙瘩。
  但他的胸脯高挺,甚至两手都不插进袖筒里。
  他想让所有的人知道,他是一条硬汉子,冷在他眼里算不了什么。非但如此,在远离别人视线的地方,他还把衣服脱光,跳进小溪。
  他快速地往身上浇水,用巴掌拍打自己的胸脯,高声吼叫,拼命吐气,沉入水底又一次次一跃而起。
  这一幕被村里人看见了,个个直打寒颤。冷的好像不是万立人,倒成了他们。
  在村里溜溜达达,路过一些人家的门口,男人女人都会招呼万立人进屋坐坐,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虽然知青到处偷东西让他们痛恨不已,但看到衣单衫薄的万立人,他们还是动了恻隐之心,觉得把万立人放到这样的地方来,实在是遭罪。
  万立人笑笑,谁家都不进。
  每隔几天他就会上一次山,砍一捆木柴回家。
  夜里,他在房间里把柴禾架起来烧。
  上床前他做一百二十个标准的俯卧撑,到后来他开始练单臂俯卧撑,一只手就可以让自己的身子横着悬在空中。
  他要把自己累趴下。再上床就容易入睡了。
  还是越睡越冷。人缩成了一团,到天亮脚还是冰凉的。
  这就是初到九龙坑的万立人。他用自己的顽强和青春生命的活力,度过了在九龙坑缺吃少穿的第一个寒冬。
  
  知青队的老大
 
  到九龙坑不久,万立人就建立了自己在本地知青中江湖老大的地位,杨名立万完全是靠拳头打出来的。
  那些年,本地知青与上海知青成了冤家死对头。
  上海知青自恃来自大城市,不把本地知青放在眼里。本地知青也非等闲之辈,又个个心里憋着一团火,哪里容得被人小瞧?双方便打斗不断,只要见面就动手动脚,有时候是本地知青头破血流,有时候是上海知青落荒而逃。
  很多打斗都与争地盘有关。讲白了就是争夺对山村稀有资源的支配权和控制权。这些所谓的资源,不外乎是村民们自留地里的南瓜冬瓜罗卜黄豆,看门的狗,鸡鸭窝里的鸡鸭,再就是房前屋后的水果和山上的野生水果。
  甚至不为任何利益,只是想出一出心中的那口恶气,让对方怕自己,他们就要打上一架。
  这让身为本地知青老大的万立人出尽了风头。九龙坑也因为有了万立人而远近扬名。
  常常都会有外村的知青跑到九龙坑来找他。他们是来救兵的。没有万立人很多事情都摆不平。
  万立人把来人让进屋,眯着眼睛,很冷静地问明情况,就跟着来人上路了。
  无论去什么地方,面对什么样的一种局面,万立人的表情都是坚毅的,咬肌上一块块疙瘩肉鼓起,看不出一丝慌乱。
  他大步流星,别人要小跑才能跟上他的步伐。
  只要他出现了,乱哄哄的场面马上就会静下来。
  万立人未必就想打打杀杀。他出面有时就是压压阵而已。如果冲突只是发生在本地知青之间,只要他上前说几句话,双方就有可能化干戈成玉帛,成为朋友,马上找地方坐下来,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力,在一起喝五吆六喝起酒来。
  真正要打起来,他比谁都要凶狠。
  有一次和上海知青的恶斗是这样的。双方都来了很多人,杀猪的砍刀都带上了,那架势是准备放倒几个,然后逃到山上去做野人。
  上海知青那边,为首的是一个叫铁头的人。此人同样五大三粗,一脸的横肉,在上海知青中以拳头硬和凶悍出名,伤过不少人,当地的村民没有不怕他的。
  对于铁头这个人,万立人一直想会一会,用他的话来说,要把铁头灭掉。可以说,这场恶斗,万立人是作了精心准备的。
  在一座事先约好的山脚下,双方的人见面了。
  此时日薄西山,山民们都回家去了,旷野非常寂静。
  双方都有几十个人,对骂声口哨声不绝于耳。
  打斗一触即发之际,万立人说,“这样打没有意思,伤的人会太多,我们来单挑,头对头。”
  赢得了一片喝彩之声。双方的人都在大声叫喊。
  “单挑单挑单挑,单挑单挑单挑!”
  这就把铁头逼到无路可退了。
  无论是谁,在这种情况下都是需要面子的,铁头就更不例外,否则他这个上海知青老大就别当了。
  本地知青和上海知青都向后退了几步,把场地让出来,眼睛都盯着万立人和铁头。
  在双方的呐喊助威声中,腰上插了一把三角刮刀的铁头侧身上前,眼睛中射出骇人的凶光。
  万立人非常镇静,示意摆好架势的铁头先动手。
  铁头出招就想把万立人放倒,叫万立人被人抬回家去。刀拔出来了,虚晃了一下,刺向万立人的心脏。
  万立人是何许人也,出手更快。铁一样坚硬的右手擒住了铁头持刀的手腕,一用力,铁头的手麻了,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一记冲天炮,嘎嘣一声。铁头的下巴不仅错了位,还咬去了半截舌头。
  再来了个倒口袋,把铁头扔出了五六米开外。
  这一连串的动作一气呵成。被抬回家去的成了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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