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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下

作品名称:像风一样远去      作者:江华洲      发布时间:2013-05-19 20:47:49      字数:4284

  现行反革命分子
  1966年,噩运再次降临到万永昌的头上。
  不再是隔年才能回家了,而是三年不能回家。
  他成了反动学术权威,并且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
  这回是老账新账一起算,旧仇新恨一起报。
  除了生活作风问题,57年右派问题,往前还一直追到家庭出身和家庭背景。
  穷苦的人民大众连饭都吃不上,他居然可以上大学,而且还是名牌大学,这里面难道没有问题吗?
  跨省派去了外调人员。外调的目的不是为了把问题搞清,而是为了找到一份可以把他彻底打倒打垮、让他遗臭万年、永世不得翻身的铁证。
  事实上,在外调之前,他的问题已经定性了,外调只是走走形式,完成一个过程。
  我现在还能记得,有一天,在居委会的干部陪同下,来了几个外省人,到我们家转了一圈,什么话都没说就走了。后来,他们还去了岭下万家。是老家的人上门作客,我才知道此事。
  万永昌被关起来了。和他关在一起的有很多人,都是地质队的“牛鬼蛇神”。
  管他们的人都是苦大仇深的工人,根正苗红的无产阶级,从部队下来的转业军人。
  属于这一阵营的人成立了一支战斗队,宗旨就是清理阶级队伍,把过去那些压在他们头上的当权派拉下马。
  被关进去的人没有一个不被打的。打他们有两个动机:一是要他们交待问题,二是泄恨
  有些人被打得受不了,又实在不知道交待什么,只有乱咬人。
  常常有这种情形:这个人刚才还在狠命地打人,转眼功夫被五花大捆,成了被打之人。
  绑他的人是这样说的:“难怪你把人家往死里打,原来是要杀人灭口呀!”
  一咬十,十咬百,反革命组织变得庞大无比。
  万永昌是最早关进去的人。充其量他只能算是反动学术权威,离现行反革命还远着呢。把他纳入“现行反革命”之列算是抬举他了。
  以万永昌的为人,要他交待问题供认同党,他怎么也交待不出来,更不会开口乱咬,因而也被打得最狠,好几根肋骨被人踢断了。
  万永昌被人毒打,也不会像很多人那样,大喊大叫,而是一声不吭,硬扛着。
  弄得有些打他的人到最后不好意思下手。也有适得其反,遭来更凶狠的毒打。
  打万永昌最狠的那个人,名叫赵家勇,后来和我做了同事。
  赵家勇是部队下来的,打人喝酒,是他的两绝。
  他是广西人,五大三粗,长一身的长毛,像人类返祖。他怎么打别人我没有看过,穿着登山鞋一脚把十三四岁的女儿踢翻在地的情景我是亲眼看见的。
  他打老婆小孩在我们大队是出了名的。一家老小没有一个不怕他,见了他就像见了阎王似的,被他打了还不敢哭喊,越哭喊他下手越重。所以在他们家里,不管大人小孩,挨了打眼泪只能往肚子里咽,虽然泪眼汪汪绝对没有一点声音发出。
  我们共事的那些年,赵家勇暴戾的脾气已经收敛了不少,在谁面前都是尚未开口脸上先有三分笑容。这是有原因的。文革后期,他也被别人打得要死,只差没有把一条命丢掉。
  我们相处一直还不错。我参加过不少他召集的聚餐,跟他去钓过鱼,上山抓过蛇,摘过各种各样的野山果。只要弄吃的,赵家勇就会有一身的劲。很多聚餐都是由他发起的。到十多里外的山下小镇采购,下厨,都由他一手操办。
  他依然是这一帮人中的一个实际上的小头目。只要能弄到吃的东西就有一次聚餐的理由。几个箱子拼在一起就是饭桌,脸盆时常拿来装菜。人很多,围着脸盆,有些人屁股下面还有一把椅子,有些人屁股下面是一个炸药箱,晚到的人只有站着或蹲着。
  在地质队,喝酒是不需要请的,只要闻到酒香都可以来。
  次次都来,又不掏一分钱,就会有人骂,且直言不讳。如果不识趣,下一次还来白喝,就会有人把他手中的茶缸抢下来,把他自己倒进去的酒泼在地上。
  我们那时喝酒哪有酒杯?都是喝水漱口兼用的茶缸。也没有什么像样的酒。酒精兑的酒,农家谷子酿的酒,劣质白高粱酒,照样喝得天昏地暗,兴高采烈。酒到酣处,开始划拳。
  我们划拳的规矩跟外面的通例是不一样的。外面划拳是输者喝酒,我们要赢了拳方有酒喝。
  最能喝也喝得最多的经常都是赵家勇。他不仅酒量大,划拳也技高一筹。
  调回小城那年,我们还联手做过一次生意,差一点就出了人命。
  这年十一月,我们瞒着单位收购了一车毛竹,准备运到山外去卖,赚几个外快。
  车子是地质队的,司机也得给点好处,否则他不会白干。
  毛竹很轻,重量不会达到极限,但装载的高度一定要达到极限。为了防止竹子途中甩出,必须用钢丝绳将毛竹锁紧。
  赵家勇爬上了车顶,用锁扣绞紧钢丝绳。他本来就是个有力气的人,用力过猛,钢丝绳也绞得过紧。只听“嘣”一声巨响,小姆指粗的钢丝绳断了。
  赵家勇飞了出去,落在十多米外的一块刚收割不久的稻田里,脸朝下,半个脑袋都陷入到泥巴里面去了。
  我们以为赵家勇死定了,一个个吓得要死。谁知一分钟不到,赵家勇又爬起来了。
  正是和他有一些交往,一直到今天,我不觉得赵家勇是一个很坏的人。在他身上,我没有看出有什么是最不好的。这只能说,他把他为人恶的一面深藏起来了,叫人难以察觉。
  在赵家勇的手上,曾经发生过一桩命案。
  管制队里有一个十足的书呆子,和万永昌差不多,凡事喜欢与人较真,芝麻大的事也得分出个输赢,常常与人争得脸红脖子粗。
  书呆子没少挨赵家勇的揍。他本来就瘦,戴一副宽边的近视眼镜,背有些佝偻,夏天不穿衣服胸脯就是一块标准的搓衣板。这样一个人,哪里经得起赵家勇的拳打脚踢?
  叫书呆子最不能接受的还在于他自觉是单位最有文化的人,却受到赵家勇这一类单位最没文化人的管制,感觉人格遭到了莫大的践踏。
  有一晚,书呆子失踪了。第二天,大家在河边看见书呆子穿过的一双鞋子。认为他跳河了,派人往下游一路找去,没找到他的尸体。书呆子失踪成了一宗悬案,到底是投河自尽,还是畏罪潜逃,最终也没给出个定论。
  万永昌虽然也被打断了好几根肋骨,人格上也受到了莫大的践踏,但要跳河,他绝没有这勇气。
  从囚禁中被放出来后,万永昌被送到工程队去劳动。给万永昌派任务,监督万永昌的就是赵家勇。
  炎热的夏天,为了赶凉,工程队的人通常都是拂晓前起床,天还没亮就上山。早餐那一顿饭派人送上山去,下午就可以在家休息了。
  万永昌下午没有休息。别人在家睡觉,他还得背一袋钢砂,扛一根钻杆,挑一担钻头,一趟又一趟往返于山上山下。
  寒冷的冬天,山道上结了冰,滑溜溜的。到了半上午,经太阳一晒,冰开始融化,地面变得非常泥泞。下午四点钟后,北风一刮,地面再次被冻成硬梆梆的。
  万永昌脚下绑着防滑的草绳,肩上一个白帆布垫肩,沉重的钻杆岩芯管压在上面,火辣辣地疼。
  身上汗流不止。等卸去肩上的重负,汗湿的衣服粘在肉上,经刺骨的寒风一吹,那个难受劲啊,同样要命。
  干完这些活,拿到赵家勇签名的字条,才算完成了一天的任务。
  太阳下山后,回到山下的现行反革命分子万永昌还得干一件活:扫厕所。
  男厕所女厕所都要打扫得干干净净,不能看到有蛆虫在地面上爬,更不能看到茅坑周边有叫人恶心的脏东西。
  那些年,在地质队,与万永昌有相似经历的“老九”们并不少。一些“老九”虽然没有受到管制,但说话做事都得小心翼翼。一批工人被抽调到他们中去“掺砂子”,对“老九”们的言行进行监督,严防他们乱说乱动。
  万永昌去世后,我整理他的遗物,在他的箱子里翻出了地质队开给他的现行反革命评反证书,时间是1968年12月18日。
  1969年春节前,饱经磨难的万永昌,在隔了漫长的三年之后,才再一次踏上了归家之路。
  
  小城之乱
 
  1967年端午节的早晨,我们家的门楣上挂上了避邪的菖蒲和香艾。母亲把熬了一夜的粽子端上桌,家里却第一次少了一个孩子过节。
  拂晓之前,属于保皇派的另一大组织秘密从郊区调来了六千多农民,把一中围得水泄不通。万立人也被围在里面。
  那些日子,母亲头上第一次出现了白发。
  她才三十六岁,正是一个女人一生最有活力的时候,还远没有到该添白发的年龄。
  夜里,我一次次听到她沉重的叹息之声。
  此前,对垒的两大阵营由动嘴巴开始,逐渐升级为动拳头动棍棒。双方都有自己的总指挥部,高音喇叭从早到晚响个不停。
  之所以要加入造反派组织,并不是他有多高的政治觉悟,多高的革命热情,而是可以住到学校里,每天有三餐饱饭吃。这跟他参加大串连道理是一样的,一路有人免费接待,可以走遍祖国的大好河山,见识外面世界的精彩。
  被包围的第四天下午,学校周边所有的街道全部被封死,行人一概不准过往,大约是不想让人看到他们是怎么屠戮学生。
  最后的总攻即将开始。水源和电源已经被切断,粮食所剩无几,大楼被一幢幢攻克,还剩下教学大楼被牢牢死守着。
  很多学生都上了屋顶,瓦片被悉数揭下当作武器,门窗被钉死,桌椅的腿也被卸下用来御敌。
  就在对方要发起最后的攻击之前,从城南杀过来一支队伍。人数不多,只有一百多号人,却非常精干,每人手中都有一根铁棍。
  速度极快,眨眼功夫人就过去了。六千多人的农民队伍原本就是乌合之众,被冲得稀里哗啦,纷纷丢弃扁担,抱头逃蹿。
  等那一方组织精兵强将堵截为时已晚。被围困了四天的学生全被接应走了。
  这次恶斗不久,小城开始有了枪声。
  万立人所在的那个阵营始终处于劣势。终于有一天,他们集合了全城的兵力,向省城退缩。
  在撤退之前,万立人悄悄回过一次家。
  只差没吓破胆的母亲苦苦哀求万立人脱离他那个阵营,到外婆家去躲躲风头。
  万立人好像没听到,急急忙忙找了几件东西就跑了。
  七月的一个清晨,万立人跟随他的队伍踏上了撤退之路。
  万立人走后,小城变得恐怖起来。夜里,大街小巷,去火车站的那条马路,都有背着枪的人巡逻。
  有传闻说,经常有人被塞进麻袋,由文昌桥上扔进秀水河。
  小城最大的国营饭店,小城的行政中枢——地委和行署大院,既是大小几个指挥部的所在地,又成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临时牢房。门板上钉满了五寸大钉,一些人赤身裸体被整天挂在那些大钉上。也有人两根锁骨处穿进铁丝被拴在柱子上。还有人几根手指被绳子绑紧,用一根根呈楔形的竹片从指缝砸入,直到把手指根根打爆。据说还设了水牢,囚犯日夜浸泡在水里,身上那些伤口都被泡烂了,散发出难闻的恶臭……
  八月十五日,小城上空出现了低空盘旋的直升飞机。
  直升飞机是来散发传单的,告知支左部队的到来,要求小城的保皇派们放下武器,不要负隅顽抗。
  解放军的山野大炮分成两路,西北由火车站方向,东北由省城直通小城的马路,浩浩荡荡开进了小城。
  小城最高的建筑,地质专科学校的行政大楼上,有人站在屋顶上,端着机关枪冲着散发传单的直升飞机猛射。
  小城很多地方不断有零星的枪声响起,大规模的战斗没有发生,但有不少人在这天死于枪下。
  我亲眼看到,在我们家的门前,一个男人被一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一脚踩在地上,两眼紧闭。
  显然,他是在等死。
  踩他的年轻人一边高声大骂一边哭,都骂了些什么已记不起来了。一旁站了很多围观的人,不久一声枪响。围观的人四散跑开,那个男人的脑袋被打开了花,流出了红的血和白色的脑浆。
  数年之后,一些年轻的生命又得为那些在这天死于枪下的生命付出生命。那个开枪的小伙子在劫难逃。
  好在这里面没有万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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