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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下

作品名称:像风一样远去      作者:江华洲      发布时间:2013-05-18 21:56:16      字数:4979

  母亲吓跑了贼
  在万永昌没有钱往家里寄的日子,母亲种的各种蔬菜和杂粮漫山遍野都是。
  三月,山坡上,我们家的油菜地一大片金黄,那个醉人的芳香啊,简直可以叫人窒息,让我到死都不会忘记。
  收割的季节,母亲把油菜一担一担地往家里挑,竹席,竹床,床板,簸箕,吃饭的桌子,全部摊在外面晒油菜。
  五月,母亲又要开始搭豇豆架,苦瓜架,黄瓜架,冬瓜棚,让塘边的刀豆和丝瓜蔓往柳树上攀援,给茄子和辣椒插上支撑的竹竿,以免在大风袭来的时候它们倒伏在地。
  清晨,飞来很多大肚蜂以及一些小蜜蜂,在金黄色的大花瓣和紫色的花瓣上来来去去。
  硕大的叶片,小小的触须,在晨风中摇曳。空气多么清爽,又多么清凉。
  “紫色叶,紫色花,紫色果里结芝麻。”看见我们蹦蹦跳跳围在身边,母亲便会出一个谜语,让我们猜。
  我们当然猜不出。
  母亲笑着,用手指向一个个大大的茄子。
  “麻房子,红帐子,里面住着个白胖子。”
  我们还是猜不出是什么。
  谜底揭开,要等到收获花生的日子。
  母亲高卷起裤腿,把花生蔓一蓬蓬拔起,堆在一边,再用锄头把泥土翻一遍。
  我们跟在后面,捡拾遗漏的花生。
  花生地里有很多小虫子,在我们脚下乱蹦乱跳,弄得我们裸露的腿痒痒的。
  采摘绿豆多半是在炎热的中午或下午。之所以要选择这个时候采摘绿豆,是因为经过烈日的爆晒,很多豆荚都爆裂了,如果不及时采摘回去,绿豆就极有可能会掉在地上,而摘早了又不行。
  摘回家的绿豆还要晒一两个日头才会装进坛子。日后用来败火解暑也行,与米和在一起煮稀饭充饥也行。
  秋天,西风猎猎,天高云淡,我们家的高粱红了。沉甸甸的高粱穗在风中起伏,那动人心魄的美丽,我此后再也没见过。
  我现在还能清楚地记得,在老城墙脚下的山坡上,在西湖南岸的土堆上,一个个草窝里,窝着的一个个大南瓜。
  只有天晓得,像母亲这样一个富家小姐出身的女人,怎么有这么大的本事。仿佛是在一夜之间,母亲完全换了一个人,就连最能干的农妇在她面前都要自叹不如。
  当时有两个方面邻居们对我们家赞不绝口:一是三个孩子,个个水灵灵的,人见人爱。二是我们家的菜地。
  种什么就有什么。刚种下去的菜苗,无论包菜还是白菜,无论油菜还是芥菜,无论是萝卜还是大蒜,都是一天一个样,愣要比别人家的菜好看。
  只有我们知道,或者说只有母亲知道,在这些菜地里,母亲投入了多少心血。
  那是我们家的粮仓啊,是我们家孩子们衣食的来源,母亲不能不苦下力气,也不敢不下力气。
  虽然是生地,第一年就大获丰收。到了第二年就更不得了了。别人家菜地里有的我们家都有,别人家菜地没有的我们家也有。
  这一年,饥馑之荒还没有到来,但偷菜的人还是会有一些的。
  有一个早晨,天刚蒙蒙亮,母亲看到,一个男人弯腰躬背在偷摘辣椒。
  真要庆幸那个年代的小偷,比现在的小偷可是要温和多了,身上绝对不会带凶器,更不会冲着被盗者怒目相向,吓得年轻力壮的男人都会腿肚子抽筋。
  母亲大喝了一声:“一个大男人,怎么这样不要脸,偷别人的辣椒!”
  被吓坏的是那个男人,撒脚就跑。
  这天早晨,母亲挑回的辣椒装满了两只尿桶。
  
  1960年的冬天
  
  1960年冬,小城遭遇了百年不遇的暴风雪。
  屋檐垂下的冰凌有酒盅那么粗,数尺长。冬天不落叶的冬青树柚子树桔子树柑子树甚至一些千年老樟树大面积被冻死。
  野外白皑皑一片。找不到食物的飞鸟在天空中飞着飞着,扑通一下就坠入冰雪中。牛栏里的牛,猪圈里的猪,也冻死了不少。
  与天寒地冻一起到来的还有饥饿的恐怖。
  粮食越来越紧张。苎麻叶做成的野菜团子,糠团子,观音土,纷纷摆上了餐桌。
  饥荒最严重的不是小城而是周边的乡村。浮夸风盛行,让农民把能交的粮食都上交了。
  此前两年风调雨顺,应该是丰收之年。但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出现了:地里的粮食没人收割。
  很多地方竖起了小高炉。山上的树砍光了,拿去炼钢铁。很多人被组织起来,到各家各户去收集铁器。连墙上的钉子都被一个个拔下来。锅被砸了,菜刀被收走了,很多农具都被扔进了小高炉。一家只允许留下一把镰刀,多了被认为是一种浪费。
  公共食堂办起来了,大家都到食堂去吃饭。瓷窑赶着烧制饭钵子,往各家食堂送。
  不久,食堂办不下去了。很多人身上开始出现浮肿,从腿肿起,慢慢朝身上蔓延。肚子很大,却骨瘦如柴。
  接下来,不断有人被饿死。
  在小城这样富庶的地方,怎么会饿死人呢?
  只要有水的地方就会有鱼虾。这不应该啊,可是事实就是如此,也很残酷,躲都没法躲。
  城里的情形要好得多,毕竟供应口粮还有保证,只是量有所缩减。
  街上的餐厅还在开着。经常可以看到这种情形:有人刚买了一碗米粉,正准备吃,一旁另一个人走上前,往碗里吐一口痰。
  此后,主人骂也罢,打也罢,他都认了。最重要的是要赶紧把那碗米粉送下肚,不要被别人抢了。
  刚蒸出来的包子馒头热气腾腾,口袋分文没有的人伸手就抓。酒杯粗的锅铲柄不计点数敲在他头上。包子馒头烫手烫嘴,说不准泡都烫起来。这些他都顾不上了。
  早晨,在菜市场,饥肠辘辘的人群排起了长队,等着买一碗和着碱和青菜煮出来的米团子。
  菜地里的红萝卜和白萝卜等不到长大就会被人拔光。这种情形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一直在延续。
  米糠野菜充饥的日子,小孩子都拉不出屎,一个个坐在马桶上哭。大人只有用手去抠。抠出的粪便像一个个算盘珠子。
  就在这一年的12月8日,我们家又添丁加口。鬼灵精怪的万立诚出生了。
  万立诚的到来实在不是时候。这有什么办法,只要万永昌回家,这种事就一定会发生。
  万立诚是在中午出生的。到了下午,额头上扎着一块红布的母亲就下地干活了。
  经历了1957年的恐慌和煎熬,到了1960年,我们家反而能够坦然地面对了。一张空着的床上,码着上百个红透了的大南瓜,像一座山一样。地上堆着红薯芋头和萝卜,坛子里装着黄豆绿豆和小麦。墙上挂着高粱、一串一串的红辣椒干和大蒜子,这让我们家看起来多像一个富庶的农夫之家!
  每一天母亲都会熬一大锅热汽腾腾的南瓜羹。从厨房里端进屋时,南瓜羹还在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泡呢。里面放了红辣椒干,大蒜子,一大碗下肚,身上不仅热乎乎的,头上简直要冒汗。
  有一件事让母亲很头痛。外面没有吃的东西,附近的老鼠全部跑到我们家里来了。它们在屋里上蹿下跳,到了夜里简直就要大闹天空。为了偷吃南里面饱满的南瓜子,床上的南瓜被它们掏出了一个又一个小洞。被打了洞的南瓜很快就会从里面往外烂,颜色发黑,味道变苦,不能吃了。
  这让母亲非常痛心。夜里,她一边在油灯下干活,一边守护着她的南瓜。
  但她不能通宵达旦守下去。而老鼠又防不胜防,被老鼠毁坏南瓜的事件还是时有发生。
  母亲只能上街去买老鼠夹了,还真的被她夹住了几只硕大的老鼠。
  这些老鼠她用开水烫过,去掉毛,全部给我们吃了。
  这是我们在最艰难的1960年寒冬,吃到的唯一荤食。
 
 收留万永祥
  
  祖父未能熬过这个冬天,他也浮肿了,肚子胀得像一面大鼓,人瘦得不成样子,在连着很多天未进食之后断气了。
  岭下万家本来就是一个田少山多的地方,正常年景家家户户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碰到这种席卷全国的大饥荒,饿死几个人是再正常不过了。
  也是小脚女人的祖母带着小叔万永祥前来投奔我们家。
  万永祥这年十五岁,发如乱草,面如菜色,已经是正在发育的人,有了喉结,嘴唇上长出了细细的胡须,又高又瘦,手长腿长,手掌特别大,简直就像一副骨头架子。
  此时的我已经能记事了,依稀能记得万永祥进门时的模样。
  他跟在祖母后面,低着头,一言不发,脚下是一双千层底的布鞋,下身一条黑色的粗布裤,上身一件也是粗布的棉袄,有两个布扣子坏掉了,扣不上。
  祖母流着眼泪对母亲说,“你好歹把他留下来吧,给他一条生路,他已经是个没爹的崽了,只能指望你帮他一把。”
  母亲自己都欲哭无泪,却点头答应了
  从此小叔留在我们家,直到高中毕业,参加工作,去了外县。
  刚来我们家时,万永祥一天到晚都不吭声,我们都起床了,只有他一个人缩在被窝里,吃饭还得母亲叫。吃完饭他又回到床上,要到下一餐饭才会起床。
  这也是万永祥了,刚刚死了父亲,心里可能特别难受,加之初来乍到,怕生。要是换成我们,大白天窝在床上,吃饭都得要人去请,不被母亲骂死才怪。
  我现在想起来了,我们家的阁楼就是在这一年搭建起来的。之所以会在这年搭建阁楼,和万永祥有很大的关系。
  毕竟万永祥已经是一个十五岁的高大少年,大白天也躺在床上,而家里只有母亲一个女人,进进出出都不方便,看起来也不雅,母亲便决定搭建阁楼。
  这是继拓荒之后我们家的又一项大工程,但是已难不住母亲了。依稀能记得的是,此时还是严冬,屋檐下的冰凌又粗又长,而我们家却热火朝天,响彻了叮叮咚咚的敲打之声。母亲爬上爬下,扔下锤子又拿起锯子,年幼的万立人也加入了帮忙的行列,给母亲传这递那。家里忙成这样,万永祥不好袖手旁观,这是他来到我们家后所干的不多的活儿之一。
  开学之后,万永祥背着书包上学去了。他入读的是万永昌的母校,小城第一中学。
  这件事现在想起来也是奇怪得很,他一个农村少年,怎么能随随便便就进入一中?一中毕竟是小城最好的中学,当年也是唯一的中学,那时到底有没有户藉限制和学藉限制?但万永祥入读小城一中是没有错的,如果一中能够保留学生档案,一定会有万永祥的名字。
  在我们家的那些年,万永祥的待遇比我们要好。我们有的他一样不少,我们没有的他却能先得到。家里买了一块布,第一个做衣服的一定是万永祥。他一些穿过的衣服,日后万立人和我都穿过。
  而且,家里的事基本上不要他插手,一心一意读书就可以了。我们个个都拖欠过学费,唯有他从来没拖欠过学费。
  在母亲的心里,还是把他当作了一个客。或者把他看作一个没爹的孩子,特别怜惜。
  但是我知道,万永祥的心思从来都没有放在我们家里。有好几个星期六,到了放学的时候,万永祥没有回家。原来他赶夜路回岭下万家去了,招呼都不和母亲打一个,第二天傍晚才回来。
  第一次发生这种事母亲惊慌失措,生怕万永祥出了意外,无法向万家的人交待。她让万立人去一中找他,后来她又自己去一中转了一圈。这样的情形在母亲的一生中是罕见的:除了幼时的万立人,我们家自己的孩子不见了,母亲也不会这样四处去寻找。
  很快,暑假到了。
  放假的第二天,万永祥就回岭下万家去了。这一次走的时间很长,快到开学时才再次被祖母领回来。
  看这样子,万永祥是不大愿意呆在我们家的。他之所以还会回来,完全是受祖母逼迫。
  在我们家生活多年,万永祥始终没有融入这个家庭,无论母亲怎么对他另眼看待都无济于事。在学校是怎样的情形我不清楚,回到家里万永祥就往阁楼上爬。他喜欢一个人独处,话一直不多,别人和他说话他总是爱理不答,头多半是勾着的。有时候,我以为他在阁楼上看书,爬上去一看,他却在蒙头睡觉。
  十五岁的年龄,对于一个少年来说,肯定是一个非常时期。他心里有很多苦闷却无处诉说,他有许多需求也只能极尽压抑。饥肠辘辘,我们可以在母亲面前大声喊饿,翻箱批柜到处找东西吃,而他不能。吃饭的时候,他有时会有意缩在后面,端起碗来也不会像我们那样狼吞虎咽,但我能看出,他的眼光时常会迅速往桌上和锅里扫一下,又迅速收回。
  随着青春期的到来,不便就更多了。他个子还在长高,声音也越来越粗,一些事情就更要回避我们,尤其是母亲。但有些事情是没法回避的。衣服破了,需要母亲缝补。他从岭下万家带来的衣服已没法穿了,需要重新添置。从前他的衣服都是母亲洗的,但是有一天,他突然难为情了,自己动手把内衣内裤洗了。
  读高中的时候,万永祥有了很大的变化。有一天,他居然把一个女孩子带到我们家里来了。
  后来那个女孩子常上门,都是和万永祥一块来。她还在我们家吃过很多次饭。母亲生怕待慢了她,把家里最好的东西都搬出来了,这和以往招待上门的亲戚还有些大不一样,弄得我们很不高兴,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高中毕业,万永祥没有报考大学。这和当时的大环境有很大的关系,万永祥想尽早独立生活也是一个重要原因。正好赶上了银行招工,他一名应届高中毕业生也算高学历,便进了银行,被分配到外县。
  七月的一个清晨,万永祥要出远门了。为了给万永祥准备出门的东西,母亲忙了一个晚上。天还没亮,我们家的厨房里的饭菜就开始飘香。有一袋子煮熟的鸡蛋是给万永祥带上路吃的,早餐也很丰盛,煮的是干饭,还有肉。万永祥是两手空空来我们家的,走的时候不能让他两手空空去。有一皮箱,是母亲从娘家带来的嫁妆,给了万永祥。万永祥就是提着这只皮箱在七月的晨风中踏上了出门的路。母亲把她送到门口,目送着他迈开大步朝汽车站的方向走去。和她并肩而行的还有那个女孩子。她是从巷子口突然冒出来的,手中也有一只手提箱。数年后,那女孩子成了我的丹桂婶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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