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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下

作品名称:像风一样远去      作者:江华洲      发布时间:2013-05-15 22:35:15      字数:5902

  要命的家书
  1957年7月,母亲收到了万永昌的一封家书。
  信不长,一张纸都没写满。语义含糊,没有把原因说清楚,意思却非常明白:他有很长时间不能回家了,也没有钱往家里寄,母亲可以带着万立人和我回圩镇,也可以和他离婚。
  万永昌在信中还告诉母亲:不要给他回信,回信他也收不到。
  这封信我后来看到了。万永昌一生写给母亲的信不多。这些信母亲全保留了,装在一个小匣子里。
  这个小匣子成了母亲的百宝箱,最贵重的东西全放在里面,有那些她从娘家带来的银元,金耳环,金簪子,玉镯,金戒子,几个小孩子戴的银项圈和银手镯,粮票,粮券,油票,豆腐票,我们家的户口本……万永昌的二十几封家信也能进入那个小匣子,说明它们在母亲心中还是很有份量。
  26岁的母亲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泣。
  见母亲哭,万立人和我也跟着哭。
  和我们一样,母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还以为万永昌不要她了,要休妻,那封写给她的信就是休妻书。
  母亲伤心透顶,也绝望透顶。她一定在心里想:“我没有什么地方对不住万永昌呀,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她还在想:“我已经给万永昌生下了两个儿子了,肚子里还有一个,对得住万家。母亲一辈子没给陈家留下一个男丁,陈寒峤都不休妻,万永昌为何要休妻呢?”
  从旧时代走过来的母亲,当然清楚女人被夫家休掉意味着什么。
  她不可能会带着两个儿子和肚子里的孩子回娘家去,哪怕与陈寒峤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这是她最坚定的想法。
  就像六年前陈寒峤打了她一耳光时带给她的冲击一样,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我绝不回圩镇去,哪怕倒马桶,捡垃圾,给人当保姆,做佣人,我也要在西门口站稳脚,把三个孩子拉扯大。”
  见我们也跟着哭,母亲收住了哭声。她开始考虑如何面对突然到来的一切。
  “美多”牌交流电电子管收音机她不想要了,尚未拆封的“飞人”牌缝纫机她也不想要了。她请人把缝纫机和收音机抬到十字街的当铺。
  当铺给缝纫机开出的价钱是70元,收音机的价钱是40元。
  母亲痛苦地叫起来了:“这两样东西都是崭新的,还没用过!”
  当铺的人说,“就是因为没用过,才开这价,要是用过,还没这价呢。”
  母亲又叫人把东西抬进百货店,六岁的万立人和两岁的我一块带上。
  在一名女售货员面前,母亲眼中噙着泪水,带着哭音,“两个孩子还这么小,肚里的孩子也很快就要生下来,家里出事了,日子没法过,你们行行好,把这两件东西收回去吧!”
  这哪能成?
  母亲又牵着我们去找领导,同样的话又说了一遍。
  说着说着,她哭起来了,我们也跟着哭。
  百货店领导是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看看泪流满面的母亲,又看哭得稀里哗啦的我们,叹了一口气。
  两件东西都收回去了:代销。给了母亲210元钱,只收了8元的代销费。
  母亲千恩万谢,要万立人和我跪下来磕头,被中年男人拦住了。
  这是来到小城后,母亲碰到的第一个大好人。
 
  拓荒

  1957年7月,我们家的生活翻开了沉重的一页。
  一夜之间,母亲由一名衣食无忧的少妇莫名其妙地陷入了孤苦无依的窘境。
  面对如此巨大的变故,母亲的内心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以母亲的行为方式,发生了这种事情,她也不会对任何人说,不但当时不说,过后也永远不说。但她此后的所作所为是有目共睹的。
  变卖了家中最值钱的两大件,回到西门口的母亲,目光投向了老城墙脚下的那片广袤土地。
  她牵着我和万立人的手,迎风而立,目光是坚毅的,已经没有伤痛。
  1957年的小城,还是一个到处都是田园风光的小地方,城区和乡村的界线并不清晰。郊外是大片的农田,而在城区也有很多菜园子,房前屋后到处都是菜地。
  很多年里,西门口的人并不防贼,所要防的是黄鼠狼,它们经常会在夜幕的掩护下钻进鸡笼鸭窝,把鸡鸭叼走。
  当时,我们家房子的西边就是大片的菜地。越过那片菜地是一条流水清澈的小溪。小溪上有一座石板桥。跨过石板桥是一座几乎四面荷塘环绕着的孤岛,岛上有三五户人家,种着各种各样的果树,也有一大片菜地,靠着小溪这边,还有一大片小竹林,唯一与外面连接的通道就是一条与石板桥相连的小路。
  这座荷塘中的小岛,小城的人称其为包家园。
  小溪的上游也有大片的荷塘,小溪的水就是从上游的荷塘流下来的,我读书的市立第四小学在上游靠近荷塘的一条小街上。后来我们家西边的菜地盖起了邮电局宿舍,城区的很多老房子也拆迁到这一带。包家园的菜地被政府征用了,建起了民办东方红公社中学。再往后东方红公社中学拆掉了,三面环绕的荷塘被填平,建起了中医院。而那几户人家低矮破旧的瓦房却一直留在那里,与中医院高大的楼房显得极不协调。
  这已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事了。
  小溪下游是一片更大的荷塘。这片荷塘呈长条状,几乎环绕着半座小城,流水的出口是北门的秀水河。对于这片荷塘的存在,小城老一辈人有一个说法,古时候小城四周有高大的城墙,荷塘就是由护城河演变而来的。
  古城墙的砖我是见过一些的,又厚又长又沉,有些上面还有字。从前小城很多地方都能看到这种砖,后来一块都看不到了。
  在荷塘的附近,如果往深处挖,在一些地方还能见到一些陶瓷碎片,儿时这些东西我也看过一些。
  和我们最接近的就是铜钱。过去很多孩子脖子上都会挂一串,因为无数次的抚摸而铜光闪闪。我们儿时的玩具之一也是各种各样的铜钱,每个人手里都有一大把,名之曰“打角子”。在寒风四起的冬天,天空阴沉沉的,冷得人直流青鼻涕,而我们却玩得起劲得很。一块砖头斜着立起,铜钱垂直落下,与砖头的斜面相碰后向前滚去。输赢不是以铜钱滚得远近而论,而是在可控制的距离内击中对方的铜钱,那块被击中的铜钱就要易主了。
  那些用来“打角子”的铜钱都是实心的,非常漂亮,正反面有各种各样的图案,不同的图案,代表着不同的年代。
  和古城墙的砖一样,到后来,这些铜钱也一块都看不到了。
  很多年里,没有多少人想到,在荷塘这一带深厚的泥土里,也许就埋藏着小城源远流长的历史。许多珍贵的东西永远消失了,再也找不回来了。小城后来有一些气势恢宏的建筑,是记念小城曾经有过的几位了不起的古代先贤,以炫耀小城的不朽历史。其实小城真正的历史不是藏得太深就是被毁坏殆尽,如果还能找到一件实物,或者我们还没有遗忘那些养育我们先辈的东西,可能要比那些投巨资兴建的建筑物有价值多了。
  但不管怎么说,荷塘的存在,与小城的关系实在是太密切了,和我们家的生活就更加密不可分。
  当时,在小溪与荷塘的连接处不远处还有一座高大的石拱桥,是这个方向进出小城一条重要也是唯一的通道。因为要爬很高的坡,石拱桥后来被废弃了,成为一旁新建水泥桥的陪衬。
  由于失去了过往的行人和车辆,桥上爬满了四季不败的常春藤。行人不来这里,西门口的孩子却把这里当成了乐园,一天到晚在桥上爬上爬下,水浅的时候,还会钻到涵洞里去,用石头击打一条条从石缝里钻出来在水面上游来游去的大鲶鱼。
  有一年的夏天,我在桥壁上攀援的时候,从石缝里钻出一条色彩斑斓的小蛇,正好掉在了我的手臂上,吓得我一声惊呼,手一松,人和蛇一起掉入水中。
  如果说,在这一带还有什么值得列举,就是荷塘之东那片与荷塘平行的山梁了。
  山梁不高,是天然还是人工筑就有待考究。山顶上的古城墙只存在于老一辈人的传说之中,而那些留下传闻的老人也早就作古了。在我的年少时代,能看到的就是山顶上的干打垒土墙,土墙里面是小城久负盛名的一中。一中的地势也很高,从大门进去要爬一道很长的坡,从侧门进去就不用爬坡了。学校的西北角有一大片参天古木,一些大树要几个大人才能合抱。就此而言,一中也是有厚重的历史的,它的历史从那些古树的年轮中也许能够找到一点。
  可能是人少地多的缘故,在很多年里,一中外面的山梁和山脚下的一些洼地成了小城最荒凉的无主之地,山上树不多,但是有蛇兽出没,见得最多的就是黄鼠狼,狐狸,野兔,一些叫不出名的小野兽,还有眼镜蛇,乌梢蛇,菜花蛇。
  那天从家里出来,母亲的肩上有了一把锄头。她把我们一块带上。
  我们跟着母亲,行走在通往那片山梁的小路上。越过一片篱笆,走过一道道地垄,沿着那条流水清澈的小溪,我们一直向前。
  泥土里散发出的芬芳四处弥漫,农家肥经混合发酵后形成的气息令人窒息。天蓝得发紫,铺天盖地的绿色仿佛可以把整个世界都融化到里面去。
  不久我们上了那条高出地面五十公分左右的羊肠小道,右边是连绵不绝的山梁,左边是一望无际的碧荷。覆盖洼地和小水沟的水草几乎快有人那么高,山梁上相互纠缠的藤蔓仿佛密不透风,让人见了触目惊心。
  前两天下过一场雨,荷叶中还有一些晶莹剔透的积水,在风的摇曳下不时倾覆而出,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
  母亲的脚步停下来了,目光凝视山坡,凝视荷塘的此岸和彼岸。
  就是这里了。这就是母亲要寻找的地方。她要在这里拓荒,让这块眼下的荒地成为我们家的粮仓。她要种很多很多的蔬菜和杂粮,让这些蔬菜和杂粮养育未来的儿女,丰富我们家里的生活。
  母亲把两岁的我交到六岁的万立人手中,吩咐他:“看好立言,千万不要到塘边去。”
  随即,母亲朝她那两只粉嘟嘟的小手上吐了一口唾沫,手中的锄头高高举起。
  也就是从这一刻,这一天,这一年开始,母亲成了西门口最勤奋最能吃苦耐劳的女人。她日后离我们越来远的世界,就是在这一霎那间猛烈地撞击了她的胸膛。她那古古怪怪、很难让人理解、很难让人接受、备受儿女们诟病的生活习惯,就此坐下了根。在这块眼下还很荒凉的处女之地,一种从未有的活力突然排山倒海般在母亲柔弱的体内爆发。她用拓荒之锄开启了我们家突然转向的历史之门,一切始于被动,而她却要做未来的主人!
  这是七月,一年中最热的季节,我们家悲怆的拓荒史就要拉开序幕。
  母亲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讲究,挺着大肚子肩上依然扛着锄头挑着尿桶,急忙忙忙在我们家和菜地之间穿行。无论刮风下雨还是大雪纷纷,都不能阻止她出门的脚步。
  每日拂晓之前,在西门口的千家万户中,第一个把房门打开的女人一定是她。
  从外面回到家里,她一身都是湿的,有很重的汗味。走进家门的母亲在水缸里舀一筒水,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坐下喘口气,随便往嘴里扒拉点什么又要出门。再回来就可能是天黑了。
  母亲的小手上冒出了一串串的血泡。一些血泡磨破了,甚至整块皮都掀开,弄得满手都是血。不久,她手上长出了厚厚的硬茧。
  秋天到了,山脚下一大片荒地被开出来了。母亲并没有停止拓荒。很快山梁上也有我们家的菜地。再往后荷塘的对岸也有我们家的菜地。
  我现在还能清楚地记得,在我们家的菜地旁,经常都会有一个个焚烧的火堆,燃烧的青草和藤蔓发出毕毕剥剥的响声,弥漫的清香随风而散,很远都能闻到。
  母亲头上扎着一条白色的毛巾,脸被晒得通红,很快就开始脱皮了。再往后她白皙的皮肤变得乌黑,从此不再脱皮。
  我和万立人跟在母亲身边,母亲拓荒,我们在山脚下和山坡上追逐蝴蝶和蚂蚱以及蜻蜒。烈日当空,酷暑难熬,风从荷塘那边吹过来,带来的不是凉爽而是地底下蒸腾而起的热气,让人有一种窒息感。我们口渴了,到地头的瓦罐去喝水。肚子饿了,吃母亲早晨从家里带来的饭菜。一天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
  有时候,我们在树荫下睡着了。醒来后,看见母亲打着赤脚,高卷着裤腿,挑着一担尿桶从塘边走过来给刚种下的菜苗浇水。水泼进蓬松的泥土里,能清晰听到滋滋的吸水声。
  她的肚子越来越大,行动也来越迟缓。我不止一次看见,她一只手撑在腰上,一只手在脸上擦汗,站在地垄里喘气。
  冬天来临,万淑芬出生了。
  太多的事情让她无暇顾忌月子里的种种禁忌,头上缠着一块红布,母亲就下地干活。
  这段时间天天艳阳高照,早晨却很冷,草地上结着白霜,荷塘里的薄冰要到太阳出来后才会融化。菜地里的虫子并没有因为天寒地冻而停止繁殖和生长。这种绿色的小虫一只只贴在菜叶的背面,可以让一株种下不久的小白菜很快只剩下光秃秃的菜梗。还有一种黑绿色的虫子,藏身在泥土里面,团成一团,样子很吓人,松土时常常会把它们挖出来。
  母亲每天都要花不少时间捉虫,松土,浇水,施肥。她两只漂亮的小手现在已经很粗糙了,出现了皲裂。天天风来来雨里去水里泡,她已经跟普通农妇没有任何区别,且比真正的农妇更像农妇。蹲在地垄里的时间太长,她两只脚常常发麻。实际上,此时的母亲人在菜地心却在家里。没人照看的万淑芬说不定正在放声大哭,或者已经把屎尿拉在襁褓中。
  做完了该做的事,她一刻也不敢耽搁,沾满绿色虫汁和泥巴的手在荷塘洗尽,挑着一担尿桶急急忙忙朝家赶去。
 
  不能拒绝的援助
  
  我们家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母亲突然之间换了一个人般,有一个人是没法隐瞒的,就是外婆。
  1957年底,舅舅舅妈即将年满十八周岁,陈家正在张罗着办喜事。对于陈家唯一传人的这桩婚事,按照外婆的意思,肯定要大张旗鼓操办,沾亲带故的人都要请到,老老少少一起来,让家里好好地热闹几天。
  但外婆已没这种心境了,而是愁容满面,无论是坐在灶下还是关着房门,只要身边没有人,就会没完没了地叹气。
  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母亲身上最细微的变化她都看在眼里。母亲即将临盆前,外婆又一次挑着担子急急忙忙往我们家赶。不用说也知道,担子里有拴着红绳的老母鸡,一篮子鸡蛋,还有蔗糖冰糖桂元干之类。只要是产妇必须吃的东西,外婆都备足了。她一直都在等待这一天的到来。对于我们家每一个孩子的出生,外婆都满心欢喜,万淑芬也不例外。
  可是到了门口,却看见房门上挂了一把锁。向左右邻居打听,才知道母亲去了菜地。
  这让外婆感到意外:我们家怎么会有菜地?估算日子,母亲离临盆已不远了,就算有菜地,也不该这个时候挺着大肚子去菜地。
  把担子寄存下来,在热心邻居的指点下,外婆来到荷塘边,看到了身子很不方便但仍在菜地忙碌的母亲,以及在一旁四处奔跑的万立人和我。
  如果是过去,在这么一种场合下,母亲肯定要抱着外婆放声大哭。但现在,母亲连哭的心情都没有了。她要面对的事情太多了,没有时间去哭泣。
  外婆回到圩镇,心事重重却什么都不能对陈寒峤说。这一回是真的钱没了人也没了,陈寒峤要是知道了,没准也会像他弟弟陈寒空那样气得中风。
  陈家的喜事没有大操大办,母亲自然不会去喝喜酒。以往,外婆都是年前来我们家看看,正月就不来了。可这一年,外婆选择正月初一来我们家,送来很多年货。她要看看,万永昌回家没有。
  看到家里依然冷冷清清,外婆心一沉,心境比外面的冰天雪地还要寒冷。
  这以后,外婆来得比较勤。每次都会把万立人悄悄叫到一边,打听有没有万永昌的消息。
  万立人当然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茫然地瞪大双眼。
  外婆又要长长地叹息了。
  舅舅舅妈也会来,对这两个人,外婆千吩咐万嘱托,要他们守口如瓶,千万不要把我们家的事告诉陈寒峤。
  这件事,到最后要瞒的实际上只有陈寒峤一个人。是否瞒住了,陈寒峤是不是有意装聋作哑,就不得而知了。
  对我们家漫长的经济援助,就是从这一年开始的,都是以物质的形式。母亲可以硬撑,不要娘家的一分钱,可外婆颠着小脚,千辛万苦送来的老母鸡童子鸡鸭蛋鸡蛋挂面(一种用土法子做出来的咸面条)应季瓜果或者一担大米,母亲总不能拒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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