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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上

作品名称:像风一样远去      作者:江华洲      发布时间:2013-05-15 09:20:30      字数:8814

  第八章
  万立人之伤
  万立人作为家中的长子,曾受到了母亲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种种优惠,等到可以为家里干点活时,他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
  大约从读小学起,他就得提一个土箕每天去北门河边的电厂捡煤渣。哪怕到了快要降霜的深秋,他也得高卷裤腿,去西门口外的水塘里打猪草。到了冰天雪地的冬天,他又得去老城墙脚下的山坡上或西郊的田野里采各种各样的野菜。
  每年大地复苏,西门外一望无际的农田里,农民上一年秋天收割之后撒下的红花草籽已经长出了茂盛的红花草。红花盛开之际,也就是农民挥动着鞭子吆喝着耕牛开犁之时。红花草将作为早稻的底肥被覆盖在翻起的泥土之下。有了这一层底肥,这一年早稻的丰收便会有保证。
  开着黄色小花的田心菜也生长在红花草之间。它是野生的而不是农民播种的,但它也可以作为很好的绿色底肥。因而农民时常会到田里来轰赶采田心菜的孩子,甚至还会把孩子手中用来装田心菜的竹筐土箕没收掉。
  有一天,万立人跑慢了一步,被农民逮住了,把土箕没收了。
  他怕挨骂,不敢回家。天已黑尽,见万立人还没回来,母亲便去找他。在西门口的荒郊野外,母亲一路呼喊着,找到了在寒风中瑟缩的万立人。
  他还要挖蚯蚓,钓蛤蟆,用以喂鸡鸭。
  从很小起,万立人的主见、聪慧、能干就充分展现出来了。
  挖蚯蚓,别的孩子都离不开锄头。万立人不用带工具,拿回家的蚯蚓却总是比任何一个人都要多。他发明了一种方法,爬到苍蝇树上(因长出的浆果像苍蝇而得名,学名应该是水扬树),摘下一些叶子,捣出叶汁,几倍兑水,往有蚯蚓屎的地方一倒,蚯蚓会像被火烫了一样一条条快速地从泥土里钻出来。
  挖蚯蚓是五月前后的事。天渐渐热了起来,雨水少了,蚯蚓都往地的深处去了,再去挖蚯蚓就非常困难了。
  早早晚晚,万立人都要去钓蛤蟆。
  一根线,一根竿,一个用破衣烂衫和铁丝做成的筒状兜袋,就是钓蛤蟆的全部工具。钓饵就更简单了,路上随便掐一片空心菜叶或一朵蕹菜花,揉成团就行了。
  天蒙蒙亮,万立人出发了。他打着赤脚,穿一条短裤衩,光着上身,行进在西门外广袤的田野上。
  水塘里水气袅袅升起,无数的小鱼在水面上欢快地践跃。远处笼罩着轻纱一样的薄雾,有一股田野里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林子里露水滴滴嗒嗒,有鸟的鸣声阵阵传来。大地刚刚醒来,万物都在迎接又一个空气清新的清晨。水沟边,水塘边,草垛旁,稻田里,到处都是蹦来跳去的蛤蟆。
  蛤蟆笨得要死,只要看见有活动的小东西在眼前晃来晃去就会不要命地扑上来。万立人的兜袋在下面接着,一只肚子圆鼓鼓的蛤蟆两脚乱蹬,很快就掉入袋中。
  太阳升起来时,万立人手中的兜袋已是沉甸甸的了。我们家的鸡鸭又要吃大餐了。
  万立人对家里的贡献绝不止这些。在我童年和少年时代的记忆中,家里的鱼是吃不完的。这也是万立人的功劳。
  那些年,对我们家而言吃鱼不是问题,有没有足够的油去煎鱼才是问题。
  进入初夏,母亲就要开始忙着做鱼干了。她做鱼干的方法是把剖好的鱼放在锅里用文火慢慢烤。这需要很大的耐心,人得在一旁守着。烤好的鱼焦黄焦黄,味道好极了,回锅也行,不回锅也行。放点豆豉辣椒糯米酒糟做佐料,回锅一炒,是最好的下饭菜。
  母亲把烤好的鱼装在家里的青花坛子和一个铁桶里,很多都是被我们偷着当零食吃了。
  万立人最喜欢的就是抓鱼,最开心的也是抓鱼,抓鱼成了他少年的乐趣之一。
  在他还小的时候,他提着一只土箕去西门外打猪草,可以如痴如醉,一整天看别人抓鱼。
  四月的西门外,水域变得宽广了。一夜的倾盆大雨,到处都成了水泽。水漫进了农田,向着低洼处或在水沟里湍急地流动。一个一个可以装进一个人的大竹笼装在流水湍急的出口处,等着那些急于穿行的鱼往笼子钻。
  此时正是各种各样野生鱼的排卵期,几乎所有的雌鱼肚子都是圆滚滚的。它们在岸边追逐,在有水草的地方嬉闹,向着上游奋力而去,溅起一片片水花。
  天一亮,到处都是披蓑衣戴斗笠肩上扛着鱼具的人。只要有鱼具,在哪里都可以抓到鱼。
  万立人曾经苦苦哀求母亲,给他买一副“杠子”。
  “杠子”是小城的方言,普通话应该叫什么我到今天依然不清楚。那是一种长方形的鱼网,两根竹棍交叉成十字架,用火烤弯,鱼网绷上去,三面和底部围着,前面开口,中间再立一根竹棍。
  一副很好的“杠子”竹棍是实心的,网眼很小,价钱却很便宜,只要八毛钱。
  如果用蛋青浆过,柔软的麻线就会变得坚硬,颜色也会变黑。这种浆过的“杠子”用很多年都不会烂。
  万立人很想有一副属于自己的“杠子”。可不管怎么哀求,母亲都不肯掏这八毛钱。
  没有“杠子”,万立人一样可以抓到鱼。
  每天一放学,万立人撒脚就往西门外跑。
  最早他是在打猪草时用土箕当工具,在塘边水沟里捕鱼。只要是有水草的地方,土箕扣下去,往上一兜,就会兜上一些小鱼小虾小泥鳅小螃蟹。
  万立人用一个奶粉瓶将一些鱼虾养起来。这些小鱼虾是很难养活的,最终只能拿去喂鸡鸭。
  后来万立人下水抓鱼,用勾桶在水沟里戽鱼。赤手空拳他一样能抓到鱼。
  下午三四点钟,万立人一定是在水里。他一身晒得乌黑,人跟鬼似的,只有乌黑的眼睛里有一圈眼白在转个不停。
  他顺着岸边一直摸过去,就会有一只只或大或小的鲫鱼被扔上岸。黄昏,万立人折一根树枝,把鱼串成一串提回家。有一天,他还摸上一条大甲鱼。这让万立人开心了很久。
  荷花盛开之际,开春孵化的荷花鲤和荷花鲫长大了。鱼多得不得了,在水流湍急处,黑丫丫的鱼群看不到边。随便找一条水沟,两边用泥巴筑坝,把水戽干,就能抓到很多鱼。翻开泥巴,还会有很多泥鳅。去掏沟壁上的洞,又能抓到大黄鳝。
  万立人抓到最大的的黄鳝接近一斤重。母亲说这种黄鳝带补,血舍不得放掉,水烧开活黄鳝放进去,连汤带肉要我们全部吃掉。
  有一个早晨,万立人去打猪草。他上了去火车站的那条马路。马路两边各有一条水沟。有些地方水沟是与水塘相连的。此时天刚放亮。他来到了一口荷塘边,看到一条起码有半斤重的大鲫鱼从水沟里游上来,快速冲进荷塘。
  万立人猪草也不打了,马上筑坝。他只是围了很短的一截,先放掉一部分水,再用土箕把剩下的水戽干。这天早晨,万立人提回一土箕活蹦乱跳的鲫鱼鲤鱼和鲶鱼,算是将功补过,没有挨骂。
  后来万立人用外婆给他的压岁钱,终于买下了他平生的第一副“杠子”。
  有了“杠子”,万立人就英雄有了用武之地,他少年时代的生活也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吃过早饭,他扛着新买的“杠子”从家里出发。
  雨后,天空中出现了云雀。这种暗麻色的快乐精灵,从被雨水浸透了的草地冲天而起,靠翅膀的不停扇动一动不动停留在铅灰色的云空中,欢快的歌声传向四面八方。
  扛着“杠子”的万立人朝云雀高歌的方向走去,朝西门口外面的广阔水域走去,朝一个完全属于他的自由天地走去。他的心情就向那在高空中大声高唱的云雀一样充满了喜悦。
  就是在这一天,万立人第一网下去,网上的不是鱼,而是一条肥硕的泥蛇。
  泥蛇头很小,肚子很大,它在“杠子”里扭成一团,头钻进了网孔里,被卡住了。
  万立人很痛心新买的“杠子”被泥蛇钻得乱七八糟。他将泥蛇打死了,但是把泥蛇从网孔里弄出来费了很大的功夫。
  不过他很快就得到了补偿。在一块狭长的洼地里,鱼群随着上涨的大水进入了农田,它们快速地游动,将几乎没顶的水稻冲得东倒西歪。万立人守在洼地的入口处,用棍子击打水面。受到惊吓,鱼群开始向外面逃蹿。万立人快速提起的“杠子”,一条四斤多重的大草鱼在网中拼命挣扎,几乎让摔倒在水中。
  万立人旗开得胜,第一次用“杠子”就带回一条大鱼。
  那时候万立人个子还很小,比“杠子”高不了多少。在西门外扛着“杠子”打鱼的人当中,他是最小的一个。
  炎热的盛夏,对于万立人而言,是一个盛大的节日。
  吃过早饭,去“操塘”的人在西门口汇集成一支庞大的队伍,浩浩荡荡向西郊进发,沿途还不断有扛着“杠子”的人加入进来。
  小城打鱼的人最少有一半都集中到这支队伍里来了。为首的是一个叫沙巴佬的老头。他好像无儿无女,住在西大街那一带。我对他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他特别黑,身上的皮肤打皱,一根根肋骨分明。整个夏天他都光着上身,头上盘着一块围布。到了水里那块围布就围在腰上,盘在头顶的是他那条特别肥大的短裤。
  行进的队伍中,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不绝于耳。
  “沙巴佬,今天去抄哪里的塘?”
  “祝家。”
  有人故意逗他。
  “不是去谢家吗?”
  “没人拦你,要去谢家你去。”
  “我们都去谢家你去不去?”
  “那你跟着我蹿死埋坟!”
  队伍里面,响起了一片愉快的笑声。
  西郊港汊纵横,水塘无数。这些水塘既有主又无主,属于某个生产大队,对里面的鱼却是不管的。农民所需要的只是干旱季节水塘里的水。这个时候,一架一架的水车正在往干得冒烟的农田抽水,水塘里的水位大幅下降,正是“操塘”的最佳时期。
  见城里的人来“操塘”,农民也不甘落后,纷纷跑回家去拿“杠子”。水塘里尽是人头,黑丫丫的一大片。转眼间水变得浑浊了,很多小鱼浮出了水面,张开口拼命喘气。被赶急的大鱼纷纷一跃而起,从一些人的头顶飞过。不时有惊叫声传来,一条又一条大鱼在逃蹿中不是撞到了一些大腿就是狠狠地撞击在一些人的胸脯上。有一条十多斤重的老乌鱼慌不择路,撞进了一个人的“杠子”。一旁的人先是听到了“杠子”上的铁箍发出了快速的撞击声,然后看到的一条大汉在齐胸深的水中提起了“杠子”。在这么深的水中要提起杠子当然有相当的困难,何况里面是一条凶狠无比的老乌鱼。可是人家也有办法,“杠子”的两根交叉的竹棍猛地一夹,鱼网就收拢了。此后他东倒西歪还摔倒在水中,但无论老乌鱼怎么发狠,他都抱紧鱼网不放。
  上岸后,这条愤怒的老乌鱼满嘴的利牙死死咬着鱼网不放,也算是它生命终结之前,最后的一次盛怒。
  操塘人群中唯一的毛孩子万立人不能去深水区,只能留在岸边和浅水区。
  千万不要以为他只能跟在大人后面“捡漏”,网些小鱼虾。西郊的很多水塘都是相互连接着的,呈串珠状,水是流动着的,只是到了这个季节,水浅了,再也看不到春季的那种湍湍急流,一口塘和另一口连接的通道只有一些涓涓细流。“操塘”的人都往深水区去,以为只有那些地方才能网到大鱼。岂不知不管大鱼还是小鱼,只要被浑水呛晕了头,哪里有活动的水就往哪里去。万立人的聪明就体现于此,无论做什么事都能迅速找到一些别人不会注意的窍门。当“操塘”的队伍来到塘边时,很多人都迫不急待往水里跳,万立人不慌不忙,先站在岸上观察一阵。后来他一直守着有流水的这一小块区域,等到有人发现时,他网到的鱼已是很多大人的好几倍,鱼篓都装满了,得提前回家。
  很快,秋天到了。
  深秋的西门口,西风猎猎,天空中能见到南飞的大雁。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荷塘里,荷叶已经枯萎,大片倒伏在水中。农民放水干塘挖藕之前,很多人都会扛着“杠子”终日在这一带游弋,寻求着最后的捕鱼机会。
  水变浅了,没有大片的碧荷,水域看起来显得很宽。
  有一天下午,万立人来到了荷塘。
  天很冷,早晨还打了霜。阳光淡淡的,刮着霜风,看来第二天又是一个白霜满地的日子。
  万立人上身穿一件棉袄,下身一条卷得高高的单裤。一条大鱼露出黑色的背脊,在离他最近处横冲直撞。他深一脚浅一脚追上前,“杠子”快速扣下。
  眼看着大鱼已进了网里。一旁一个大人赶上,一把将他推倒。
  万立人从泥水里爬起来,连棉袄都湿透了。大鱼已进了大人的鱼篓。
  这是少年时代万立人很多不愉快的经历之一。他后来一直记住了这个人。到了他可以把这个人往水里摁时,他并没有找他算账。
  只要能扛着“杠子”出门,西门外的广阔水域就是他最开心的世界。
  无论什么时候,无论走到哪里,只要是有水的地方,他都会对水面以下的情况进行认真的观察。
  有一天,已是临近过年的隆冬了。天阴沉沉的,北风呼啸,水面上结着薄冰,残荷在寒风中瑟缩。
  万立人看到,在薄冰之下,很多鲫鱼横躺着,白色的鱼鳞分外耀眼。
  鱼被冻僵了,只有在水不深又结冰的情况下才会如此。
  万立人马上把鞋子脱了,裤腿卷起下到水里。
  这就不是抓鱼了,而是捡鱼。
  鱼还会动,手触碰一下往前游几米,又像先前一样躺下。
  还是老办法,爬上树,摘下几根树枝,把鱼一条条串起来,拎回家的鱼有十多斤。
  寒冬腊月,又是临近过年,有这么多的新鲜鱼,一家人不知有多开心。
  万立人抓鱼无数,自己却不喜欢吃鱼。这有两个原因。一是鱼吃得太多了。二是母亲烧鱼既不舍得放油又不舍得多放配料,不好吃。
  随着万立人抓回家的鱼越来越多,母亲就再没有功夫天天用文火去慢慢烤鱼了。炎热的夏天,我们家门前每天都会晒满鱼干。一股浓烈的鱼腥味四处弥漫,引来很多大头苍蝇。这让喜欢抓鱼的万立人也躲尤不及。据我所知,他后来抓的一些鱼并没有带回家,不是扔掉了就是送给了别人。
  这还只是万立人少年时代生活的一小部分。
  如果不是家里有太多的事要万立人去做,万立人少年时代的乐趣将是无穷无尽的。
  在十岁前后,万立人每年都会养一些蚕。
  蚕卵产在一张脏兮兮的报纸上,慢慢就孵出了黑色的小蚕。再往后小蚕变成了白色的蚕宝宝。
  万立人把一天天在长大的蚕宝宝装在一个纸壳箱里,每天到处去摘桑叶。桑叶不是很好摘,尤其是开春的那段时间。养蚕的孩子太多,放了学大家到处去找桑树,才刚刚长出一点的嫩芽就被孩子们一扫而光。
  万立人总是比别的孩子更容易得到桑叶。他钻进了国营蚕场的桑树林。蚕长大后,蚕场满园桑树都长出了桑椹。从桑树林出来,万立人常常满嘴都是红色的桑椹汁。
  除了养蚕,万立人还养过鸟。鸟是从屋檐下的墙洞里掏出来的,也有在西门外的草地上抓回来的。
  每年的四五月份,在老麻雀的带领下,小麻雀开始学飞,常常会从树上掉下来。
  草丛里的小鸟就更多了,跑起来飞快。万立人的速度更快,追得小鸟四处逃蹿。那些跑不过万立人的,一只只被万立人带回家,装进一个纸壳箱里。
  万立人最大的心愿就是养一只能讲话的八哥。为这事他下了很大的功夫,把毛竹削成片刨成棍,做了一个很漂亮的鸟笼。
  很可惜,这个愿望一直未能实现。
  读小学时,万立人还养过一只猫。
  按照小城人的说法,狗可以偷,猫一定得买。哪怕是从路上捡来的也得往路上扔一分钱,算是你掏钱买下了这只猫。
  天晓得万立人是从哪儿弄来的这只猫,有没有花钱。
  那是一只小黑花猫,好像还没有满月,瘦骨嶙峋,叫起来也是有气无力,和刚出生的万淑芳差不多。
  已经是隆冬了,虽然还没有下雪,但冷得要命。这样的天气,哪怕是小鱼小虾也到深水区去了,要弄到一条都困难。不过这难不住万立人。放学后,万立人去打猪草,总能弄回几条小鱼,喂他那只嗷嗷待哺的小猫。
  与别的孩子养猫大不一样,夜里,万立人偷偷把猫放进被窝,和他睡在一起。
  可以想象得到,万立人给自己招惹麻烦了。小猫把屎尿都拉在被窝里。
  母亲本来就忙得要死,寒冬腊月还得洗被子,这一顿臭骂是少不了的。
  从外面回到家里,万立人总是第一时间就去看他的那只小猫还在不在。
  万立人担心趁他不在,母亲会把小猫扔出去,又怕小猫跑到外面去,被别的孩子抓走了。当然,他最怕的,是小猫会突然死去。
  经过他精心的饲养,小猫并没有像他所希望的那样强壮起来,看起来还是又瘦又小,叫起来声音还是有气无力,这让万立人忧心忡忡,又束手无策。
  最要命的是,它不怎么吃东西。万立人千辛万苦抓回的鱼虾,放在它嘴边。它缩成一团,几乎是一动不动。
  万立人急了,只能把它的小嘴掰开,鱼虾硬往里面塞。
  小猫哀哀鸣叫,像是在啼哭。脚乱蹬,爪子把万立人的一只手都抓破了。
  后来,那只小猫还是死掉了。万立人伤心不已,从此不再养猫。
  小学六年,万立人捡回家的煤渣在屋角堆成了一座小山,是我们家的主要燃料,一年四季都烧不完。
  我们家的煤票柴票之所以会送给乡下的亲戚,原因就在于此。
  每一天,北门河边都会聚集着一大群衣衫褴褛的孩子,为了争抢煤渣不时大打出手。
  从炉膛里铲出的煤渣还在燃烧着便被装进翻斗车里,顺着一条铁轨运到河边。铁轨的尽头是一道高坡。灼热的煤渣从坡顶翻滚而下,一大群满脸污黑的孩子就会不要命地冲上前。
  有一天,煤渣车来了。万立人冲在最前面,速度太快,根本就来不及躲闪。一车热浪扑人的煤渣把他的一双脚完全罩在里面。
  万立人跳进湍流的河水里。又按照别人的指点没命地往家里跑去。回到家里的万立人双脚浸泡在尿桶里。这也是小城一种土得掉渣的民间方子,据说对烧伤烫伤很有疗效。
  万立人两只脚还是溃烂了,流着脓水,一塌糊涂,日日都要引来无数的红头大苍蝇。母亲每天只是往他溃烂的双脚上涂抹紫药水。
  那个夏天,万立人天天躺在竹床上百般无聊又疼痛难忍,只能翻几本早已被他翻烂了的小人书。
  一直到天气渐渐凉起来的秋天,伤口才愈合。但是两腿布满了难看的伤疤。
  不幸之万幸,万立人没有成为残疾人。
  这期间,他因为乱吃东西,还得过一次胆道蛔虫。
  他痛得从竹床滚到地上,从口里吐出了好几条大蛔虫。
 
  万立人对母亲的怨恨 
  我们家的孩子个个对母亲都有一肚子的怨恨,怨恨最大的还是万立人。
  这并不是因为他的脚被煤渣烧伤了。可以下地后,万立人提一只土箕,继续去北门捡煤渣。
  为了争抢煤渣,万立人跟很多孩子都打过架。有的时候他被别人打得满头满脸是血,有的时候他把别人打得哭爹叫娘。
  这没有什么,被别人痛打和痛打别人,对万立人来说,都是家常便饭
  在外面,他有一股子永远也不会示弱的犟劲。小小年纪,哪怕被别人打得头破血流,万立人绝不会有一滴眼泪水,更不会像我这样没有出息,跑回家去向母亲哭诉。他甚至不会让母亲知道他在外面被人打了,跑到河边用水把头上脸上身上的血迹洗净,他若无其事般走回家去。下一次,他还要与那个把他打翻在地的人再打一次。直到把对方打败。直到对手怕他。
  对母亲的仇恨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是母亲用生活中的点点滴滴,积攒了万立人对她的仇恨。
  她总是不能如期给他学费钱,让他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还让老师找到家里来了。
  有新衣服不给他穿,总是让他穿得破破烂烂,尽是补丁。
  新球鞋只是过年的时候拿出来给他穿几天。到下一次过年拿出来,已短了一截,穿不进去。
  万立人一年到头穿的鞋子大多都是母亲做的。这种千层底的布鞋样子肯定没有买的鞋子好看。天不冷,这种难看死了的鞋子还不给万立人穿。万立人总是打着赤脚去学校。一直要等到有了很浓的凉意,万立人才能穿上鞋子。
  打着赤脚的万立人到处奔跑跳跃,很少有静下来的时候。有一次,他从一个高坎跳下,下面有一个拦腰处打破的酒瓶,锋利无比的断茬垂直向上。
  万立人的右脚掌正好落在茬口上。一声惨叫,万立人摔倒在地。
  正好是放学的时候。几名高年级的学生和一名老师轮流抱着万立人朝医院狂奔。有一名学生还脱下自己的上衣捂住万立人的脚。伤口实在是太深了,还不止一处。脚掌上几个口子都深及骨头。血流如注,根本就堵不住。鲜血滴滴嗒嗒洒了一路。
  这是少年时代万立人受到的又一次很严重的伤害。
  经常踩到钉子,脚板被刺扎了,脚趾踢到石头,把指甲盖掀开,这对万立来说压根就不算什么。
  奇怪的是,被锈钉子扎了脚的万立人,伤口感染化脓,甚至还发烧,从来也没打过什么防破伤风针,他居然什么事都没有。
  要是放在现在,一个孩子伤痕累累浑身是血被人抱着送回家来,这里碰烂了那里扎伤,还化脓发烧,当母亲的恐怕都会被活活吓死。
  母亲会不会经常提心吊胆吓得要死?肯定是有的。但要母亲花很多心思很多时间去照看万立人是没有可能的。万立人受伤了,要母亲掏钱带他去医院,这种可能性也极小。
  生活的进程不会因为万立人的一次意外受伤而改变方向。脚板上的伤好了,母亲还是要让万立人打着赤脚去学校。这如同万立人脚上的灼伤好了之后,还得提着个土箕去北门捡煤渣一样。
  母亲做事真是奇怪至极。
  为了图结实,买回的袜子,总要重新设置一个袜底。
  我们年少时穿的都是纱袜。如果要图结实,把纳的袜底缝上去就行了。母亲不是这样做。她先把新袜子的袜底剪下来,再把她纳的袜底缝上去。剪下的袜底也不是没有用处,可以拿来补袜子,甚至补衣服补裤子。母亲要的不是好看而是实用,能遮体御寒就行了。
  可这种打满补丁的衣服穿在万立人身上,就有一个体面不体面的问题。为一身难以出门的穿着,万立人不知有过多少伤心难受的时候。
  很长一段时间,小城人对农村人的称呼是“布扣子”,这种称呼里包含了小城人的自负自傲,以及对农村人的鄙视。
  “布扣子”就是乡下人的意思。
  从小学到初中,万立人一直是“布扣子”。他所穿的都是土布衣服,上面缝着布做的扣子。能有一件卡几布学生装,对于万立人来说是奢侈的。
  每一年的六一儿童节,佩带红领巾的少先队员要统一着装,上身穿白衬衣,下身穿蓝裤子,列队参加学校举办的庆祝活动。
  万立人拿不出一套这样的衣服裤子。少年仪仗队的鼓乐声响起来时,他只能躲在远处看热闹。
  读初中时,万立人有了一件米黄色的短袖纺绸衫。这件短袖衫是万永昌回家探亲时给万立人买的。万立人从来没有穿过这么好的衣服,一时还有一点不习惯,不好意思让别人看到。大热天,他把纺绸衫穿在里面,外面套一件厚厚的长袖粗布褂子。这种样子出门更叫人笑话了。
  上海知青的到来,小城有一阵时兴穿小脚裤。但在很早之前,为了省布,母亲已让万立人穿小脚裤。这种小裤腿紧箍在万立人的脚上,还短了一大截。
  对万立人最大的伤害,不是来自肉体,而是对自尊心的打击。
  小时候让他去打猪草捡煤渣,他最多只是觉得一些本来属于自己的时间被占用了,心里会有些不高兴。到了他已经知道在女同学面前遮遮掩掩的年龄时,再要他提着竹筐去打猪草,提着土箕去捡煤渣,不碰到同学还罢。如果碰到了同学,尤其是漂亮的女同学,他会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
  小学四年级那年的冬天,学校组织了一次拉练活动,目的地是三十里外的温泉。
  要自带被子,晚上住在温泉附近的一所公社中学的教室里,课桌拼起来就是床。
  我们家那时的被子,被面倒是有些好缎子,应该是母亲结婚时置下的,但全被母亲压在箱子的底层,几十年没用过,最少我没看见用过。母亲去世后,几床缎子被面被我们翻出来一把火烧了。这件事我在前面已经提到过。
  母亲给我们盖的被子没有被面,只是一个被套,用的是黑色的土布。这种被套的好处是便宜结实经脏。一床被子有十五六斤重,可以盖很多人。
  万立人背着这么大的被子去拉练,远处看过去只见被子看不到人,让很多同学笑得要死。
  到达温泉已是下午。有一项活动是男女学生分开泡温泉。
  十来岁的孩子,走了三十多里的路,出了一身的汗,能有温泉泡,不知有多开心。
  只有万立人一个人痛苦万分地躲得远远的。
  他穿在里面的衣服实在是太破了,没有脸面在同学面前脱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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