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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下

作品名称:像风一样远去      作者:江华洲      发布时间:2013-05-13 22:33:07      字数:11732

  万立诚的报复
  仇恨的种子,从小就在万立诚的心里埋下了。
  他痛恨这个家庭,恨我们家的很多人。最恨的当然是我。
  他发泄怨恨的办法就是以牙还牙,施展他的报复。
  一方面,变本加利偷家里的东西。他吃不成的东西,我们也休想吃到。
  有时候,他趁母亲不注意,往锅里撒一把盐。
  母亲炒菜本来盐就放得多,这一来,那菜就没办法吃了。
  我们家屋后的巷子里,由于长年见不到阳光,潮湿阴凉,一到夏天墙壁上就会爬满了鼻涕虫。
  这些鼻涕虫粘乎乎的,非常讨厌,也很吓人。
  暴雨来临的夜晚,空气闷热又湿气很重,它们成群结队顺着下水口浩浩荡荡爬进厨房,弄得灶台上,砧板上,碗厨里,到处都是它们爬过的痕迹——一道一道凝固的粘液。
  有一次,又轮到我独享一只清蒸的童子鸡的时候了。
  母亲把鸡炖好了,端上桌,招呼我一声就不管了,一心去做自己的事。
  万立诚抓了好几只鼻涕虫,丢进了汤钵里。
  我打开钵盖,看到浮在上面缩成一团翻着白肚皮的鼻涕虫,只差没有兜肠倒肚一口喷射而出。这只小公鸡我是怎么都不肯吃了。
  一直到今天,我依然一看见鼻涕虫就恶心,跟这事有很大的关系。
  小时候,我和万立人一样也喜欢养鱼,奶粉瓶子就是我的鱼缸,里面放些水草,几条小鱼。
  我不在家,万立诚就把水倒掉。等鱼死了再把水灌满。
  过年的时候,好不容易穿上了一件新衣服,万立诚又要冒坏水了,损招也出来了。
  夜里,他把我的新衣服在墙壁上的钉子上弄开一个口子,造成我自己把衣服挂破了的假象。然后幸灾乐祸,看着我被母亲骂。
  弟弟妹妹也成了他的出气筒,有东西吃会故意在万立德、万立行、甚至屁一样大的万淑芳面前把嘴里的东西嚼得震天响。他就是要看着他们在他面前流口水。
  万立德万立行万淑芳要在他手上讨到东西吃,那就没门了。他们把手伸到他面前,啪的一声响,一个巴掌落到他们的手心上。
  万立德被打了一次,就知道不要到万立诚面前去自讨没趣。万立行万淑芳不长记性,掌心被打得通红,下一次还是会可怜巴巴地把小手伸向万立诚。
  肚子是空的,看见别人在吃东西,谁会不淌口水呢!更何况这个吃东西的人是他们亲爱的兄长。
  他们还那么小,怎么也想不明白兄长把东西吃得那么香,怎么不可以分给他们一点点?
  在万立诚的心里,可从来没有把自己当作是他们的兄长。他甚至认为自己不是这个家庭的一员。他还认为母亲偏心眼,让他在家备受欺凌。
  连这种话他都说得出口:他不是母亲生的。
  母亲又好气又好笑,接过他的话说:“你是不是我生的。你是石头缝里出来的。”
  他还犟嘴:“我就是石头缝里出来的!”
  这不完全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的信口雌黄,他对母亲的怨恨是真的,且日盛一日。
  他不想生在这样一个家庭里。从很小起他就与我们这个家敬而远之。童年时代他最大的梦想大概就是希望能够早一日远走高飞,从此脱离苦海,不再看到我的拳头在他面前挥舞。
  成年后,他坚决不肯回小城,也很少回家,对这个灾难深重的家庭所发生的一切不闻不问,保持一种冷漠的态度,这跟他儿时的生活经历是密切相关的。
  到了他抛妻弃子远走他乡,万立诚对我们家而言,基本上是不存在了。
  这也是后话。

  药罐子万立德
  1965年12月初的一个冬夜,我睡得像一条死猪,家里发生了那么大的动静居然一点都没听到。
  下半夜,我被尿胀醒了,要下阁楼拉尿,被万立人拖住了。
  第二天,我看见母亲额头上缠了一块红布,才知道家里又添丁增口了。
  万立德就是在这晚出生的。
  他患了一种很奇怪的毛病:一天到晚口水不断。这让他非常痛苦,也带来了诸多的不便。
  对这种罕见的毛病,我现在的分析,可能是因为胃寒所至。
  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有胃寒的毛病是不足为奇的。
  可是万立德出生的时候,饥馑之年已经过去了,他不应该胃寒。这只能说,是母亲把胃寒的毛病传给了万立德。
  再者,在我们家,有没有饥馑之年都一个样。饥馑之年我们家的日子是紧巴巴的,饥馑之年过去我们家的日子还是紧巴巴的。母亲始终得想尽办法去糊住那些嗷嗷待哺的小嘴。
  她自己的肚子老是空的,锅底经常都没得刮,实在饿得没办法只好灌一肚子的凉水。天寒地冻,荷塘结着冰,她还要把裤腿高高卷起,蹚水去对岸的菜地。她这样子怎能不胃寒?
  所以我认为,首先是母亲胃寒,才有了万立德的胃寒。
  母亲并不知道自己的胃寒会殃及万立德。她即使知道了同样是无可奈何。这也就活该万立德倒霉了。
  刚出生的万立德就开始淌口水。这时还没到一年中最寒冷的时候,可也得穿厚衣服。
  万立德的厚衣服下面是一条把裤脚和鞋相连的棉裤,上面是一件小棉衣,外面裹一块黑土粗布围裙。这些衣服都是我们穿过的,现在轮到万立德来穿了。
  除了万立人,我们家的孩子都是十二月前后出生的,相差不了十天半个月。如果要给孩子过生日,都会挤在这半个月里,那会叫母亲够忙一阵。
  好在母亲从来不给我们过生日。唯一例外是满十岁这天,必须有所表示。
  在小城,小孩满十岁是一件大事。有钱的人家会大操大办,把亲戚朋友都请到家里来喝酒。
  母亲不可能给我们操办十岁庆贺。包括万立人这个万家的长子都没有享受这一待遇。这应该怪万永昌了。如果不是万永昌把我们家的生活搞得乱七八糟,别的孩子的十岁生日可以不操办,万立人的十岁生日是一定要操办的。
  但母亲一定记挂着我们每一个人的十岁。小公鸡不好留到十二月,要多吃很多鸡食。最重要的是小公鸡留到十二月已变成了骚鸡公。小孩子吃骚鸡公不仅营养损失了很多,在母亲的观念里还有种种的不好。
  没有鸡吃,母亲就给我们每人四个荷包蛋。
  四个荷包蛋现在的孩子可能吃不下,但对于那时的我们来说,只会嫌少,绝不会嫌多。
  我现在说起这事,不是要告诉人家母亲怎么给我们过十岁,而是要说清楚,到了天气转凉时,母亲已经有了丰富的经验,知道怎么安排我们家的孩子度过寒冷的冬天。
  可是万立德的情况让人揪心。他的胸脯前总有一大块是湿的,口水顺着他的下巴流到他的衣服里面去了。这是以往任何一个孩子不曾见到的。
  稍大之后,他的问题越来越严重,口里好像有一股源源不断的涌泉,不舍昼夜,喷涌不止。躺在床上他要不停地吐口水,一个晚上要爬起无数次,把口水吐进尿桶里。不吐口水他脸颊就会鼓出两个大包,像嘴里塞了两个大鸡蛋。
  为了方便万立德吐口水,母亲没有让他睡阁楼,而是睡里间的大床,和她一起睡。这也算是儿时万立德受到的特殊照顾之一。
  为了给他治病,母亲不知想了多少办法。
  一开始是吃中药。
  我对中药最早的记忆,就来自家中一个三天两日为万立德煎中药的黑色药罐子,还有熬中药时所散发出来的药味。我们后来称万立德“药罐子”也缘于此。
  从很小起,万立德就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苦口良药。
  可是药虽苦,却并非良药。万立德不知喝了多少苦得要命的中药汤,流口水的毛病依然毫无起色。
  后来,有人向母亲介绍了一个偏方:白酒可以治这种怪病。
  母亲上街买了一些白酒回家,就像最早逼着万立德吃中药一样,一日三餐捏着万立德的鼻子往他嘴里灌酒。
  母亲当然知道小孩子喝白酒没有任何好处,像万立德体质这么虚弱的一个孩子,可能是一件更要命的事。尤其是她那捡来的弟弟变成了一个无可救药的大酒鬼之后,她更不忍心日日给万立德灌白酒。
  但她实在没办法。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万立德的口水没完没了流下去。
  就像从小喝了很多没用的中药汤一样,喝了再多的白酒,万立德从早到晚流个不停的口水依然没有止住。
  母亲形容这种情况是:“打水印石,原三观。”
  水倒入石头中,水被吸干了,石头还是原样,一点变化都没有。万立德吃了无数的药,流口水的毛病依旧。
  上小学时,万立德的麻烦大了。坐在教室里的他如坐针毡,一节课下来,地上有一大滩水。
  他的同桌都很恶心。时间长了,全班没有一个人肯与他同桌。
  身体瘦弱多病的人大多过于敏感,胆小,多虑,多疑,神经质。万立德就是如此。
  他不想成为全班同学孤立的对象。也不想让别人在背后天天议论他。
  他开始吞咽口水。口水顺着消化道抵达肚里,然后再通过某个途径又回到他的嘴里。整节课都听到他喉咙在咕咚咕咚响个不停。他的注意力也全在那咕咚咕咚的响声之中消耗殆尽。
  这样上课学业肯定好不到哪里去。他害怕上学,越来越不想去学校,逃学就不可避免要发生。
  在西门口的荒郊野外,坐在荷塘边,山坡上,树荫下,面对着眼前的空旷和静寂,万立德尽情地吐着汹涌而来的口水。
  他不敢让母亲知道他在逃学,总要在荒郊野外坐到放学才往家里去。
  日后万立德成了我们家最孤癖的人。他喜欢独处,不喜欢与人交往,胆子特别小,口吃,不急说话还清楚,一急就语无伦次。
  读中学的时候,他的班主任把万立人叫到学校。
  女班主任说,“你得多带你这个弟弟到外面去走走,让他多见点世面。他跟女孩子似的,有时真会被他气死!”
  我听到的另一个版本是:有一次,班里搞活动,女班主任有意要让他开口,击鼓传花到了他的背后就停下来了。
  当着老师和全班同学的面,万立德要说点什么了。
  在全班人的欢呼声中,在班主任微笑的鼓励之下,万立德站了起来。
  他满头大汗,脸憋得通红也没憋出一句话来。
  恨铁不成钢的女班主任气坏了,当着全班人的面骂万立德:“你要是我的儿子,我今天非要当众甩你几个巴掌不可!”
  任何事情都是相辅相成的,有其弊必有其利。流口水的毛病也给万立德带来了不少好处。怕他受寒,家里保暖的东西首先要就着他。有一个火笼一定是他的。有什么好吃的首先顾到他。对胃没有好处的东西绝不会让他去吃。我们家的孩子,从万立人起个个从小就要干很多活,唯有万立德是个例外。他在家里什么都不用干,坐在那里等着吃就行了。
  这让我和万立诚都非常生气。但有母亲护着他,我们气也是白气,只恨自己为何从小不能摊上流口水的毛病。
  小时候母亲常骂我躲在饭甑子后面都会被饿死掉。我的看法是,在我们家里,躲在饭甑子后面最应该饿死的,是万立德。
  好在我们家里,有一个万能的万立人,万立德未来的出路,还不至于毫无着落。
  那次见过班主任之后,万立人把万立德带进医院,一名西医只用了几包白色的小药片,就把他吐了十多年的口水止住了。

  相依为命的兄妹
  没人搭理的万立行和万淑芳成了一对相依为命的患难兄妹。
  对于万立行来说,万淑芳的到来,让他有了一个玩伴。
  万淑芳实在是太小了,一张嘴不是要吃东西就是咧着嘴哭,也只有万立行能接纳她。
  由于缺少营养,三岁的万立行也很瘦弱,头特别大,眼睛特别大,而身子特别小,看起来极不成比例。
  他走路不是很稳,却时常把万淑芳从椅子上抱起来。准确点说,万立行不是在抱万淑芳,而是用吃奶的力气把万淑芳拖起来。
  他两只像棍子一样的瘦胳膊托在万淑芳的腋下,步态不稳,踉踉跄跄,眼睛看不到脚下。那真要叫人捏一把汗。要再把万淑芳放回椅子中去,他就没这能力了。
  他把万淑芳抱在怀里也就是一时的兴趣,时间长了他也抱不动。只有几个月大的万淑芳常常被万立行丢在地上。
  母亲从外面回来,心都是碎的。
  万淑芳躺在地上,身上脏兮兮的,屁股下面又是尿又是屎,她还用手去抓,弄得满嘴满脸都是屎。
  母亲欲哭无泪,也没什么好说,只是把她抱起来,脏衣服脱下,身上洗干净,再放回椅子上。
  在我们家的老宅,万立行有了一个很大的活动空间。
  看见运泥土的大卡车开过来,万立行也会跑过去帮着母亲在泥土里翻捡破砖烂石。有时候还帮着母亲砌院墙。
  都是捡来的破砖烂石,要找到合用的得费点功夫。万立行的工作就是把母亲要的砖石从乱石堆里翻出来,递向站在板凳上的母亲。
  砌墙基时,他有时还会抢过母亲手中的泥刀,照葫芦画瓢。
  日后,万立行成了我们家的能工巧匠。他砌出的墙比泥瓦匠砌的墙还漂亮,这倒不是他的技术比泥瓦匠高明,而是泥瓦匠用破砖烂石砌墙都很马虎,一桶泥灰往墙上一倒,泥刀抹平,乱七八糟的石头码上去就行了。万立行却非常认真用心。破砖要精挑细拣,非要找到最合适的那一块。墙缝也一定抹得齐齐整整。
  九岁那年,他用竹片做了一把竹锁,弄上机关。家中除了他谁也打不开。
  我们望而生畏的老宅对于他来说并不是毫无乐趣可言。他自己动手用小毛竹做了一管竹笛,乌里哇啦不成调地吹得如痴如醉。鼻涕都要流到嘴里的万淑芳成了他最好的最忠实的也是唯一的听众。
  在我们家的七个孩子中,万立行是唯一有点音乐天赋的人。下雨天他喜欢爬到阁楼上,倾听雨点像爆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敲打着瓦面的声音,听着听着他就在这美妙的天籁中入睡了。
  我们家的院子里虽然没有巴蕉,但有万立人种的美人蕉,院子外还有一眼望不到边际的荷叶。倾听雨打美人蕉或者荷叶的音响,也能让他陶醉其中。
  春天到来时,他在院子外面的荷塘岸边插了一排柳枝。那些柳枝后来全部活了,长成了茂密的大树,吸引着附近的鸟天天都会飞过来,在树上啾啾啾啾叫个不停。很多次,他在树下一站就是半天,人一动不动,我们以为他在找什么,想过去看个究竟。快到跟前他会示意我们别出声,又用手指指树上。原来,他在听小鸟啁啾,还有大肚黄蜂的歌唱。
  风声,雨声,虫声,鸟声,都能让他竖起耳朵。你要是看见他睁大眼睛趴在地上是一点也不用惊奇的,他一定是想弄清楚,虫子没有张开嘴巴,一鼓一鼓的肚子里怎么会有悦耳的声音发出。
  长大后,万立行嗓音浑厚,在KTV厅里,他的歌声常常会获得一片掌声,很多歌曲他只要听一两遍就会唱,而且和原唱差不到哪里去。这是否与他儿时的这段经历有关呢?
  他的兴趣可远不止这些。
  在院子的后面,他挖了一口塘,蓄着雨水和东面学校挡土墙里渗出来的水,养了很多他从荷塘里抓来的鱼。
  像母亲一样,呆在院子里万立行也会一天到晚有忙不完的事情吸引着他的注意力,让他产生浓厚的兴趣。
  天长日久,受雨水的侵蚀,院墙的石灰失去粘性,一些砖块会随之松动。不用等母亲动手,万立行会赶在母亲前面,找点石灰砂子把松动了的砖头重新砌好。
  东面是高高的挡土墙,日日都有污水冲泄而下,湿气太重。一排柱子长年都是湿的,很快开始霉烂。
  担心柱子总有一天会因霉烂而坍塌,他在屋里贴墙处挖一条沟,在后墙打了一个洞,居然有一股清水长年不息流向外面。
  不久他找来几根母亲可能用不上的短杉木,比着长度,一头锯平,用马钉钉在柱子上,一头锯成斜面,紧贴在挡土墙上,给我们家的房子做了一排撑。
  这当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随着柱子霉烂的程度一日加深,在征得母亲的同意后,有一天,万立行做了一排立撑,撑住横梁,再用锯子把霉烂的柱子锯掉,下面垫上砖头,让柱子坐实。
  有这么多的事情要做,他童年的生活无比充实。
  在我们家,万立行算得上脑袋瓜子最好用的人。小学五年,初中三年,他基本上没把多少精力放在学习上,每年拿回各种各样的奖状却有一大堆,把我们家的墙上都贴满了。这让万立人很高兴,曾不止一次说过这种话: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万立行考上重点大学一点问题都没有。
  但他没有考上大学。这是万立行的不幸,更是我们家的不幸。
  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万立行有过一次壮举。他一个人骑自行车自南向北,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跑了差不多半个省。
  他先到省城,然后继续北上,一直到达长江边上,再推着自行车上山,把那一带的风景名胜游览了一遍。然后,沿着长江向东,向另一座历史名城进发。沿途每一座县城都住一晚。期间遭遇了雷暴大雨,把自己淋成落汤鸡。因为赶夜路,自行车骑翻到沟里去了,把脚扭伤了,为这休息了两天。伤没好就咬着牙继续上路。
  那一带景点非常多,九十年代后陆续开发成著名的风胜名景,吸引着全世界的游客。不过,那时候这些景区都还处在藏在深闺无人知,万立行可以说是骑自行车光顾那里的第一人。
  他还是个少年,又是只身一人,这就实在不简单了。绕了一大圈回到小城,万立行晒脱了好几层皮,人瘦了一圈,黑得像鬼似的。
  不久,小城日报刊登了一条新闻,标题就是《十五岁少年,只身骑车游全省》,还配了一幅万立行扶着自行车露出虎牙傻笑的照片。
  这一切都跟万立行儿时喜欢瞎折腾有关。
  万立行的童年生活在我们家的孩子中算是最干净的。他没有经历那么多的苦难,没有受到西门口恶劣生存环境的污染,找到的乐趣却无穷无尽。
  他的早慧和纯净透明,是在远离西门口的喧嚣中培养出来的。院墙里面是一个世界,院墙外面又是一个世界。他像一个牧童,在菜地、荷塘、山坡上放牧自己的童年。
  只要从床上爬起来,这一天他就不知道疲倦,也没歇停。
  一大早他就跑到屋后去了。他蹲在塘边看鱼在荷叶下面嘴一张一合吃早晨的露水。看泥鳅在水草里钻来钻去翻上翻下。看横行的螃蟹在岸上快速地奔跑。看青蛙蛤蟆一跃而起吞食低空飞过的小虫子。看翩翩起舞的蝴蝶在花丛中相互追逐。
  有时候他守着一张蜘蛛网,看蜘蛛怎么捕食猎物。
  迟迟没有飞虫自投罗网让他等得心焦,便摘一朵小花,采几片草叶,揉成团,扔到蜘蛛网上。
  守在网心的蜘蛛以为撞上来的是飞虫,飞快扑上来。等到发现不是它守候的猎物,便会失望地用脚把花瓣草团踢出去,爬回网心。
  万立人觉得有趣极了,一次又一次把蜘蛛引出来。这样来回折腾了很多次,一张好好的网也就破得不成样子了。
  一些非常漂亮的蝴蝶被他抓捕后,被做成标本,夹进一本作业本里。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他成了一个收藏爱好者,收藏物极为丰富,除了蝴蝶标本,还有别的昆虫,诸如各种各样的蜻蜒。到后来,他甚至动手做小鸟标本,但是没有成功,几只千辛万苦弄到的麻雀和小绿鸟,最后不得不都扔进了荷塘。
  母亲又要开始头痛了。买回家的火柴,只要图案不同,皮壳就会被揭下来,变成他的收藏品。见母亲在开她的百宝匣子,万立行会飞跑而至,特别大的脑袋挤过去,看见他想收藏的东西就伸手去抢。那里面能有什么东西呢?不外乎就是粮票油票,各种各样的供应票,再就是万永昌不多的家书。万立行可不管这些,邮票要揭下来,粮票油票布票肉票也要收藏,每每都要与母亲有一番争抢,弄得后来母亲要开百宝匣都要躲着他。
  有时他会一个人上街去。行走在路上,他的目光四处睃来睃去,地上的一个烟盒和空火柴盒,都会进入他的收藏之列。
  当然,他的兴趣、注意力,主要还是集中在老宅四周。
  有一天,他端着饭碗蹲在地垄上。原来是上一天几块骨头被丢在路边,一夜之后这些骨头全被细细的尘土覆盖起来了,像一座座骨头的小坟墓。那是蚂蚁的杰作。
  这让他兴奋无比。他没有摧毁那些坟堆,而是在一旁耐心等候,看蚁群如何来运走它们掩埋的庞然大物。
  不久,他的兴趣又转向了在草丛里到处乱蹦的小蚂蚱。
  他追赶蚂蚱来到一块高粱地。长长的高粱叶上,有很多色彩斑斓的甲虫。不久这些甲虫被一只只装进了他手中的小玻璃瓶。
  中午暑热逼人,树叶蔫了,草也蔫了,远远的看去,地上有弥漫的热气在腾腾而上。
  这时候,柳树上有触角很长的“水牛”,这种“水牛”最喜欢在柳树上打洞。还有金龟子,颜色特别红的是关公,偏绿的是刘备,偏黑的是张飞。
  万立行是不会放过它们的。他穿一条短裤衩,顺着它们飞行的路线在塘边快速奔跑。
  还有在高高树上叫个不停的知了。他抓知了的方法和工具就是一根长长的竹竿。竹竿的顶部有一根铁丝做成的环,上有有粘性很大的蜘蛛丝。知了被铁丝环上的蜘蛛丝粘住是很难脱身的。
  傍晚,万千只燕子来到荷塘,它们在荷叶上栖息,第二天早晨才会飞走。万立行也来到了塘边,他喜欢燕子带给荷塘的喧闹。
  天黑后,红蜻蜒一排排栖息在水边树枝上。它们的眼睛在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这又够万立行忙活一阵了。
  他还抓了很多萤火虫,装在瓶子里。
  春夏之交,小鸟孵出来了,在草地里快速奔跑。万立行整天都在塘边追赶它们。
  秋风乍起,长空雁鸣,又到了万立行钓大蜻蜒的日子。他立在荷塘边,手中一根小竹竿,绑着一只当钓饵的蜻蜒,来回摇晃。急于寻偶交配的公蜻蜒不顾一切扑上来,落在万立行手上就没有活路。这事是有些残忍的,但是应该原谅年幼无知的万立行。他大脑里还不知道求偶是怎么回事,也就不可能去善待那些勇敢的殉情者。
  肚子不饿万立行不知道回家。他在树上爬上爬下,在塘边和山坡上到处奔跑,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这里碰破了皮那里烂了一块,这种情形是经常都有的。坐在地上,掐下一截马齿苋,挤出茎上的奶汁涂抹在伤处,这就是童年万立行疗伤的方法。
  万淑芳常像跟屁虫一样紧随在他的后面,甩都甩不掉。
  八岁那年,万立行像我们小时候一样,背着一个已被我们背烂了的书包上学去了。家中只有万淑芳一个小孩子。
  第一天放学,万立行一头汗水回家,老远就看见万淑芳在门口等他。
  万淑芳一只脏兮兮的小手先是藏在后面,然后又伸到万立行的嘴边。
  湿湿的手心上,有一个馄饨。
  万立行从未吃过这东西,也不知叫啥玩艺。
  他问万淑芳:“这是什么?”
  万淑芳歪着小脑袋,自豪地说:“馄饨。”
  “你从哪里弄来的?”
  “不告诉你。”
  万立行后来才知道,那块馄饨是家住前面一户新搬来的邻居给的。那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大姑娘,手中正端着一碗家里自包的馄饨,看见这个又瘦又小的女孩子怪可怜的,便给了她一个。
  万淑芳自己不舍得吃,一直握在手中,盼到了万立行放学归来。
  这件事,万立行恐怕到死都会放在心上。

  万淑芳的恐惧
  属于万淑芳童年的日子是心惊胆颤的。
  一中未扩建之前,下课铃声一响,就会有学生翻墙过来。他们在山坡上玩耍,最开心的就是居高临下往我们家的屋顶上砸石头。
  那些像飞蝗一样落下来石头,乒乒乓乓落在我们家的屋顶上,砸出来一个又一个大窟窿。
  到后来,只要听到山坡上有学生的喧哗,万淑芳就会惊魂。她心一直是悬着的,在等待着那乒乒乓乓的砸瓦声如期而至。
  每当学校的下课铃声响起,最紧张的当然是母亲。石头砸在瓦上,万淑芳不过是胆寒。而母亲是心痛。
  石头每落在瓦上一次,母亲就得架一次长梯,到屋顶上去捡漏。
  为了阻止学生往屋顶砸石头,母亲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学生翻墙过来之前早早到外面去守着。
  守也是白守。她在低处,学生在高处。她在下面叫喊,学生在高处照样往下扔石头。扔完了就翻墙跑回学校去。这让母亲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们家有一个万立人,是不应该存在一帮学生娃娃冲着我们家的屋顶来撒野的。万立人确实冲上山坡,撵着一帮扔石头的学生撒腿狂奔。他曾用铁钳一样有力的手捏住一个学生的脑袋,把他提离了地面。那一幕把很多学生镇住了。也让那个悬在空中两脚乱蹬的学生吓得哇哇大哭。
  但万立人不能像母亲一样一天到晚守在山坡下。他要一心忙外面的事,家里的事根本无暇顾及。再说他还得顾及影响,提防那些可能对他用阴招的人,不能让他对学生动粗的小报告打到单位去,影响他的大好前程。石头砸屋顶的事就还得发生,母亲也还得爬上屋顶去捡那怎么也捡不完的漏。
  有一个冬夜,我们家的外面来了一大群孩子。
  万淑芳听到了他们喊号子的声音。
  “一二三!”
  “一二三!”
  轰的一声巨响,十多米的院墙被他们推倒了。
  顾不上多穿衣服就跑出去的母亲,立在十二月的寒风中,浑身抖颤。她听到的只是正在远去一群孩子开心的笑声。
  很多年前,在荷塘的上游建起了一家皮革厂。刚开始只收购牛皮狗皮,还有一些野兽皮,见得最多的是黄鼠狼皮。猪皮是不能登皮革的大雅之堂的,早些年根本不在收购之列,街上也看不到猪皮鞋,而是清一色的牛皮鞋。
  到了冬天,就有一车一车的狗运到皮革厂来,狗的哀号声彻夜可闻,被剥下的狗皮用竹棍撑着绷得直直的满地都是。晒干的狗鞭又尖又直,硬得像石头。我对狗鞭最早的印象就来自皮革厂。
  皮革厂的大门敞开着,外人可以随意进出。一些孩子进到里面,看到很多狗鞭晒在地上,出于好奇,顺手抓几根揣进口袋带出皮革厂。也不知狗鞭有何用处,看过了玩过了,最后一定是扔到荷塘里去。
  皮革厂的污水全部往荷塘排放,小城的生活污水通过从前那条流水清澈的水沟流向荷塘。荷塘的水变得乌黑,臭不可闻。一塘的绿荷悉数死尽。
  蚊虫在荷塘的臭水里肆意繁衍。夏日的傍晚,我们家的院子里,万千只蚊子聚集。它们在进行一种集体交媾的欢庆仪式,翅膀的煽动之声汇成了很远就能耳闻的大合唱。
  站在院子里的万淑芳,感觉无数只蚊子在她脸上撞击。一巴掌下去就可以拍死十几只蚊子。
  天一黑,成群结队的老鼠出动了,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一些老鼠上了树,能够听到它们吱吱的尖叫声。六月正在成熟的桃子,八月胖嘟嘟的枣子,是它们通宵达旦争抢的美食。
  老鼠也上瓦。西边一排厢房上爬满了扁豆蔓。整个秋天,扁豆开出一串串紫色的花朵,要到第一次霜降才会凋零。老鼠整晚在豆蔓丛里乱蹿,寻找着因为成熟没有及时采摘如今已结满了的麻绿色的饱满的豆子。
  老宅成了小城最大的耗子窝。它们的尖牙利齿啃坏了家里的很多东西。它们与家里的老母鸡争食。它们生儿育女的窝不一定在地底下。箱子柜子有它们咬出来的一个一个的洞,一窝又一窝儿女生在放在阁楼上的棉絮里。就是大白天也能看到老鼠在吊着鸡食盆的绳子上爬上爬下,在墙洞和水沟边探头探脑,成群结队在院子各个可能找到食物的角落里奔跑。
  万淑芳好几次因为没留神脚下,踩到了跑动的老鼠,被咬得鲜血淋淋。
  她为此打过好几次狂犬疫苗,没有1974年我被狗咬伤时那么艰难,也是万立人带她去的医院。
  后来,前面在盖楼房,平地基挖出的泥土全部倒入荷塘。从城里运来的泥土也一车一车往塘里倒。
  东面山坡上的教工楼盖好后,往我们家屋顶上砸石头的威胁消除了。但另一种威胁随之而至,且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挡土墙离我们家实在太近了。墙缝里面,经常会有生命力极顽强且生长速度极快的泡桐树长出来。这些树都是斜着长的,如果不管它们,要不了多久就会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看着那些疯长的泡桐树,万淑芳心里又会产生一种新的恐惧。她担心泡桐树会把挡土墙挤崩了,连同上面的厨房一起垮下来,把我们家的房子压塌。
  刮大风的日子也让万淑芳恐怖。树枝在风中摇晃不定,有时横扫屋面。哗的一声响,一大片瓦扫落在地,摔得粉碎。
  这种时候万淑芳缩在家里的某一个角落里,眼睛里因装满了恐惧而变得格外大。
  母亲增加了一项工作,她要不断架楼梯上墙砍树。
  一中的山坡上,生长着成片的泡桐树,每年四月都会传来浓得让人窒息的泡桐花香,可是风把它们的种子吹得满天飞,挡土墙上的泡桐树也就永远砍不完。
  最要命的还是那一个个对着我们家日夜冲刷的排水孔。
  当初学校曾提出给我们家一点补偿,想把我们家这块地一起圈进去。母亲坚决不同意。他们就把一排厨房建在我们家的屋顶上,也没有开排水沟,就让每家厨房水池的出水孔对着我们家。随水而下的什么都有。
  本来一天到晚就累得要死的母亲,现在不得不又要每天去清理顺水而下的生活垃圾,否则夹墙很快就会成为一个垃圾场,并引来更多的老鼠和蚊蝇。
  万立人的脾气比以前好多了。走在行署的大院里,只要碰上有过一面之交的人,他都会主动上前热情握手。
  拳头为王的日子已经永远过去。如果有人冲他挥拳头,他明明三拳两脚可以把对方打翻在地,也一定会示弱,退而让之。
  当了局长后,他有了自己的专车。他让司机石四林开着小车把他送到学校,与校长见了一面。
  那些排水孔才全部封掉了,代而替之的是一根根接通下水道的排水管。
  二十几米的高墙下面,还是有很多渗水,尤其是一场大雨之后。老宅变得异常潮湿。万立行在屋里贴着墙脚挖的那条排水沟,一年四季一股清水长流不断。
  开春之后,每逢刮南风的日子,地面就是湿的,就连墙上也挂满了水珠。
  我们家唯一在老宅出生的孩子万淑芳,因为从小生活在这种环境里得了风湿病。只要一刮南风,她的双膝就会酸痛难忍。我们家的很多人都看过她因此失声痛哭。只要闷热潮湿刮南风的日子来临,也就是万淑芳的蒙难之日。
  春回大地,我们家人人盼望的春风,对于万淑芳而言却成了令她胆寒的霜刀雪剑。
  在老宅,叫万素芳胆寒的东西还多着呢。
  眼看着东面一排柱子在一天天因潮湿而霉烂,万淑芳又开始提心吊胆,害怕哪一天房子会坍塌,把她活埋在里面。
  四面盖起了高楼后,老宅成了一口蓄水塘。雷鸣电闪之夜,万淑芳更加魂不附体。
  雨水总是先蓄满院子,然后涌进厅堂,灌满各个房间。一年中总会有几次,一家人要撤到楼上去。
  随着积水不断升高,她的心也跟着往上提。
  发大水那年,她九岁。
  那真是要命的日日夜夜啊!如果没有万立人,她真不知道如何度过那些日子。
  不能说这半个月吃的全是从水里打捞上来的东西。很多食物都是万立人从外面带进来的。
  发大水的第二天,她和表妹陈紫琳(对她而言是表姐)被接到李静宜娘家去了。
  虽然如此,她还是吃了不少臭东西。
  她不能一直呆在李静宜家。只要回到家里,她就要面对那些平时母亲舍不得吃、如今被水泡臭每餐都要端上桌的墨鱼腊肉。
  那个臭啊,万淑芳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从此,她再也不想见到墨鱼腊肉,哪怕完好无损她也会倒胃口。
  这场水灾带给万淑芳的恐惧还不止这些。她怕雨天,怕雷鸣电闪。她有了恐水症,见了水就害怕,一到雨天就心惊肉跳。
  每到雨天,哪怕水不进屋,母亲也得把家里能盛水的器物悉数搬出来,到处接漏。这也让她惊恐无比。漏水掉进盆里的嘀嗒声被无限放大,感觉就像大脑里有一列高速运行的火车在风驰电掣,让她躲无处躲,藏无处藏。
  她胸闷气胀,心一次次被尖锐的利器穿透,头几乎要爆炸。
  瘦小的万淑芳白天缩在某个角落里一声不吭。到了夜里她的恐惧就要释放出来。
  梦魇中总是有一种无形的东西像水一样向她漫过去。等不及逃脱她便被罩在里面。那压着她的东西有时就是一片黑暗,无声无息地移过来,速度很快,一旦到了她的身上就像山一样沉重,使她既无法争扎又叫不出声来。
  这当然是她梦中的感觉。躺在床上的她手乱抓脚乱蹬,像发了羊痫疯。黑暗中她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声绵延不绝,一次又一次划破夜空,每每是母亲过来把她晃醒。
  如果说对雨水的恐惧还有间隙,父亲万永昌的病归就更让她感到暗无天日,每一分每一秒都惊魂。
  老宅她是怎么也不敢呆下去了。她要尽快离去。初中毕业给她的远走高飞带来了机遇。
  她没有报考高中,而是选择去省城读中专。她是那一年那所中等学校第一个报到的新生。
  寒假到了她不想回家,暑假到了她还是不想回家。一个人呆在外面的日子是寂寞的,但她愿意。
  毕业时,万立人在小城为她找了个很不错的接收单位。但童年生活留给她心灵的伤痕实在太深了,无法愈合。她坚决不肯回小城,便在省城留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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